玄色是什麼樣的顏色?天的顏色。天不是藍(lán)的嗎?不是,至少在大林朝不是。人們認(rèn)爲(wèi),在晨昏交接之時,太陽已經(jīng)落下,羣星尚未現(xiàn)身的時候,那種黑中透著一點點紫色的顏色,是天本來的顏色,謂之玄色。
玄色,乃是皇帝冕服上裝的顏色,且不說十二章紋樣,單單就是這個顏色,也不是尋常百姓,乃至於普通的貴胄高官的衣服上可以使用的。
至少在大林朝,所有王親貴胄,滿朝文武大臣之中,就只有一位能得此殊榮。不是旁人,正是天靈衛(wèi)總指揮使,唐恩祿唐大人。一件玄色麒麟衣,乃是先帝御賜,許以此爲(wèi)常服,出入朝堂,皆可穿著。
這一身滾金線玄色麒麟袍,配上一件黑色大氅,燕尾刀收在氅中,只從腰間露出一小節(jié)燕尾柄,瞧著是威風(fēng)赫赫。
可這時節(jié),這位唐大人眉頭緊鎖,雙眉倒豎,一身怒氣隔著老遠(yuǎn)就能瞧得一清二楚。底下一衆(zhòng)人全都深埋著腦袋,不敢與唐大人對視。
“北到保定府、河間府,南到衛(wèi)輝府、開封府,西到汾州、延安府,東到青州府、萊州府,連帶著三個布政司裹挾在裡面,調(diào)動四百餘位煉氣士和三千精兵。你們就拿出這點兒東西來給我交差嗎?”唐恩祿喘著粗氣,大氅一抖,燕尾刀拔出鞘來,“蒼啷”一聲插在地上,“在金殿上立下過軍令狀,邪教爲(wèi)亂,我要一把掃平!你們呢?各司分衛(wèi)十個有八個撲了個空。我天靈衛(wèi)裡出了叛徒!”
“我等有罪!”在場所有人跪倒做一片,垂首低頭。
唐恩祿沒往院裡頭看,一回手招了兩下。龍玉堂低著頭,雙手捧著一卷文書,邁著小碎步上前來,把它交到了唐恩祿的手裡。
展開文書,唐恩祿對照著一個個名字,一聲不吭。底下跪著的這些人,有不少兩股戰(zhàn)戰(zhàn),腦門上直冒虛汗。眼瞧著就快入冬了,哪裡會熱到這種份兒上,純粹就是被嚇的。
“有郭子衿在前,因叛黨作亂,我痛失一員愛將。”唐恩祿幾乎是咬著牙,把這一卷文書狠狠擲在地上,“叛黨作亂……在場的諸位,有不少人心裡跟明鏡一樣,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還不明白嗎?我不怕死,但是我死之前,我要把天靈衛(wèi)裡的蛀蟲一個一個挖出來,挫骨揚灰!別以爲(wèi)你們現(xiàn)在低著頭不說話就能躲過這一遭,你們別看我長成這樣,我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我在朝堂上呆了四十多年。你們當(dāng)中好些人還在孃胎裡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上朝議事了,你們要矇騙我,還嫩了點!”
“報——”
正這時一個小校自前院捧著一塊令箭急奔而來,單膝跪倒在唐恩祿面前,雙手託著令箭呈上:“李桐光李千戶率隊返回,傳捷報,交令箭!唐大人見是不見?”
照理說,李桐光是千戶,來到指揮使司衙門,不需通傳可以直接進(jìn)到唐恩祿的官廨當(dāng)中議事。現(xiàn)如今,之所以要通稟,那是爲(wèi)了擺一個排場。在大庭廣衆(zhòng)面前給唐恩祿一個面子,讓別人看看他有識人之明。再一個是擺低自己的姿態(tài),表明他自己不居功自傲,即便是凱旋歸來,仍由小校遞還令箭。
唐恩祿見此令箭,眼前微微一亮。抄過來舉在手裡,高聲道:“你們都給我擡起頭來看看,第三枚,這是第三枚。我發(fā)出去一十九道令箭,給了一十九位千戶調(diào)集兵馬的權(quán)力,既有咱們總衛(wèi)的,也有各司分衛(wèi)的。現(xiàn)如今只有三枚是捷報交還!李桐光是弘武大會的頭名,來到咱們天靈衛(wèi)才幾個月呀?你們這些人既不服又不忿,可是看看人家,人家能帶回我要的人來。你們就不覺得害臊嗎?”
長出了一口氣,唐恩祿沒有再數(shù)落這些人,而是對那個小校招了招手:“有請李千戶前來議事。”
“有請”,這倆字兒透著一點不尋常。唐恩祿是天靈衛(wèi)的總指揮使,而李桐光是個千戶,上官對下官,幾乎沒有用“請”的。可以是“叫他來”,可以是“讓他來”,託大一點可以是“召他來”,乃至於是“宣他來”,獨獨這個“請”,帶著親切器重和關(guān)愛的味道。
尋常哪一位千戶要是讓唐恩祿“請”了一回,得是吹上一年,逢人就說,以顯得自己被器重了。
不多時,叮噹咣啷一陣響,披著戎裝的李桐光大步前來。此一時,李桐光身著一件明光鎧。左邊兒護(hù)心鏡上明煌煌一道刀痕,將其一劈兩段;裙甲丟了一小半,內(nèi)襯上全都是血;也不見他的兜鍪,一頭長髮,隨手拿個小繩收在腦後,做了個馬尾辮的樣子。
三兩步上前來,李桐光先是拱手,接著就要單膝跪倒。沒等他跪下來,唐恩祿伸手一攙:“呵呵呵,甲冑之士不拜。”
這話他說出來一點兒都不虧心,好像他面前跪著的這些不是人似的。李桐光也沒矯情,抱拳道:“下官有急情稟報,徹夜奔馬回返,不敢延誤。是故蓬頭垢面有失禮數(shù),還請?zhí)拼笕怂∽铩!?
唐恩祿瞇起眼睛來看:“延安府有人能傷到你?”
李桐光微微點頭:“不過是跳樑小醜,本有意生擒活拿以報大人,這才傷到些許。”
唐恩祿臉色又有些不好看了:“這麼說,在延安府,你未曾抓到賊首?”
“非也,賊首已經(jīng)被擒,現(xiàn)正由我天靈衛(wèi)弟兄看管。”李桐光一笑,“那返虛境高手,不過是他僱傭的保鏢,並非是賊首本人。”
“好!好!好!”唐恩祿一連道了三聲好,轉(zhuǎn)回頭來瞧著跪了一地的千戶、百戶,“你們都滾,各自寫一封戰(zhàn)報來與我。別以爲(wèi)今天的事情就算是完了,該挖出來的蛀蟲,一個都不會少!”
“我等告退。”跪在地上這些人一個接一個起身,倒退著出了院子,離開了指揮使司衙門。
唐恩祿等人都走光了,纔是拍了拍李桐光的肩膀,笑道:“此一番你做得不錯,除了賊首,你還抓住誰了?”
李桐光應(yīng)道:“延安府內(nèi)號稱仙姑教教衆(zhòng)者,藍(lán)墜子及以上,一共三十二人,殺四人,擒二十八人,可說是一網(wǎng)打盡。”
這話聽得唐恩祿都是一愣:“未曾有一人亡走?”
李桐光點點頭:“未曾有一人亡走!”
“好哇!”唐恩祿大喜過望,“得將如此,唐某夫復(fù)何求?你速將那賊首一衆(zhòng)帶來,我要親自連夜審問,明日早朝之時,回稟聖上。”
李桐光站著沒動,越過唐大人的肩膀頭,看了龍玉堂一眼。唐恩祿覺出一點不對來,伸出手對著龍玉堂擺了兩下。龍玉堂立馬躬身行禮:“下官先行告退。”
說著,連地上的文書都沒收拾,揣著手低著頭,又是邁著小碎步,加緊離開了這個院子。
李桐光沒等唐恩祿發(fā)問,忙道:“大人您親自審問,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這賊首身份特殊,還請大人多做斟酌。”
唐恩祿點點頭:“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自管講來,無慮其他。”
“好。”李桐光輕嘆一聲,“乃是王自書。”
唐恩祿眉毛一擡:“王自書?哪個王自書?”
“便是當(dāng)朝禮部尚書王奉儒王大人家的小公子,王自書。”李桐光重重一點頭,“大人,您猜的沒錯。”
唐恩祿眉頭都皺到一塊兒了:“王自書今年不過二十歲,你確認(rèn)自己沒有抓錯人?他有可能不過是受蠱惑的呢?”
“決然不是。”李桐光斬釘截鐵地答道,“人證物證俱全,自書本人亦未反駁,一路行來面如死灰,不置一詞,十有八九,就是他。”
“哎呀……”唐恩祿也發(fā)了愁了。他剛說完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現(xiàn)在若說不是,那他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但是王奉儒在朝堂上與其交好不算,這王自書也有除了禮部尚書幺兒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寧王未來的女婿!
寧王周穆風(fēng)育有三兒一女,滿京城都知道,寧王夫婦二人,對這個閨女周蘭穎是寵若掌上明珠。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掉了,要什麼就給她什麼。前些日子震動朝野的寧王府竊案至今未破,因此順天府府尹等一衆(zhòng)大小官員都捱了板子了,他這個時候再去觸寧王的黴頭……
轉(zhuǎn)念一想,人已經(jīng)拿了,如果真的是跟聖上和魏康魏大人都十分重視的邪教案有所牽連,乃至於是賊首。那麼別說是郡主的未婚的夫婿,就是當(dāng)今駙馬,怕也是難以保全性命了。
更何況得虧是未婚,如若是已婚,那麼寧王丟的可就不僅僅是面子了。想了又想,唐恩祿點點頭:“仍將人提過來,我還是要親自審問。只是桐光,辛苦你一趟,去到禮部王尚書的府上,再去一趟寧王府,天黑之前務(wù)必把事情跟兩家人講清楚。”
李桐光也是愣了點,拱手抱拳:“下官遵命!桐光這便去洗漱更衣,立刻動身。”
“換什麼衣服?你是不是傻?”唐恩祿罵道,“我本以爲(wèi)你是個聰明的人,怎麼在這個時候犯了蠢呢?就穿著現(xiàn)在這一身,去馴養(yǎng)所調(diào)一匹快馬。官道縱馬,揚鞭趕路,佔用驛報的快道,你明不明白?”
李桐光愣住了,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下官受教了!這便去。”
話說完了,李桐光匆忙忙轉(zhuǎn)身出了門,朝著守在門口的弟兄招呼:“那些犯人趕緊壓到牢中,唐大人要親自提審。再給我去馴養(yǎng)所調(diào)一匹短程最快的馬來,我有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