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李桐光嘴角微微扯了一下,“來,咱們到外頭去聊。”
周賢點點頭,隨著李桐光起了身。李桐光走在頭裡,到門口一挑簾櫳,回身還吩咐了一句:“先來半個時辰的,要還不招,就得換個見骨頭的手段了。熱水鐵刷子先準備下吧。”
周賢免不得又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李桐光沒有說明,但是周賢曾在書上讀到過這種刑罰。是一種十分酷烈的折磨人的手段,不亞於凌遲。叫做“梳洗”。
可不是梳洗打扮的那個梳洗,梳的不是頭髮是皮肉,洗的不是麪皮是筋骨。
這種刑罰要把人剝成光豬,面朝下固定在刑具上,四肢捆縛好了。舀一瓢再舀一瓢滾開的沸水,全都澆在人的身上。把外皮燙得離肉了,用一根根鐵絲攢得梳子,照著人身上就梳下去,帶下來竟是淋漓斑駁的血肉。
熟皮颳得乾淨了,再直接往肉上撒鹽澆開水。如此往復,直到這個人受不住刑死了爲止。據說懂得控制節奏的刑官,能夠這般折磨一個人三四天還吊著一口氣在。
周賢起初讀來的時候便覺得毛骨悚然,現如今從李桐光嘴裡頭聽到,更加不適。瞧李桐光已經離了營帳,趕忙跟在他身後走出來了。他怕自己一會兒真見了那樣場面,受不住吐出來。
周賢不是個特別死板講慈悲的人,也不是沒見過那些個噁心的東西。但到底這輩子他做了道士,倆道士見面打招呼說得是“慈悲慈悲”。老話說得好,“殺人不過頭點地”,這般折磨,周賢瞧不得。卻也沒法阻止。
一撂下簾櫳,那撕心裂肺的笑聲就再聽不見了。到此時周賢才察覺,這帳里布置了隔絕聲音的陣法。
“你也應該知道吧?”李桐光放緩了腳步,等著周賢趕上來兩人並排走,“沸水鐵梳,這叫‘梳洗’。”
周賢沒說話,但是點了點頭。
李桐光忽然問道:“師兄,你覺不覺得這種刑罰,像不像結了一道名菜叫做‘活叫驢’?”
周賢先是一愣,再而破口大罵:“你怎得喪了良心?師父師孃白教養你了?”
確實,活叫驢和“梳洗”何其相似?都是在活物身上沸水潑熟了肉再剜下來,不過一個用在驢身上,一個用在人身上。
李桐光受了罵也沒惱,反而是點了點頭:“我是對不起我這些年學的東西。可師兄別以爲,我當真樂得如此。‘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孟子》裡講得很明白。我也是學過的,也是這般踐行的。
師兄你是老饕,最好飲食,愛吃也會吃,但是吃的都是三淨肉對吧?我也一樣啊。莫非你覺得我瞧著那些人受刑,我會痛快嗎?我會因爲掌握了生殺大權,可以肆意折磨別人,而忘乎所以,變本加厲在人身上施虐嗎?我承認天靈衛當中,絕對有這樣的人,但是我不是。
師兄,你這麼想我,師弟寒心呢。”
周賢撓了撓鼻子,搖搖頭:“我愈發看不懂你了,只道人是會變的。”
“人是苦蟲,不打不行。”李桐光冷笑一聲,“我天靈衛一年多少案子?那些個剛被逮來的,全都說自己冤枉。可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我們敢下手抓人嗎?我不敢說一件冤案沒有,但是師兄這話我跟你說,滿朝文武,隔著一個砍一個,冤案不會有兩成。”
“你到底要說什麼?”周賢問。
“我是天靈衛都督僉事,這種事通常輪不到我親自動手。”李桐光解釋道,“我平時也能做到眼不見爲淨。但這不是要做個表率,來到靈武部上了前線嗎?這些我做千戶時學的手藝,難免要撿起來用了。
折磨他,不是因爲我想給他上刑,而是因爲我的工作就是給他上刑。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無論是在天靈衛,還是在軍營裡,無論面對的是貪官汙吏,還是咬緊牙關不肯鬆口的俘虜,我都得下手。下重手。打服了,治軟了,肯開口說真話了,我纔是不負皇恩。
師兄,您是平南王千歲殿下,您仁義,您忠孝,您是當世的大豪傑。聖上想要組一支由煉氣士組成的部隊,還得扯你的名頭來掛這桿旗。您光鮮亮麗,您體面。但是您吃了飯,也得拉屎啊。
我們天靈衛,就是替您推糞球的屎殼郎。我們也知道屎臭,可我們不收拾,誰來收拾呢?全天下當官的都恨我們怕我們,那是因爲他們做賊心虛。我們手段酷烈,但我們行得端坐得正。
您是面子,我們是給您,給陛下,給朝廷撐面子的架子。
民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真如爐。您是場面上的人,一葉障目且不見泰山,更何況我們在山底下。”
“我其實能理解。”周賢腦子一抽開始說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騷話,“如果將大林朝比作一棵樹,那我們就是沐浴在陽光之中的木葉,而你們則是潛藏在土壤之下的根。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光明越熾烈,陰影就越濃郁。所以啊,你是志村團藏嗎?”
李桐光笑了,笑得很開心:“這又是哪一個故事?”
“這是個扶桑故事,叫《火影忍者》。”周賢也跟著笑了,“這故事挺長,要是按我的節奏當書講,怎麼著也得講三百回往上。”
李桐光點點頭:“這要是放在我還在山上的時候,夠我聽一年半了。”
“所以你放心吧,你變成什麼樣,你也是我師弟。”周賢搖搖頭,“我只是擔心你的精神狀態。”
“什麼叫做擔心我的精神狀態?”李桐光倒是哭笑不得了,“說得我好像馬上就會要發瘋病一樣。你讓人去評評理,遠了不說就說郭師兄和張師兄,咱們兩個放在一起比較,明明是你更容易發瘋病。”
這般一笑,倒也散去了先前的一點不愉快。周賢也不再接茬,倆人都沒什麼正經事,不若就在軍營當中散散步。
可也沒逛多大一會兒工夫,便是有個著便裝的靈武部兵丁跑過來,單膝跪倒:“殿下、李大人,那人肯招了。”
“話說清楚些。哪個人?”李桐光問,“是那個軍官,還是那個煉氣士?”
周賢才反應過來,李桐光這邊審著那個孩子,在旁處還有人審著李桐光擄回來的軍官。
“是那個軍官,他自稱是一名督事。”兵丁迴應道。
都事是從七品的武職,這個人還算是有不小的價值。好些人覺得,七品芝麻官,從七品有什麼可說的。實際上七品就已然不小了!要知道一縣的最高行政長官也就是七品。
“沒想到我還逮了條胖頭魚。”李桐光,有些興奮,一拍周賢的肩膀,“走,師兄同我去瞧瞧。”
周賢點點頭,隨著那兵丁一道走了。
這一帳距離李桐光審問那個孩子的營帳不遠,大概五十步的距離。周賢跟李桐光一挑簾子走進來,屋內的人紛紛行禮。還沒拜下來,周賢就揮手製止了:“不必。桐光,你幹活吧。”
這名軍官的受的審問看起來就常規得多。被剝去了上衣,捆在架子上,皮鞭子蘸涼水打得跟個血葫蘆似的。
對面已經有人擺好了桌案,文房四寶準備齊全,一位書記在旁坐著,筆就懸在紙上,隨時準備記錄。
旁邊又有人搬來兩把杌凳,放在了周賢和李桐光的身後。李桐光一踢袍子坐下身來,開口問:“姓名、所部、職務。”
那人一開口,嗓音沙啞得緊:“末將藍太平,四川都指揮使司虎狼衛直統都事,從七品。祖籍湖南長沙人,永沿元年的武舉人。曾在西北軍橫漠衛鈞統領手下任親衛,八年前提調到四川。這一回我在前線,是爲了押運糧草,本來今日就當返回成都。”
沒想到打了這麼久沒開口,一開口就把底細交代得一清二楚。李桐光總共問了六個字,這人鏜鏜鏜全都給交代了,一清二楚。
李桐光看了一樣旁邊的書記,書記點了點頭。要不然說人家專業呢?藍太平的語速絕對有每分鐘一百二十字了,書記官愣是一字不差記了下來,那邊說完,這邊停筆。
李桐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笑一聲:“原本怎麼打你都不說,怎麼現在肯說了?”
藍太平笑了,比哭都難看:“我不怕疼,所以怎麼打我都沒招。可是刑官大人說要敲掉我膝蓋骨,截去我的小腿,我不能認。我得留個全屍死了。要是在戰場上,衝陣被人砍碎了都無所謂,但是我當了俘虜,若是連個全屍都沒有。將來未來佛降世的時候,佛國裡可就沒有我的位置了。”
周賢心說完了,這又是一個被邪教荼毒的臭傻逼。
忽然周賢想到了一個問題:“你們白蓮教的聖女,單無憂,如今怎樣了?”
藍太平一愣,搖了搖頭:“教主單說聖女閉關祈福,已經許久未見……莫不如說,打從殿下你逃走的時候,就未曾見了。要我說,殿下您錯過了天大的機緣。若是您不走,如今您就是真龍天子了。”
周賢面色一變,照著刑官一揮手:“掌嘴。”
刑官應了聲“是”,沒直接下手,反而是取過了一條巴掌寬的木板,左右開工照著藍太平的臉打了十下,每一下都脆生生帶著血花。李桐光連忙阻止:“差不多得了,還得問他話呢。一會兒臉打得太腫了,就說不了話了。”
說完,李桐光還跟周賢打趣:“師兄你放心,你問單無憂的事情,我不跟郭師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