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雲衛大統領蘇閬然, 殘殺臬陽公及折衝校尉高赤崖,擇日斬首;梟衛府府主趙玄圭藏匿欽犯,即日起, 奪兵符,停職候審……這皇帝動作倒也快,都在南王意料之中?!?
“聽你這口氣不像是後知後覺的, 赫連霄難得有眼, 招了個能人。你又不像本王僞飾身份, 爲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在下面上曾受火灼, 恐傷南王之眼。”
“昨日你來時本王忙於婚事, 倒是忘記問你的名諱了?!?
“在下姓陳,名陳隱。”
這自然是個化名,來的正是昔日梟衛府劫獄案例逃得一命的陳望,搭上聶家的商隊輾轉去了西秦, 因才華過人,讓喜好詩詞的蜀王納入麾下, 此番回楚, 亦是主動請纓。
起初從蜀王處得知, 在西秦國內向來不露面的南亭延王要把郡主嫁來東楚,還當是他真有個女兒, 沒想到竟然是本人。
西秦國中, 蜀王雖權勢日盛,但觀察了一載有餘,卻發現蜀王唯獨聽南亭延王的話, 看他那詭譎手段,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惑人毒術。
……所以,想在幕後把蜀王控制在手裡,非得先從他背後的這位南亭延王下手。
夙沙無殃看罷蜀王的密信,淡淡道:“陳幕僚,這信上有言,赫連霄上個月便想動兵,是你說爲時過早,還不到東楚朝堂征伐最烈之時不宜動兵,他才按捺下來,可有此事?”
陳望不卑不亢道:“南王見笑。”
夙沙無殃道:“我西秦之人向來行事果斷,能早不能晚,赫連霄又是個固執之人,能讓他改變主意,足見你能爲不小。本王剛剛還著人拿了扶乩推演了一卦,竟見你懷有官命,既不是西秦之臣,那相必是東楚之臣了?”
他在楚爲臣時,爲取信蜀王提過兩句,此後無人知曉,這南王又是如何得知?
陳望面上倒是沒有表露出什麼,道:“昔日爲楚臣,受朝廷傾軋,幸得蜀王賞識,從此願爲明主筆硯,一伐山河?!?
夙沙無殃道:“那你該當知曉,此番讓你來楚,是爲西秦一統山河?!?
陳望垂眸道:“南王的意思,蜀王亦與在線深談過,西秦東楚終有一統之戰,如今西秦國中兵強馬壯,而東楚朝堂黨爭傾軋不斷,又是幼帝當朝,當爲百載難逢之良機。”
將手上的密信點了燭臺火舌燃盡,夙沙無殃冷笑一聲,道:“一聽你就是官場打過滾的,東楚國內本還有救,是我等蓄意將女侯劫持,殺人亂朝綱,這纔給了西秦可趁之機……”
陳望道:“南王知道便是,西秦的將士卻是不願聽見這個說法的。”
“哦?”夙沙無殃笑道:“看來你是真的恨殷楚?!?
陳望道:“十年寒窗一場空,陳某不過凡人,自然也有怨憎?!?
夙沙無殃稍稍放下心,讓花巧巧拿出一面烏玉牌,道:“帶著這隻玉牌去見蜀王吧,五日內我要聽到進攻東楚的消息,至於京城,待你們入關時,我會給你們一個驚喜?!?
“……是?!?
待出了門後,陳望問跟出來的花巧巧道:“壯士,南王的意思是,還要留在京城動作?”
花巧巧道:“陳幕僚只管策應好進攻事宜,餘下的,便是我們江湖上的手段了?!?
……西秦有傳聞,南亭延王封地有一小城,閻羅夜巡,滿城死絕。
……
“火雲掌魏覺、天羅槍寧長纓、毒手青公子……夙沙一貫是好找些高手挑戰,勝了便要敗者做他的毒人,江湖上的人都以爲那些與他交手的人死了,卻又偶見那些人還活著跟隨他左右,便稱他有招陰之能?!?
“宗主,那十殿閻羅屠城之事可是當真?”
隔著一重牢門,葉扶搖摘下斗篷帽,對身陷囹圄的趙玄圭道:“在我易門裡,若是聽見什麼傳聞,還是寧可信其有的好?!?
那是在夙沙無殃成爲易門招陰師不久後,隨著欲癮發作,性情越發狠戾,偶然間遇見從前宗門之人,想起被打廢了丟出去與野狗爭食的流離之痛,便帶著剛剛煉好的毒人回宗門。
那宗門雖坐擁一城,卻絕無能與易門相抗,待夙沙無殃叩山後,先是派門人試探挑釁,被盡數屠光後,其掌門這纔出面,竟說夙沙無殃乃是其私生子,當年將他扔出宗門自生自滅,並非是因他盜竊門中機密,而是因怕事情敗露,無法與兇悍原配交代,隨即便交出原配人頭妄圖求得和解。
當時跟在夙沙無殃身邊的易門中人以爲他要和解了,回去稟告宗主,可再次去拿宗門時,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夙沙無殃便犯了瘋病,毒人失控,不止屠光了那宗門山頭,還殺下城中,將城中圍來的人一併殺光。
此事驚動了城池所在封地之主南亭延王,盛怒之下親自領兵要剿匪,卻反被抓去替代了身份。加之西秦朝中本來就有易門之人控制,見他殺了南亭延王,便索性讓他來做這個南王。
好在夙沙無殃不發病時也算識時務之人,多年以來,這個南王做得還算順手,有些西秦官員知道內情的,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趙玄圭雖在獄中,卻並無半分惱恨之色,道:“只是如今因他設局,讓梟衛脫離我手,莫非他是想如當年屠城一般,對楚京如此下手不成?”
葉扶搖眸底浮現出幾許耐人尋味的笑:“這事怪我,我慣出來的人,自然什麼都敢?!?
“他瘋了不成?!”趙玄圭頭皮發麻,復又有些不信,“他那十殿閻羅,再怎麼說也只是十個人而已,楚京乃國都,高手衆多,怎能容他四處殺人!”
葉扶搖道:“夙沙此人雖然癡了點,但也絕非傻人,他要殺的人,必定是能動搖局勢之關鍵?!?
“可是他怎知……”
“你忘了高赤崖死後,那張皮現在落在誰手裡了?”見趙玄圭一窒,葉扶搖淡淡道,“你將手伸出來?!?
趙玄圭不疑有他,將手遞去後,葉扶搖翻過他的手背只看了一眼,手中執一把匕首,直接將他手背劃開,挑開他手背上的皮四下旋攪了片刻,挑出一根碧幽幽的絲線。
“宗主,這……”趙玄圭乃練武之人,這點痛咬牙自然能挺得過去。
葉扶搖將那碧絲挑至一側的油燈前,一觸到火,那碧絲便活了一般捲曲扭動,片刻後燒成灰燼,散發出一股迷離的香氣。
“你日前私下見夙沙時,大意了。他在你身上留印記,只怕今夜便有閻羅循著這蛇香蚓找上門來要了你的命?!?
被一語道破私下見招陰師的不忠之事,趙玄圭面露慚色,道:“宗主恕罪,屬下再不敢二犯?!?
“二犯三犯也沒什麼,我早已說過了,正如夙沙一樣,我不願換身邊的人,並非是不能換,只不過是覺得重新培養起來要多費些功夫。玄圭,莫要學夙沙,消磨我的容忍,可明白?”
趙玄圭背後發冷,道:“是,屬下謹記。只是宗主……除我以外,招陰師還想殺誰?”
“別的太遠,他能在京城動得到手的還是宋睿之流,恰好臬陽公新喪,正是朝中顯貴聚集在一處的時候,此時若不動手,就枉費我教他這麼多年的手段了。”
趙玄圭捏緊了牢柱上的鐵皮,道:“宗主,屬下如今無力相護,封骨師又不可靠,還請宗主退避自保。”
“我爲何要自保?”葉扶搖彷彿未有感受到半分威脅一般,拉下斗篷的帽沿遮住意味不明的眼眸,道,“同門要成婚了,喜帖已遞到我手中,多半是與那殺人之時同天,”
……
臬陽公府,入夜時,府裡出現了詭異的一幕。
前面是臬陽公的靈堂,來弔祭的人絡繹不絕,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朝中權宦,悉數到場。只是入了喪宴席,卻少無人動筷,都愣愣地看著有僕人將那後苑一座奠字改作了囍字。
臬陽公英雄一世,便是太上皇都要禮敬有加,無論是東滄侯與宋睿都到了場,在這種情況下,聶府餘下的唯一一個主人忽然換了奠字,所有人都覺得不妙。
“這……成何體統!”
宋睿新得兵權,身邊擁躉迴歸,當即發聲怒斥:“聶夫人呢?府中下人如此無禮,到底是什麼意思?!”
“西秦人就是西秦人,不知禮!”
“相爺,我們走!去稟告聖上代死去的聶世子休了這西秦婦人!”
喪宴本就不是什麼好吃的,那官員率先離了席,剛要踏出苑門,便看見一個黑影立在門外,青色的皮膚,無神的眼角正盯著他。
隨後,那青麪人擡步把那官員逼了回去,徐徐將臬陽公府的正門關上。
席首的宋睿看了一眼對面座首的陸侯,後者顯然有些焦躁,直到主位的屏風後走來一個人影,她的神色才變了,竟有些驚懼。
宋睿將這一切收在眼底,纔開口道:“屏風後可是素紗郡主?”
屏風後的人笑了笑,玩鬧般放柔了嗓音道:“正是,宋相有何指教?。”
“依我東楚喪儀,長輩身故,子女當守孝茹素,日食一素,縱然我等是賓客,也不該害了這規矩,令臬陽公九泉下齒冷?!?
“哦?是嗎?”氣氛越發古怪起來,屏風後的人道:“可今日我不是單單來請諸位來弔祭的,還想諸位喝我一杯喜酒吶?!?
言罷,在花幺幺愕然的目光下,隱約見得夙沙無殃微微躬身,自屏風後牽出一位蓋著紅蓋頭的新嫁娘。
屏風移開,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這哪裡是哪個妖媚惑人的素紗郡主,分明是個男人。
夙沙無殃也用回了本音,似乎很享受這些人驚訝的目光,道:“重新介紹一下,在下西秦南亭延王夙沙無殃,這是我夫人,諸位喝完我這一杯喜酒,便請上路吧?!?
他說完,有人罵了一聲拂袖而去,卻在踏出其他出口的同時,發出一聲慘叫,隨即,毒人一發力,竟將那意圖闖出去的人頭擰了下來,丟到了席間的空地上。
場面一時大亂——
“殺人了?。。 ?
在他急得快要番強時, 東滄侯府的門徐徐打開, 裡面走出兩個灰衣人, 俱都皮膚髮青, 眼珠僵硬地轉向他,啞聲道:“你要見陸侯,進府吧?!?
“對,軍情緊急……”傳信兵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待走入侯府後,發現四下皆無府衛守夜, 只有一個佝僂老者, 正是府中的管家, 正面色慘然地看著他。
老管家道:“侯爺……侯爺現在正在臬陽公府弔祭老國公,眼下趕不回來?!?
傳信兵見他神色有異, 轉身道:“西秦入侵, 軍情耽誤不得,我直接去臬陽公府……”
那兩個灰衣人猛然轉身,老管家大叫一聲:“快跑!侯府已被歹人所控!”
傳信兵只見那兩個灰衣人神色扭曲起來, 五指成爪直接朝他抓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往門外跑??苫乙氯擞形涔υ谏恚硇稳缬暄喟懵舆^去,一掌拍在傳信兵肩頭,登時骨折經斷,整個人破布一樣飛出去。
侯府的老管家看得心頭一涼,自知今天躲不過,閉上眼等那灰衣人回頭來殺時,忽然聽見數聲弓弦響,再一睜眼,發現追出門外的兩名灰衣人,竟都被射成了篩子。
隨後,府外腳步聲密集響起,有甲士自暗處殺出,手起刀落,將那兩個灰衣人砍作了碎塊。
火把一照,甲士身上的雁紋鎧昭示來者非敵,有人把那傳信兵扶起來,自他身上取出軍情密報,呈給人羣背後的人。
“宮城的傳信兵已被殺,賊在臬陽公府。”
老管家在門口愕然看著那率領雁雲衛趕來的首領……蘇統領不是已經被關在刑部了嗎?爲何會在此?
蘇閬然看罷軍報,眼底一寒,道:“宮城那處的毒人有幾個?”
“我等輕敵了,雖然只有一個,但鋼筋鐵骨,又沾不得碰不得,只能看他將傳信兵殺了後全身而退,這十殿閻羅怕是……”
“無妨,邊軍已有佈置。至於京城之內,臬陽公府交我,其餘爾等死守之?!?
“您一人?”
“足以?!?
……
“護衛呢!還有活著的嗎?!”
臬陽公府,慌張的貴族一片大亂,互相踩踏間,拼命召喚隨身的護衛,卻無人迴應,便知道多半已經被人制住了,便紛紛望向場上唯二坐著的人。
“宋相、陸侯,可有法治住此賊?!”
宋睿沉著臉,看向對面的東滄侯,道:“事到如今,陸侯一意孤行要爲西秦人大行方便之道,如今和親之事爲假,陸侯還不說實話嗎?”
花幺幺餘光瞥過夙沙無殃,輕輕咬了咬下脣,起身道:“宋相何出此言?”
宋睿揚眉一怒,道:“你與西秦籌謀已久,後又爲西秦大開通商之道,怕是不日即有秦師犯境,如今國之砥柱盡在此,只要盡數殺光,東楚便是西秦砧上魚肉。老夫猜去載之傳聞非假,你陸棲鸞,實則就是西秦人!”
此言一出,瞬間點爆了在場所有楚臣之怒。
“我說呢,女人豈有資格能爬到這般高位,原是西秦細作!”
“先殺臬陽公,後屠梟衛府,得益者除了她一人還有誰?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看南夷作亂也必是她指使!賊在朝中?。 ?
“定是見宋相回朝接下軍權,狗急跳牆纔要藉此機會下殺手!”
有人一臉悲憤道:“可惜我等醒悟得太晚,還未爲東楚誅賊,便要血濺於此了!”
花幺幺一愣,隱約發覺有不對之處……這風向變得太快,看著倒像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宋睿這麼說,讓朝中之人都咬定了陸棲鸞是西秦人這個事實一樣。
忽然,有人暴起,砸破了桌上花瓶,抓起瓷瓶捉住一側一個年輕官吏的肩膀,高聲大叫:“今日我殺不了陸賊,也要將收養陸賊的陸家人殺瞭解恨!”
陸池冰今日也同來弔祭,只是一直沒說話,此時忽然被旁側武官拎出來,眼看著那鋒利的瓷片要往他脖子上扎時,忽然遠處飛來一隻酒壺,又狠又快,直接砸在拿武官眼皮上,痛得他手上一鬆向後倒去。
衆人訝然間,陸池冰站起身,擰眉望向因出手太快自己也怔住了的東滄侯,凜聲道:“家姐雖身形靈巧,卻絕無武功傍身,你可是易門之人?”
花幺幺面色驟然一白,周圍的權貴本是一腔怒火,此時盡是一滯。
陸池冰走出來,看著她道:“你若想自辯清白,可敢讓我等一試你那麪皮是真是假?”
誰都曉得,年初時京城那一場查抄,查出不少官吏都是由易門之人假扮,沒想到如今竟然動到了東滄侯身上。
衆人見那假東滄侯不反駁,便恍然:“那真的陸侯在何處?!”
花幺幺扭開目光,只聽得看戲看了許久的夙沙無殃道:“退下吧,你盡力了?!?
“師父……”花幺幺退至一側,卻唯恐陸池冰看見真容,不願揭下面具。
夙沙無殃冷笑一聲道:“你們東楚人朝堂內鬥最是有意思,抵得上後宮爭寵,只是罵也罵了,也不知諸位如今處境,幾曾來的盤問語氣?”
宋睿道:“西秦南亭延王,我朝東滄侯,究竟是你西秦人,還是爲你所劫持?!”
夙沙無殃回眸看向身側凝立的嫁娘,道:“劫持?有分別嗎?待她嫁與我後,說是西秦人亦可?!?
“你——”陸池冰大怒,正要捋袖子上前,旁側一披著黑紗的毒人旋身而上,抓住陸池冰就是一個反擰將他按在地上。
“輕些,好歹是我夫人孃家之人,大喜之日,莫要惹她不高興。”
陸池冰一個文人哪裡是江湖人的對手,只覺得隔著衣服,那毒人的手極其冰冷,麻癢的劇毒感幾乎要透過衣料滲入手臂上。
制住了陸池冰後,夙沙無殃這才環視一圈,道:“宗主,我知你向來是個喜歡熱鬧的,今日同門成婚,不來做這個主婚之人嗎?”
一片寂然中,忽然有一名毒人無令而動,拔出腰上短刃朝一側牆上躍去,起手便是殺招,豈料兩聲兵刃交錯後,那毒人的臂膀便被斬得飛落下去。
月出濃雲,照亮屋頂上閒坐之人,隨之而來的,便是風中一聲輕笑。
“我本是不想來的,只怕來了後,忍不住便要搶婚,你可防好了?”
夙沙無殃笑裡帶殺:“人就在我手中,那你就來搶吧?!?
“這可是你說的。”
屋頂之人,尚未起身,身後浮現許多灰影,同時,臬陽公府中所有燈火暗淡,月色重入濃雲,一片黑暗中只見刀光劍影。
人羣驚叫躲閃,一片混亂,夙沙無殃卻是站著未動,不多時,身側微風一動,有人掠過身側,拉起手邊的新嫁娘正欲走,夙沙無殃大笑起來。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這婦人!”
笑聲出口同時,那嫁衣之下竟非陸棲鸞本人,而是招陰師手下十殿閻羅所扮,紅紗蓋頭撕裂,反手抓住那欲帶走自己的人,一抓掏心,竟直接穿透來人心口。
圓月破雲,夙沙無殃意欲看那戰果時,卻見得適才那屋頂之人並非心中所恨。
“葉扶搖呢!他在哪兒?!”
被抓住那替身口中血流不止,冷笑道:“自然……自然如招陰師所言,搶親去了?!?
……
燈花掛了三掛,後苑負刀的侍女立在門前,直至有人來到門前,見得他一身黑衣,儺神覆面,方纔撤至一側,輕聲道——
“陰師,夫人已換好嫁衣了?!?
來人並不言語,而是靜靜地立在門前,細細看罷門上喜聯,才徐徐擺了擺手讓那侍女退下,隨後推門而入。
一簾紗帳飄搖間,有人端坐在妝鏡臺前,那面容即便是有紅燭照著,卻仍是多了幾分疏冷。待他進來時,回眸相望,道:“過了中夜,可不是什麼吉日,夫君?!?
後者不言不語,也不似夙沙無殃往常那般喜歡癡纏調笑,甚至是不願看一般,竟稍稍後退了一步。
而那真正待嫁的人,起身挑簾而出,道:“你不是要娶我嗎?爲何今夜卻還是戴著面具?”
她走近了,卻又聽那面具後的人,氣聲喃喃——
“阿……瓷?!?
……他怕是又犯病了。
陸棲鸞沒有破壞他此刻的迷障,伸出手握住他冰涼的手指,徐徐後退,待退至錦帳間,感到他失神,便將他推倒在榻上,拿手指點著他的面具,輕聲慢語道:“你說實話吧,你說要娶我,是算計我,拿我誘你的仇人出來,還是真心喜歡我?”
那姿態,像足了最溫柔的情人。
心脈處久違地熱了起來,一路陷入蠱惑的人,壓低了嗓音,伸手似欲用手指撫觸她眉間掩不去的一絲冰冷。
“我算計了你,你會有多恨我?”
伏身壓在他心口處,一邊聽著他亂了拍的心臟,一邊伸手摸上錦被下一枚藏了許久的鋒利金簪,陸棲鸞道:“你告訴我你仇者爲誰,我便不恨你可好?”
“告訴了你,當真不恨我?”
“自然,我待夫君之心若鐵石,不可轉也?!?
她說話的同時,心口處一痛,強行讓他從過去的幻影裡醒過來,隨即翻身把陸棲鸞按在榻上,道:“是如磐石吧,陸大人,你的心可真狠。”
陸棲鸞笑了,將那金簪再送入半寸,道:“我不是說了嗎……夫君啊,我心鐵石,不可轉也。”
”
“你也不是夙沙無殃吧。”
“陸大人是覺得, 小小一枚金簪,能製得住我?”
陸棲鸞空著的手繞到他頸後,隔著衣衫摸見縱橫交錯的傷疤, 面上笑得越發猙獰:“若是他本人不一定,可若是別人,這支簪子浸遍了他手上十七八個瓶瓶罐罐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後果如何。老葉, 你解得了那麼多毒, 這毒你可解得了?”
葉扶搖低低笑道:“陸大人還是這般自信, 身在敵營猶能如此?!?
陸棲鸞道:“身在敵營?”
“……”
“整個京城都是本官的天下, 誰跟你說身在敵營?”
她話音一落,門外驟然火光起,竟是士卒包圍了臬陽公府,片刻已與府內的西秦人短兵相接。
“陸大人好手段, ”儘管心口處血液綻出,葉扶搖面上仍不見惱色, 亦如不知痛一般, “在猜到我接下來要拿你開刀, 便索性退身幕後化明爲暗,讓夙沙無殃在臺面上肆意動作, 待誘出宋睿後, 又以臬陽公假死爲自己洗脫污名,從此以後,就算再有人拿你出身西秦相構陷, 也是徒勞無功?!?
“承蒙教導,總要學聰明點?!?
“那倒是可惜,但陸大人是不是把在下的手段想得太淺了?”
陸棲鸞眸光微寒:“淺在何處?”
“你若意欲欺情,就不該去騙夙沙……該來騙我纔是?!?
陸棲鸞道:“可對我而言,騙誰都是一樣,誰都是亂我朝綱的萬死之人。”
簪上的混毒終於發作起來,葉扶搖比之先前笑得更甚,眼底浮現出一種興奮與憎恨雜糅的情緒。
“陸大人,你千萬……千萬要把定了你這副油鹽不進的心肝,萬勿動情,萬勿留餘地……你我之間,這輩子只留個山河誰屬,成王敗寇。”
啞然片刻,陸棲鸞道:“你沒這個機會了,我不殺你,夙沙無殃來了後也不會放過你?!?
“是嗎?”
話甫落,一側的窗戶被劈開,三四個步伐雄沉的灰衣人躍入,見了陸棲鸞,一言不發,提掌便要下殺手。
驟然,對面窗子被橫劈炸碎,一把長刀旋飛而入,寒光劃下,竟直接將那灰衣人從喉嚨到胸腹劈得對穿,血灑幔帳。
其餘灰衣人愕然,抓起葉扶搖便往外撤。
陸棲鸞撥開幔帳,厲聲道:“爾等西秦賊子,殺我朝臣亂我河山,陸棲鸞來日必殺你!”
人影去得也快,只留下一句譏誚——
“阿瓷,你我孽緣,尚欠一個收尾?!?
葉扶搖……
陸棲鸞從榻上撐起身子,眼底深埋的怒意這才浮現在面上。往日不是沒有察覺到這人形跡可疑,只不過藏得太深,讓人無從下手。
狠狠錘了一下牀榻邊,此時旁邊破爛的窗戶被推開,一人剛要從窗戶進來,就看見陸棲鸞一身凌亂嫁衣,滿臉痛恨之色,當即就炸了。
“你在做什麼?”
陸棲鸞嚇得愣了愣,看蘇閬然面色發黑,反問道:“我還沒問你在做什麼呢,前院的事兒怎麼樣了……哎你後面!”
蘇閬然背後幽幽出現一個毒人,兩臂佈滿毒瘤尖刺,正要一掌朝他劈下,蘇閬然卻是頭都沒回,抓著窗邊的長頸瓷瓶一砸,反手就扎進那毒人喉嚨裡,紫黑色的毒血瞬間爆出。
把那毒人踢到一邊後,蘇閬然才道:“還剩六個,倒是你,這打扮是什麼意思?”
陸棲鸞道:“我……我也差不多,我在糟蹋人。”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和賊人私定終身是要被株連的?!?
陸棲鸞衝到窗口怒道:“本官和賊人虛與委蛇犧牲這麼大你還誣陷本官?”
“爲國犧牲和爲國獻身是兩回事,自重?!?
陸棲鸞氣絕,又見蘇閬然遞來一隻瓷瓶,皺眉道:“這什麼?”
“解毒丹,你身上桃僵散又該發作了?!?
陸棲鸞倒出來一看,道:“就一粒?你身上沾了這麼多毒血,就沒防著點?”
蘇閬然目光漂移:“我服過了?!?
……大兄弟,咱們狼狽爲奸這麼久了,撒個謊能不能理直氣壯一點?
陸棲鸞道:“我出去就能找顧老解毒,又不是緊要,你還要去辦正事,別磨蹭了快點。眼下西秦進軍在即,要在山陽關扛不住前穩下京中局勢……”
大約是敵營把她養得好了,臉盤兒圓潤了幾分,擡眼哄人吃藥時,頗有些柔和的模樣。
蘇閬然也沒拒絕,順著她的意思把藥丹放在齒間,眸色一暗,一低頭,按著她的後腦把藥丹原路送了回去。
“……”
口中一苦,陸棲鸞本能地想罵人,只是沒什麼經驗的年輕人得了甜頭哪知道鬆口二字,硬生生逼得她嚥下去才放開來。
兩廂沉默了半晌,陸棲鸞捂著臉蹲下來:“信不信我回去就把你給貶了,貶到崖州去?!?
“那就先回去再說?!?
“回什麼回,外面都是朝臣,讓人看見我這一身紅吱吱的,名聲不要了?把官服給我拿過來!”
“哦。”
……
“葉扶搖……葉扶搖……”
眼前的烏沉壓上心頭,光怪陸離地浮現一些人影,正是記憶裡那些拿著淬毒銀針的巫醫,圍著他吃吃笑著。
——公子可真是硬氣,常人受三千針已是痛至求死,公子受了七千針還要活著……
——宗主說,加到一萬,他死了也不準停。
——做“人面鏡”就要做最好的,宗主是向來不願用次品的。
——可憐哪,除了疼是真的,都是假的,阿瓷也是假的。
……又來了,又來了。
臬陽公府一片混亂,衝入的雁雲衛正與府中佈置下的毒人廝殺,花幺幺第一個察覺到夙沙無殃不對勁,忙上前去扶他:“師父、你的——”
“滾!”
反手一掌把花幺幺擊得吐血,夙沙無殃一臉陰戾地從人羣中間走過,即便是有人來殺他,也是瞬息間被毒人撕碎。
如是踏著一條血路,直至到了陸棲鸞該在的院落前,熟悉的毒血腥味傳來,他這才定住了步子。
旁側不遠處,花巧巧半身浴血,胳膊也被極強的掌力震斷了一條,跌跌撞撞的撲在他腳邊。
“師父、朝廷的人……來過了,殺了我們的……”
“她被帶走了嗎?”
花巧巧抓著地上枯草,嘶聲道:“師父……你醒醒!那忘川蠱是假的,她不是阿瓷,是來害你的??!”
“……假的?”
喃喃重複著這個詞,夙沙無殃冷笑起來,徐徐走近那顯然已然破爛不堪的洞房。
“假的……不,她答應嫁我了,不是假的。”
言罷,推開門去,月光灑見室內,只見喜燭盡熄,有個人坐在那處靜待他來,去了嫁裳,卸了紅妝,面上也再不復先前嬌柔模樣。
“你爲何不走?”夙沙無殃問道。
陸棲鸞有個小小的習慣,殺心一起,十指便會交錯相抵,此刻亦然。
“你爲賊,我爲官,爲何要走?”
……她還是這般模樣最是合適。
腦海深處不由得浮現這個想法,隨即又淡去,夙沙無殃得了片刻清醒:“成王敗寇,陸大人怎知,敗的就一定是我?”
陸棲鸞倒了一杯酒,淡淡道:“說的沒錯,成者王,敗者寇,恕我眼拙,看不出來你今次佈局設殺不成,還有何翻盤的能耐?!?
夙沙無殃嗤笑一聲:“陸大人是不是不知你東楚之中,有多少易門所操縱之臣?就算今次把朝臣救出去,那些朝臣也都會以爲你爲西秦細作假扮,或者爲我所害……”
“你以爲污我聲名出身,便能動搖我的地位?”
“東楚之朝臣,從來沒有信過你。”夙沙無殃道,“不用我刻意相害,那些人便會拿今日之事,無休無止地污衊你爲易門之人所假扮,陸大人,你留在這容不得女宦的東楚又有什麼意思呢?”
“哦?”
“東楚軍政已陷,山陽關不日便破,該是一統之時了。以你之地位,來西秦爲宦,待我用膩了蜀王,一樣送你做權臣?!?
“原來蜀王早已爲你所控,難怪你這人肆無忌憚。只不過我與你相處這麼多時日,還未曾聽說過你有策反我的意思。”
“你若仍失憶著,我便娶你寵你,你若仍有梟雄之志,我一樣能滿足你……先前那段時日,你我相處得不是很好?”
“是很好,又如何?我該如你所願,爲情所動,依你叛國賣國?招陰師,婦人總是小氣的,抓在手裡的權力纔是權力,男人給的,永遠是施捨?!?
提及這些時日,夙沙無殃眼底的失神狂色越濃:“陸大人,你可真是負心,你說過的話,我可是句句當真?!?
“你與我談負心?”她鬆手,讓那合巹酒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怒極反笑:“我且告訴你,世間之人,但凡懷歹意而來者,我今日縱然嫁了你,明日也敢殺你而後快?!?
“……好一個一國宰輔,好一個鐵石心腸。陸大人啊……你可還記得當日我說過的話?”他臉上癲狂的笑斂起,同時門外十殿閻羅悄然出現,血腥之氣衝煞進來。
“你喜歡我,我就是你的,你若不喜歡我……我就殺了你,把你做成毒人,留在我身邊。”
話甫落,陸棲鸞身前一道蒼青色的身影護在她面前,出手便要取夙沙無殃之命。
同時夙沙無殃身後十殿閻羅同時一動,正要撲入室內前,卻橫遭箭雨攔路,一時不得寸進。
院門處,無數士卒涌入,蒼顏老者,竟是本該被刺殺的臬陽公——
“西秦賊兒,告訴蜀王赫連霄,老夫但凡在世上活上一日,爾等宵小,休得妄想踏我楚壤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