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蜀王的幕僚是什麼來頭?”
“這倒不是太清楚, 只聽西秦的使節說,他到了蜀王赫連霄身側後,赫連霄在朝中便如虎添翼, 令蜀王接連辦了不少樁案子,以至於一品鎮國大將軍,可號令三軍, 蜀王十分信賴於他, 但卻不知爲何, 此人並不願出仕。”
“哦?卻是個怪人……”
鴻臚寺的官吏相互議論間, 門又開了, 那不以真顏示人的蜀王幕僚,走出門後,向他們一拱手,週週正正地行了個楚地之禮才離開。
“這西秦人, 禮數倒是難得周正……”
官吏們長年累月地與西秦人打交道,自然是曉得西秦人任性恣意, 禮數云云並不苛求, 這人的禮節倒是做得極好, 簡直不像是西秦人。
正好奇著,門裡的宋明桐臉色蒼白地走了出來, 手指緊緊抓著袖子, 背後冷汗如雨落。
“宋少卿,可是未談成?”
宋明桐沒有說別的話,而是與他們告了罪, 一路去找了鴻臚寺的寺正。
“寺正大人,西秦之蜀王,不日便要親赴朔海關邊境,可有此事?”
寺正被問得一懵,道:“有是有,說是爲了迎接素紗郡主回國一事,不過你放心,今日早朝,陸侯已啓奏陛下發兵十萬,馳援百濟。這下西秦便不會再說我東楚無大國之風範了。”
宋明桐一噎,愕然道:“我怎麼沒有聽說過,是陸侯親自啓奏的?”
“是啊,本官早上還在朝上聽著呢,下面的武官高興得緊,說陸侯有此兵鋒,不墮太上皇震懾諸國之威名。西秦的使臣也稱頌陛下英明,願意爲通商一事盡心竭力,保我東楚無後顧之憂。”
壞了。
——蜀王乃是西秦主戰派,如今攝政,可直調七州軍力會於朔海關,若西秦當真有詐,隨便給他們一個出師之名,他們便可發動奇襲破關而出。
陳望的警告點到爲止,宋明桐不得不多想……陸棲鸞如此聰明之人,怎會想不到這種可能?反而還要爲西秦通商一事背書?
“就……沒有其他的大人反對?”
“聶太保倒是反對了,可沒人聽。”
……年初的時候國庫青黃不接,聶言被陸棲鸞半哄半騙地燒了百萬兩銀子買了個太保的虛銜,百官只當他做這個是玩兒的,平日裡也不上朝,今日一上朝,竟與陸棲鸞懟了起來。
談到聶言,宋明桐不禁想起當時他捲入奪儲之爭時劫過梟衛府地牢,當時他們都以爲陳望死了,現在陳望沒死,聶言會不會知道什麼?
這麼想著,她一路出了鴻臚寺,喊來府中的馬車。
“小姐,要去哪兒?”
“去……”宋明桐剛要說話,在街對面的行人裡發現一個蒼色衣衫、像是武者一樣的年輕人,看背影,頗像是蘇閬然。
是他嗎?殺了梟衛府的副府主後逃亡,可是真的?
“小姐?”
宋明桐定了定神,知道此事她管不了,手上有更重要的事待辦,上車道:“去臬陽公府吧。”
……
城西的癩子張是個出了名的無賴,每每在賭坊裡輸了錢,就買一罈劣酒,澆在自己身上,然後裝作醉漢四處搖晃。
見了美貌的小娘便上去撞一撞,運氣好的話能蹭到兩團綿軟,若沒有小娘,便專挑衣著乾淨的年輕人,擦著碰著了,便順勢倒在地上裝作斷了胳膊,訛上二三兩銀錢。
他訛得不多,又專挑看著麪皮兒薄的年輕人下手,別人懶得與他這又臭又蠢的醉漢計較,往往便給錢了事。
今天也一樣,他剛被一個潑辣的小娘子踹了一腳,嘴裡正小聲罵罵咧咧,便看見身側走過去一個蒼色衣衫的年輕人。
這兒是京城,市井裡混的人大多都生了一雙毒眼,那年輕人雖衣著樸素,但繞著脖頸的那一圈墨雲絡和下面綴著的滿月沉水玉,卻不是普通百姓人家用得起的。
……大約是哪家的富家公子,想學江湖人做大俠,才扮作這幅樸素模樣吧。
這樣的人癩子張見多了,尤其是看他年紀不大,覺得今天訛個十兩該是可以的,便腳步一晃從人羣裡跟了過去,看準了角度,猛地朝那年輕人背後一撞,卻未有意料中的撞擊感,而是倒下的瞬間前面就一空,那人好似背後生了眼一般,往旁側讓了一步,教他直接摔在地上。
“哎呦!哎呦!”
冷不防地,胳膊肘磕在哪家小孩兒吃剩下的桃核上,疼得癩子張滿臉扭曲。而那年輕人,只清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擡步欲走時,癩子張便大聲叫了起來。
“撞人了!我胳膊都被你撞斷了,賠藥費!不然今天別想走!”
癩子張聲音粗嘎難聽,一叫出聲,周圍過路的行人們都止了步子,知道又有熱鬧看了。
被訛的人,似乎並不欲太過於惹人注目,淡淡道:“到旁邊的巷子裡,要多少,我賠你。”
癩子張沒想到這人這麼好說話,瞥了一眼前面十丈處,卻是京中梟衛府的大門,知道他不敢在這地方起衝突,否則被梟衛捉去了,纔是麻煩的。
“不行,你先給五兩,我纔跟你走!”
“可以。”
說著,那年輕人當真便丟給他五兩,癩子張見了銀子,好似忘了疼使得,連忙抓起來,跟著年輕人到了梟衛府外牆的一座巷子。
只是那錢財到手的喜悅過後,癩子張發現自己跟著年輕人越走越深,快要聽不到巷口的人聲時,才警覺起來。
“剩下的藥費呢?你可別想跑!”
蘇閬然沒有理會他,閉目聽了聽一牆之隔的動靜,隱約聽見有個女子在輕聲逗弄貓兒的笑聲,片刻後,睜開眼看向癩子張。
後者剛要再問,便看見他拿出一顆金錁子,眼睛瞬間直了。
“幫我做件事。”他說。
那金錁子朝他扔過來,癩子張一下子沒接住,趴在地上找了片刻,才從牆角泥地裡找到,拿衣服角兒擦了擦,一咬,發現是足色的金子,這才喜笑顏開。
“公子出手大方,我癩子張也講道理,不瞞你說,在這京城,無論是獵豔還是賭錢,我癩子張都……”
蘇閬然不等他說完,抓住他的肩膀,道:“不必。”
癩子張一臉茫然,忽然覺得肩上抓著的手一緊,他整個人便拔地而起,生生被扔到了牆裡。
“有刺客!!!”梟衛府裡一片大亂,蘇閬然靠在牆後聽著一牆之隔,弓弦與鋼刀亂響,四面八方暗處的梟衛紛紛現身,不多時,便傳出癩子張被毆打的痛呼。
“朝廷軍機重地,豈容這無賴擅入!定是刺客假扮,關起來嚴加審問!!”
一陣騷亂後,裡面很快平靜下來,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肅聲道——
“……他見過房裡的人了,不用審,毒啞了關個三五年再說。”
“是,府主。”
梟衛府主,趙玄圭。
此人平日裡神出鬼沒,也不知今日怎會有閒來梟衛府。
聽得牆內的武備因剛剛的癩子張暫時撤走了大半,又等了一刻鐘左右,蘇閬然才輕身躍上,避開零零散散的幾個暗衛,從一處房檐下倒掛下來,本是要去尋著陸棲鸞的蹤跡的,卻不成想看見兩個捧著衣服的侍女推開門走入。
“剛剛那刺客打翻了姑娘的藥,這衣服我們便拿去洗了,浴桶裡加了舒筋活絡的藥,姑娘慢慢泡著。”
“好。”
比同齡女子少了幾分血色的手指點著浮在水面上的一朵泡得綻開的幹藥花,點得它浮浮沉沉的,不消片刻,又覺得乏了味,雙臂便溼漉漉地自水中擡出,疊在木桶壁上,泡得微見彤色的臉頰壓在手背上,形狀優美的後頸與背溝便露了出來,似乎是泡得舒服了,還發出細細的輕嘆。
“……”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蘇閬然平時很少看論語,此時卻只恨自己當時沒能多記兩句,只得一臉木然地看著角落裡忙著築巢的蜂子分散注意。
來的不是時候,畢竟陸棲鸞平日裡都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權閥模樣,殺人抄家不過轉瞬之事,總讓旁人忘記她還是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家。
聖人之言就算再念上一百遍,也抵不住撩人的水花聲打著旋兒吹進耳中,直到裡面的人沐洗乾淨了,正在悉悉索索地穿著衣衫時,梟衛府另一波換防的暗衛過來了。
蘇閬然四下看了看,沒有別的藏身之處,只得閉上眼睛,無聲無息地從虛掩的窗戶翻身入了室內。
想著都這麼久了,陸棲鸞應該能見人了,他便朝室內環視一圈,卻意外地沒發現她的蹤影。
這裡原本是一座藥廬,四處皆掛著幕帳,等他疑惑地挑簾走入一側病榻前時,屏風後一聲利刃破空,竟是有人拿了把醫者用的剜毒刀朝他刺來。
可蘇閬然是何等的反應,手比眼快,抓住那隻手反向一折,便把人按進了帳間。
“嘶——”
陸棲鸞痛呼出聲的同時,蘇閬然就鬆開了手,正要說話,便看她滿眼陌生地望過來。
“你們這些刺客好沒理,看你模樣不像是個壞人,怎麼也來找我的麻煩?”
“你……”
腦中空白了一瞬,蘇閬然擰眉道:“你說什麼?”
“又是一個故交?就不能從門進來嗎……”
揉了揉發痛的手腕,陸棲鸞小聲抱怨著,翻過身來看他,似乎是覺得很中意,微微側過頭,餘光瞥見,窗外有丫鬟的影子一閃而過。
陸棲鸞眸色一暗,擡起還未來得及穿著鞋襪的腳,拿腳趾輕輕勾了一下他的衣角,眸光清豔得像個妖物。
“你,剛剛看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