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之,你醒醒!”
陳望睜開眼時,第一個看見的便是陸棲鸞焦急的臉。
……這樣的臉,以後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怎麼來了?”
陸棲鸞見他醒了,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待整理了一下情緒,正要開口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
“哪個人敢拿本官?!在這刁民意欲行刺,傷了本官的眼睛!便是千刀萬剮也不爲過!”
陸棲鸞連忙跑到外面,只見桃李堂附近的巡城衛都已經到了,而蘇閬然正將一個雙目流血的胖官員反手製著,引得那人破口大罵。
“賊兒!待明日教本官知道你是誰!必將你削職問罪!”
蘇閬然像是沒有反應一般,淡淡道:“當衆殺人,證據確鑿,馮大人最好去刑部大堂交代。”
“是你……本官未殺人!你今日不分青紅皁白開罪本官,最好讓你家裡人請罪討保於你,否則左相必爲本官報今日之恨!”
陸棲鸞見這人一身狼狽,分辨了片刻,才發現這人竟是那日巡考中有輕薄之意的馮考官。
“蘇校尉,是他將陳望之父推下去的?”
那馮桂立即吼道:“不是本官殺的!”
蘇閬然毫不留情地將他的手臂反擰過來,痛得他收了聲,這才道:“桃李堂□□有十二人看見了,陳父來此找陳望時,遇上馮侍郎,因見他面有戰俘刺青,馮侍郎便拿了陳望獻詩嘲諷他,讓他索性將陳望讓與他做義子。陳父便一怒之下拿筆刺了馮侍郎的眼睛,二人扭打之下將陳父推落致死。”
“滿口胡言!分明是這賊老兒行刺本官!待本官找回清白,定要你等一個個剝皮抽筋!”
到底是朝廷命官,說的話到底還是有幾分分量,周圍的巡城吏管的向來只有流氓地痞鬥毆的小案子,何曾見過這般大的官兒當衆殺人的,一時便有些膽怯。
“這位雁雲衛的大人……我等平日只聽兵馬司命令行事,您看這死的也不過是個戰俘九流人,不妨先將這位侍郎大人放了、醫治一番,再去刑部報案如何?”
蘇閬然不爲所動,擡頭反而問陸棲鸞:“陸校書,你說如何處置?”
我?
雁雲衛素來與梟衛勾搭成奸,一個殺人一個放火,尤其是辦案的時候,慣於聽梟衛指揮。但與此同時,梟衛的指揮決不能有錯,若因抓錯人出了事,問責事小,離間兩衛關係就麻煩了。
好在陸棲鸞將梟衛守則好生背過一遍,見這馮桂頗有狗官氣質,便道:“在下梟衛府校書,見過馮侍郎,今日之事既然落在梟衛頭上,便有責任還馮大人一個清白。”
一聽見“梟衛”兩個字,那馮桂本能地啞了片刻,但又聽得是個女官的聲音,且官職低微,便又找回了底氣:“本官絕不因構陷之罪去刑部大堂!”
陸棲鸞想了一陣,回憶起來了……這馮侍郎好像以前跟她爹有矛盾。
……那就更得去了!!!
“馮大人此言差矣,若不去公堂,又怎能還您清白?”
“本官說不去就是不去!”
“原來馮大人是糾結面子之事,如此也好辦,只是還請馮大人受點罪。”
“啊?”
只見陸棲鸞退後了五六步,道了一聲得罪,一個衝刺過去,拿膝蓋往馮桂下巴上狠狠地一頂……
“……啊,暈了。”蘇閬然本來還愣著,一鬆手,那馮桂便倒下了。
陸棲鸞行兇罷,大聲對周圍道:“諸位巡城衛的兄弟共見,在下冒犯上官,理當由馮侍郎親自送下官去刑部大堂領罪受罰,這便帶馮侍郎去主持公道,順便將這邊殺人案子的是非曲直辯一辯。蘇校尉,還要勞煩你先將馮侍郎送走,我隨後便到。”
蘇閬然還有什麼好說的,呆呆地看了她片刻,懵懵點頭,便讓巡城衛擡起馮侍郎離開了。
待人走了一半,陸棲鸞便連忙回去找陳望,只見後院陳父蓋著白布的屍首前,陳望一個人靜靜地跪著。
待她走近時,便聽見一聲疲憊。
“棲鸞。”
陸棲鸞有些不忍,但還是坐到他身邊道:“雖然不想說,但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盡力爲他討個公道吧。”
陳望搖了搖頭,忽然淒涼地笑了起來。
“你說……爲何這世間放目而去,滿是荒唐事?”
“諾之,你別這樣……”
“我欲上青雲將這乾坤斧正,卻見青雲之上,一如凡間般不堪入目……不堪啊。”
……
陸學廉這兩日正因一雙兒女考得好以至於在同僚不斷的恭賀誇讚中飄飄然,有些同僚聽見風聲的,暗地裡也恭賀他不久可能就添了個狀元郎女婿,三甲有二甲是一家的,這在開國以來還未曾有過。
“我們這幾個老傢伙這幾年沒啥高興事,就等著喝陸大人家的喜酒了!”
“拙荊後院還藏著二十壇狀元紅,我家那小子考得爛無福享用,就給陸大人家添個喜頭!”
“好說好說。”
陸學廉正哼著小曲兒等放衙,忽然有人來報。
“大人,雁雲衛的蘇校尉帶著馮侍郎來了,說是要狀告一個下官毆打他。”
陸學廉擺擺手道:“這吏部的馮老鬼一向脾氣差,多半又是來找碴的,說本官沒空,明天再來。”
“呃……大人,怕是拖不到明天,下官瞧著那馮大人眼睛都被打瞎了。”
陸學廉哎呦了一聲道:“打得好……咳,那打人的小官兒叫啥?”
“人還沒到呢,聽蘇校尉說是姓陸,馬上就來刑部請罪。”
陸學廉整理了一下官帽道:“這還是本家呢,本官可不能徇私,怎麼說也毆打上官也是大罪,給那柳木大棍子備上,打他個二十來板意思意思讓他躺三個月就是了。對了,是哪家的官兒呀。”
“哦,說是梟衛府的,一個八品小校書。”
陸學廉:“……”
“大人?”
陸學廉嗷一聲捂著心口就厥了過去。
左右都官司事連忙奔過去把陸學廉扶住:“大人你醒醒,馬上就要升堂了,辦不好就是吏部和梟衛的矛盾,咱們可不能輕忽啊!”
陸學廉拒絕醒來:“我……我今日身體不適,不能辦案……”
“那……讓嶽侍郎代一代?”
——不行,讓別人辦案把陸棲鸞往死裡打怎麼辦?!
陸學廉抽泣了一下,掙扎起來道:“升堂!拿枷幹啥?還有那柳木,撤下去!!扔遠點!!換根破點的來!!”
刑部在陸學廉上任前就慘遭梟衛整頓,平日裡都是作威作福拿人拷問的官兒,被梟衛抓的抓殺的殺,故而在陸學廉上任後一個個都老實起來,辦事兒也利索,很快就帶報案的人上來了。
陸棲鸞叫巡城衛把陳父的屍首帶來刑部耽誤了點時間,等到的時候,便見堂上左右官吏神色肅穆,再上方明鏡高懸匾下她爹虎著一張臉恨鐵不成鋼地一拍驚堂木,啪地一聲響,吼道——
“孽女!你闖了滔天大禍,還不跪下認罪?!”
陸棲鸞:“我……”
陸學廉:“諸位同僚共見,公堂無父女,本官立即重重懲她,給馮侍郎馮大人賠罪!”
左右官員一聽堂下的是陸學廉閨女,俱都驚了,片刻後連忙出聲攔住——
“陸大人且稍安勿躁,怎麼說這也是公堂,大家同朝爲官,不可因一時之氣胡亂宣判。先聽聽令千……不,陸校書所言,萬一有所誤會呢?”
陸學廉抖著指頭指馮侍郎:“你們看看,這孽女都把馮大人傷成這樣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陸大人。”這會兒站在旁邊的蘇閬然明白過來了,忙出聲道:“事實非是如此……”
“不是她打的?”
陸棲鸞道:“打倒是打了,但……”
陸學廉捂臉:“別說了,三天不打你就給老子摘月亮,定是刑部大典抄得少了……”
陸棲鸞無奈,只得清了清嗓子,大聲辯解道:“陸大人明鑑,馮侍郎是之前與死者爭執時誤傷了眼睛,而我毆打上官在後,是兩樁案子。蘇校尉看見了的,您大可一問。”
陸學廉“啊?”了一聲,立馬直起身子問:“蘇校尉,是這樣的嗎?”
蘇閬然沉默了一下,慢慢移開視線:“……只是輕輕撞了一下。”
周圍的巡城衛見他都這麼說了,便只得紛紛點頭。
見她爹的臉色這纔好了起來,陸棲鸞便肅容道:“下官頂撞上官之事自會按律領罰,只是今日命案還請刑部諸位大人共見……”
後面的巡城衛將死者擡上大堂,陸棲鸞便叫巡城衛、桃李堂家僕等一衆五六名證人依次訴說其所見。
自古以來,民殺官、官殺民,都是影響最爲惡劣之事。無論哪個朝代,對此事的態度都是絕不容赦。
何況這吏部侍郎馮桂從前是蒙蔭派之人,後蒙蔭派隨著刑部前尚書及庇佑他的勢力倒臺,此人就聞風投奔了左相。因其知道蒙蔭派種種□□,左相一派也便給了他個迷途知返的評語,此次讓他代左相巡考科舉,也正是給他一個機會。
但陸棲鸞知道,此人之前劣跡斑斑,經常拿收義子的名頭試探那些剛入仕途的進士,若從之便要爲他做些泄露州府試題的勾當,拉他們入泥潭,若不從,便動用吏部的權力將之遠調外地。
陸學廉早年被外放在遂州爲官,二十一年不得歸京,據說便是因這馮侍郎從中作梗。
馮侍郎是左相的人,但縱然陳父平日在陸府多有不端,到底還是陳望的父親,也萬萬不能從輕發落。
陸學廉思量再三,對同僚道:“案情雖明朗,但本官與證人乃是親屬,按理說要等大理寺少卿複審。只是眼下百姓已議論紛紛,如此這般下去,御史臺便要斥責我刑部不作爲,這樣吧,本官派個人去大理寺找一找嚴大人——”
大理寺乃是左相的地盤,兩名少卿都是他之門生,陸學廉這麼說,既是想秉公執法把馮侍郎辦了,又不太想直接得罪左相,請大理寺的人來是爲了知會左相一聲。
陸棲鸞在堂下聽到他這麼說,心底便微微一沉。
這樣的高官犯錯最是難判,判得急,吏部便要流失一員大將,說不準要鬧上御前;判得緩,便能讓罪官找到可乘之機,百姓記性又差,拖上一兩個月,降職外放去做兩三年地方官,便又無聲無息地調了回來,也許一輩子都再也無法將之法辦。
正想著如何措辭時,堂外傳入一個聲音。
“不必勞煩三司,吏部侍郎馮桂桃李堂殺人案,梟衛府接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