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世上最爲鼎貴的那一類人, 名門之後,盛名滿天下,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大權在握, 都不是他們真正所求的。
陸棲鸞不懂他們的山水寄情, 但懂得天下之人都有的心願,便是天下太平。
“柳裕, 前鋒營伍長, 家中有一妻一兒, 染瘟疫而死。方贇, 虎門衛右營士卒, 戰中身中三箭,與賊同亡……”
“……郴州,軍戶一百七十三,十人赴戰, 一人獨歸。綿州, 軍戶三百一十四,青帝山一戰, 盡沒。”
幽幽長吟,吟得山靜月幽, 教人一擡頭見這滿月當空, 不知幾家稚子望父歸, 幾家婦人望白頭。
“……天下何時太平?何時太平啊!”
有人舉酒淋頭,有人又哭又笑,唯有謝端, 一如一尊玉像,眸光悠遠。
“陸典軍,我謝端何德何能,要肩負得起你口中的黎民之苦?”
“謝公爲天下文人表率,有謝公坐鎮朝中,定能讓文人不隨波往奸佞之流相妥。”
朝中的文人缺乏一個帝位和名望和左相相等同的中流砥柱,就算是不想隨波逐流的文官,除左相外實在找不到一個靠攏支持的對象。
謝端有這樣的名望,無論是身份、地位,都是天下執牛耳者,再找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
謝端略一沉吟,道:“陸典軍以爲,朝中奸佞者,誰?”
陸棲鸞垂眸道:“下官不敢妄言,但前有春闈舞弊,後有奪嫡之亂,便是連梧州那監軍,據查昔年也是左相的門生,下官以爲……賊在天子之側。”
……真是敢說啊。
舟隱子嘆道:“初生牛犢尚敢直言,朝中昔年多少能人諍臣,已泯然衆人。陸典軍,實不相瞞,我等雖隱居南隅,但朝中之事,也有所耳聞。左相宋睿,五十起於勝州,時爲勝州主簿,因怒斥上官貪瀆,被構陷入獄,勝州巡捕前去他府中抄家,只見兩間瓦屋,數畝貧田。其大兒赴京城爲父伸冤,撞死於宮門之前,驚動先帝,派親衛查實後,將勝州刺史斬首市口,又見宋睿風評極佳,一路重用於他,以至首輔之位。”
陸棲鸞愕然道:“左相昔日竟還是這般剛直?”
舟隱子道:“宋睿如今也是剛直之人,去載南巡,查出污吏無數,你所言之種種,我等也有所耳聞,但內情如何,尚不能憑你一言而論定,此其一也。”
陸棲鸞深深一揖,道:“請先生教我。”
舟隱子略一點頭,又道:“適才與你說過,先帝重用於宋睿後,其二子經科舉,也平步青雲。兩三年後,兩國戰亂,先帝令東滄侯掛帥西征,以宋睿次子爲監軍。大軍開拔之前,宋睿親自登門,請東滄侯照拂其僅剩的兒子一二,侯爺也是滿口應下,讓宋監軍負責糧草輜重之事,不必上前線而戰。但世事無常,敵軍料敵機先,偷襲糧草大營,宋睿之子犧牲自己,引走了敵軍,讓糧草輜重得以轉移……可以說,那時的宋家,乃是一門忠烈。”
這至少是將近二十年年前的事了,陸棲鸞的確是不知情,如今知曉了,心中震動不已,更添數度複雜。
舟隱子說到這,長嘆一聲,繼續道:“東滄侯雖打了勝仗,卻無法與宋睿交代,而宋睿接回餘下一兒的遺體後,只說恨的是敵國狡詐,事後更在先帝面前爲東滄侯極力請功,從此之後東滄侯便欠下他這份人情。”
陸棲鸞這才瞭然,問道:“所以謝公既爲東滄侯爺義子,便不方便與宋相爭?”
“然也。”舟隱子道,“謝無敬先前堅辭右相之位,厭惡黨爭是一面,另一面也是顧忌東滄侯顏面,你要他強行出仕,勢必要與宋睿分庭抗禮,以他素來品行,又哪能代恩父做那負義之徒。”
陸棲鸞也的確爲難,片刻後,望向謝端,鄭重道:“當年宋相的確是令天下人欽佩的長者,但如今世事變幻,宋相本人如何下官不敢再多加評價,但其門生**乃是朝野有目共睹。我知我這話說得輕巧,在謝公看來,要折節出仕怕是比命都難,但爲匡人間正道,只能請謝公勿守小義。”
她說這話時,目光灼灼,那張年輕的面容上,寫得滿是銳意進取的意氣。
謝端眼底微動,隨即闔眼,道:“將傳詔的聖旨留下吧,我三日之內與你答覆。”
陸棲鸞略有失望,但怕她再說下去惹惱了謝端,垂眸點了點頭,道:“下官等到三日後,若不然,再上山拜訪。”
待陸棲鸞走後,湖中一葉葉扁舟紛紛有了響動。
“謝無敬,你真的要出仕了?!你可想好了,這麼大的事就這樣答應了?”
他們與謝端相處了不知多少年,知道這人說話向來是不喜歡留軟話的,軟話一出口,十有**便是同意了。
謝端搖了搖頭,躺在舟中,淡淡道——
“你們沒瞧見,那小姑娘要哭了麼。”
……這是什麼話?小姑娘要哭了,便把他哭出山了?
……
“陸大人,如何?”
“謝公讓我把聖旨留下了,只說三日內答覆……我怕他萬一脾氣古怪,把聖旨扣下來,讓我們強徵他也沒憑據在手,該如何是好。”
陸棲鸞有些懊喪,當時那氣氛使然,讓她沒想太多便把聖旨交出去了,現在想想是她欠考慮。
旁邊的老主簿倒是一片興奮,道:“不愧是陸大人,竟說動了謝公!”
“還不算說動吧……”
“已是不得了啦!聖旨的事請陸大人放心,謝公品行高潔,雖說平日愛刁難人,但也絕不會讓人回去無法向陛下交代。”
倒是她小人之心了,那可是世家之後,爲人處世的修養極高,連當時她上船時,都是不拘身份親手相扶的,可見其風度。
老主簿們也理解,道:“我看陸大人自梧州一事後,也的確是累著了,謹慎之心我等是曉得的。但戰亂已過,又是與家人團聚之時,明夜這城中還有燈會,請陸大人多散散心吧。”
……說是散心,可又能散到哪裡去?
枯等了一日,隱瀾山上仍沒有迴音,陸棲鸞有些坐不住,又不敢上山再去打擾,恐惹那些古怪脾氣的名士厭煩。
次日傍晚時,花三娘從隱瀾山上下來了,似乎是得了不少賞銀,心情不錯,特地上街上的胭脂鋪買了兩盒胭脂,打扮停當,提著盒月餅來找陸棲鸞。
“小姐姐,今天是中秋了,不喊一喊陸大人上街逛逛哦?”
花三娘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陸棲鸞也通竅,見這姑娘雖然說放得開,但心還不壞,便索性賣了弟弟,道:“舍弟在審前日那幾個冒充命官的賊人,怕是忙得脫不開身。幺幺姑娘若是不嫌煩,幫我去官衙給他送盒月餅可好?”
“哎呀,好、好好好!”花三娘得了她這句話,整個人便容光煥發起來,拿了只祈福蓮燈給陸棲鸞,“這是我上個月從城隍廟求來的,祈家人姻緣都可靈了呢!城郊正在辦燈會,小姐姐就去散散心嘛。”
陸棲鸞一臉疲倦道:“我就不去了吧,公務在身,實在沒這個心情。”
花三娘最見不得人消沉,把陸棲鸞拉起來道:“去嘛去嘛,聽你身邊的老阿公說你老是遇到壞人,去闢辟邪也好哇。”
……本官在世人眼裡已經需要靠辟邪來求姻緣嗎?
陸棲鸞一臉蕭索地跟花三娘出了門。
城外半里,便有一條清水小河,自隱瀾山流下,一路向西流入遠方。
崖州的中秋與京城相似,只是禮節並沒有那般多。無論是思念親人、追思故人,或是憧憬姻緣,人們都會將自己的思緒寫在蓮燈上,隨著水流飄向月沉之處。
身後的燈市裡燈火朦朧,人們有舉家同遊,也有男女攜手,間或摻雜著幼童提著兔子燈籠嬉笑打鬧的聲音,讓人看著自己的影子,莫名寥落。
離開平靜懵懂的生活以來,恍然快一年了,陸棲鸞提筆時,竟發現自己要追懷的人,竟有這麼多,找人借了筆墨,卻又抱著蓮燈坐在湖邊發呆,不知該如何落筆。
……還是如往常般寫家人吧。
剛寫下“父母”二字,旁邊的賣燈人便笑了。
“姑娘,你這燈是滿月蓮花,求家人平安是不行的,得買我這盞七寶蓮花才靈呢。”
陸棲鸞尋思著這賣燈的多半是想誆她,但一個蓮燈也沒幾個錢,便笑著再買了一盞七寶蓮花。只是寫完了家人之後,卻又不知道該是些誰了。
“這蓮燈是求姻緣的,姑娘可有中意的郎君?”賣燈人又問。
……有嗎?應該是有過的吧。
可對她而言,過往的那些人,並非不好,只不過她膽小,不敢賭上家人的安危隨著他們去冒天下之大不韙。
似乎都沒錯,又似乎都錯了。
該是寫誰呢?
出神了許久,一個沒注意,筆上墨汁在蓮燈上暈開一片墨痕。
……壞了。
剛一開筆尖,背後便有人握住了她執筆的手。
陸棲鸞回頭,見那人時,一時便僵住了。
“謝公……”
“字,不是這麼寫的。”
他握著陸棲鸞的手,像是最耐心的教書先生一般,一筆一劃,落在蓮燈上。
待他寫完,陸棲鸞腦中一片混亂,擡頭卻見他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
“謝公,爲何……爲何寫自己的名諱?”
……
大家既然上了姨的賊船,該吃糖的時候就好好張嘴吃糖,老是想著坐牢不坐牢的哭唧唧,這文就沒法看啦2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