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棲鸞覺得她得說, 不說出來今天這事兒估計沒完,斂了神色, 望向宋明桐道——
“宋小姐,這顆珍珠它……”
宋明桐還沒說話,她旁邊的閨蜜搶話道:“陸司階你可要好好幫忙找,這顆珍珠是明桐母親給她做未來夫婿定情信物用的,一萬顆南珠裡都未必有一顆金珍珠呢。”
宋明桐震驚地瞪著閨蜜道:“什麼定情信物, 哪有……”
陸棲鸞攤開手心道:“不用擔心, 這顆珍珠就在我這兒。”
宋明桐身邊的閨蜜頓時瞪大了眼:“怎麼到你手裡了?”
陸棲鸞道:“是這樣的,我剛剛在樓下遇見了一個姓秦的姑娘……”
“這是怎麼了?”
背後傳來一聲熟悉的柔聲,陸棲鸞只見剛剛那秦思上了樓來, 驚訝地掃視了一圈, 走到宋明桐身邊,好似第一次見陸棲鸞一般, 問道:“明桐,這位姑娘是——”
陸棲鸞:“……”
“你忘了,這就是剛剛世子畫的那個……”
秦思笑得羞澀, 道:“早聽說過陸姑娘,卻從未見過……咦?這不是明桐的彩頭嗎,剛剛上來時聽說被偷了,怎會在陸姑娘手裡?”
珍珠事小,名聲事大。陸棲鸞想起這秦思剛剛問她是不是和宋明桐有矛盾,便知道這人多半是個真·毒閨蜜,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麼, 拿了宋明桐的珍珠後又強嫁禍給她,眼下這情況,她還真不好翻。
周圍的人看陸棲鸞的眼神越來越怪,陸棲鸞眼神微冷,道:“秦姑娘,你跟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嗎?”
秦思歪著頭一臉天真道:“陸姑娘說的好奇怪,秦思和你可是初次相見啊。”
“哦,那剛纔是誰跟我在樓下撞見了,掉了顆金珍珠在地上,還說要送與我作見面禮的?”
“陸姑娘,你說這話我就不明白了,什麼見面禮,這不是明桐的東西嗎?”
宋明桐旁邊閨蜜聽了,站出來擋在秦思身前,道:“你不要血口噴人,偷了就是偷了,何必污衊到秦思身上。”
陸棲鸞冷冷道:“我又沒到過樓上,你又是怎麼一口斷定是我偷的?”
衆人一想的確是,宋明桐不想吵起來,捂著臉拿肩膀懟了一下閨蜜道:“沒準是掉出去的,她撿到的……就給她嘛。”
她閨蜜也是嬌小姐脾氣,道:“金珍珠這樣稀罕的物事,哪有人能在外面撿到,我看分明是……”
她話還未說完,忽然有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誰在外面掉的金珍珠?”
樓下緩緩走上來一個眉眼疏朗的年輕公子,一手提酒,一手託著一隻楠木香盒,分明一身雪青華服,烏髮卻是半束不束,顯得隨意得很。
剛剛那閨蜜指著他喝道:“聶言你別攪事,哪有那麼多珍珠供人撿,分明就是你自己的。明桐那顆金珍珠可足有指節大,珍貴得很,別拿尋常物事攪合……”
……是那日的臬陽公世子。
陸棲鸞心想今天遇上這麼茬事,相親算是吹了,搖搖頭正準備把珍珠還給宋明桐了事,便見那臬陽公世子將盒子放在桌上,就著酒壺喝了口酒,勾起蓋子道——
“我是受過香誡的,怎麼會騙你們?算命的總說我易招財運,你看,出去找了壺酒回來的功夫,就在外面撿了一盒兒金珍珠。”
滿滿一盒,二十多顆渾圓玉潤的金珍珠,俱是與宋明桐那顆一模一樣的大小、成色。
“這……”
衆人心想難不成還真是撿的,一個個都愣了。
那名喚聶言的公子又道:“我猜是一顆珍珠不夠分,各位小姐姐才吵起來的。這今日在場的一二三四……嗯,二十一位嬌娥,正好珍珠配美人,每人一顆分了,今天就別吵了,好好喝酒纔是正理。”
言罷,他不由分說,竟當場就挨個發起了珍珠。
場上的貴女都開始笑罵他胡鬧,但這珍珠委實珍貴,宋明桐那一顆剛剛她們羨慕了好久,有這般好事,嘴上推拒,手上卻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簡直跟那天扔金條一樣胡鬧。
陸棲鸞暗歎一聲,剛把金珍珠遞還給臉色有點不好的宋明桐,便看見聶言在發到秦思這兒時,忽然停住了,讓秦思的手尷尬地空懸著。
聶言面上浮起疑惑的神色,道:“莫非我喝暈了,剛剛秦姑娘不是已經有一顆金珍珠了嗎?”
秦思臉色的笑意凝結:“世子這是何意?”
聶言裝瘋賣傻似的哎了一聲,在所有人困惑的目光下問道:“秦姑娘若沒碰過珍珠……那這手心的壓痕,是哪裡來的?”
“世、世子胡說什麼呢!”秦思臉色瞬間就白了,嘴上雖辯駁著,慌忙藏起的掌心卻暴露了她的心虛。
宋明桐也愣了,道:“阿思,你……”
剛剛還維護過她的那位閨蜜怒了,指著她就罵道:“好啊,原來身邊有你這麼個笑面虎!一個別駕家的女兒,要不是明桐心善帶你,你哪兒能進公主府的門?還不滾出去,明日讓你爹帶你去相府認錯!”
秦思不敢看周圍人的目光,咬著下脣怨毒地看了他們一眼,扭身離開。
事已明朗,宋明桐本來就沒想找麻煩,現在反倒不太好意思,正想找陸棲鸞道個歉,轉頭一見臬陽公世子找陸棲鸞說話去了,嘴脣便抿了起來。
“明桐,你別生氣,以後我們幫你找時間教訓秦思便是……你在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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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臬陽公世子跟她很熟嗎?”
有人把宋明桐拉到一邊說起了悄悄話:“說來你可別生氣,上次那誰的事兒不是吹了嘛,這陸司階又跟公主赴過賀州,公主這次是特意把他們喊來的認識一下的。”
說的委婉,但這“認識一下”,除了相親,難道還能是別的什麼意思?
“難怪世子把她畫得那麼像……原來是早就見過了。”
“明桐,那畫你還要不要了?”
“不要了!”
扔下這麼一句話,宋明桐便直接走了。
陸棲鸞自是沒工夫注意那邊的愛恨情仇,經過這麼一遭事,臉上有些疲憊。
“……多謝世子今日爲我洗冤,改日有空必定相報。”
聶言十分疏懶地靠在桌邊,笑道:“改日?梟衛何等忙人,等改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我看不如便今日吧,承慧三萬四千五十七兩五錢。”
陸棲鸞一息間回憶了一下自己的俸祿,頓時一種被訛的感覺油然而生:“世子,我們近日雖有小怨,但遠日無仇,何必開我的玩笑?”
聶言目光真誠道:“不爲難,三萬四千五十七兩是金珍珠的價錢,我才把自己的潤筆費算作五錢,錢財皆是身外之物,和小陸大人的清白官聲比算不了什麼,你說可對?”
陸棲鸞:“……金珍珠我能理解,但這潤筆費是?”
“那宋小姐大約是對陸大人心儀已久,在座的各位玩樂時,她便叫大家畫陸大人。所幸其他人都未曾見過,這才讓不才拔了個頭籌,按理說那顆珍珠該是我賺纔是。”
陸棲鸞一愣,轉頭望去,只見紗簾後的屏風上晾著一副美人圖,一襲玄黑攝蛟服,仃立於一樹海棠下,棠花飄落在肩上,竟有幾分奇異的圓融之意。
一別數日,連面都沒正經見過,這人記性倒還真是好。
陸棲鸞覺得自己被撩了,那邊廂撩人的看她半晌不說話,道:“陸大人可想好怎麼補償了?”
陸棲鸞大概明白了他的套路,抄著手,斜眼瞧他道:“下官初入官場,家中僅有二老一狗,別無長物,世子非要我賠的話,打個欠條可好?”
聶言道:“我有個規矩,欠我人情可以,欠錢不行。”
陸棲鸞翻了個白眼,道:“那好吧,世子今日出門小心,沒準會遇見我埋伏在某處等著碰瓷。哦對了,不瞞世子,我跑得挺快,訛個三五萬還是有把握的。”
兩人對著尬冷笑話到這兒,聶言算是憋不住了,笑得破了功:“太子殿下抗婚多年不從,原來功夫都使到說媒拉縴上了。”
“你與太子相熟?”
聶言一手夾過兩隻玉杯,斜斜斟了半杯遞給陸棲鸞,閒閒道:“幼時曾伴讀過一年,後來與家翁有些矛盾,我便去了北方經商,今年初纔回京。”
經商?
所謂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低,本朝雖說開放了許多,如他這樣的世家子不是不能經商,只不過前提的主業需得從文從武,這樣外人也不會說什麼。
難怪和臬陽公有矛盾呢……
陸棲鸞略表遺憾,道:“那日驚擾了老國公,之後身體可還好?”
聶言垂眸道:“老人家一年到頭不過那些毛病,年輕時打仗不要命,老了便易得些富貴病。倒是我那不爭氣的二叔,平日裡斂財奪勢嗓門最亮,在梟衛地牢中少不得當了幾天夜哭郎吧。”
夜哭郎……嘴好毒。
聶言帶來的酒一入喉,便覺軟甜綿長,齒頰留香,一點也不燒嗓子,一嘗就知道是特地挑給女人飲用的。陸棲鸞心道這人嘴雖毒,人還是很體貼的,道:“不瞞你說,你那二叔鋃鐺入獄,至昨日已動過五道大刑,該招的都招了。聖上沒說什麼,但老國公捎了口信來說叫我們儘量輕些量刑,你就沒別的想說的嗎?”
白玉酒杯在指間輕輕轉了轉,聶言道:“情分這二字需看人才用得上,狼心狗肺之輩,我只想眼不見心不煩。你若問我想怎麼處置他,我便只望梟衛來一記猛毒給他個痛快,從此他不煩我不惱,豈不是很好?”
“……世子,你這想法很危險啊。太子有沒有跟你說過,先前來撩過我的,那些行爲不端包藏禍心的,我已經送進去兩人了?”
聶言笑問道:“按這說法,想平平安安把你娶到手,我是得如履薄冰了?”
酒飲盡,空杯示人,染上幾絲醉意的眼睛看著他,啞聲道——
“是啊,你可小心點別犯錯,我……專抓壞人的。”
”
夫人乙:“快別說了,我瞧著是不錯, 可我家三娘見了非說他家那二公子是個病秧子,要我去推說八字不合,給推了。”
夫人甲:“小孩子不懂事,都是跟太……咳,都跟那些抗婚的不孝兒瞎學, 都不知道我們做父母的苦, 那你家姑娘今年多大啦?”
夫人乙:“過完中秋就十七啦,每日裡就知道悶在家裡追那個話本看,急死個人呢。”
夫人甲:“那你可得提點心, 熬過二十就是老姑娘嫁不出去啦, 只能嫁給別人家挑剩下的,公主你說是吧?”
小公主:“……”
小公主:“陶夫人說的是, 皇兄他也經常被太傅訓說再熬下去別說女人,男人都沒得挑了。”
一般公主開府,宮裡的母妃是要跟過來和這些貴夫人說話鎮場子的, 小公主跟她娘鬧翻後,新的司儀跟她說起這件事時,便自告奮勇地親身迎戰。哪知剛入戰場一個時辰不到,小公主級深切地感受到了心靈的蒼老。
爲什麼都在談兒女婚事?爲什麼沒人關心一下國家大事?
小公主陷入了深深的憂鬱,所幸司儀來得及時,跟小公主說外面有人找。
小公主如蒙大赦,提起裙角躥了出去, 便見陸棲鸞坐在廊下等她。
“怎麼樣怎麼樣?見到那聶家的世子了嗎?”
陸棲鸞:“見到了。”
小公主:“怎麼樣?是不是跟我哥說的一樣有地有房父母雙亡?”
陸棲鸞:“有、都有,就是感覺這個人吧……有錢燒得慌。”
小公主:“怎麼說?”
陸棲鸞沉默了片刻,道:“聊了好一會兒,旁邊有認識他的開玩笑說他要是把我娶回去就金屋藏嬌不讓我出去跟梟衛殺人放火雲雲,然後他就記住了,走之前說金屋藏嬌有點早,聽說我家養了狗,要先來個金屋藏狗大家熟悉一下,明天要親自送座金子打的狗房到我家去。”
小公主:“……我咋覺得,我哥找的人不太靠譜呢?”
陸棲鸞:“嗯……反正殿下自己也不靠譜,不強求。”
小公主竟無言以對,道:“先處一處看吧,實在不行我就讓父皇給你挑個好的,再不行咱們不嫁了,我覺得你當官比當媳婦對社稷的貢獻更大。”
陸棲鸞彷彿被點醒了一樣:“真的?”
小公主道:“我剛剛在裡面聽那些老母親們操心兒女婚事,說什麼年紀大了就嫁不出去了,可我並不是這麼覺得的,有那個來回奔波相親的時間,多打扮自己,多學些東西,就算二十歲、三十歲,哪怕四十歲,一輩子這麼長,總會等到的。”
……我們大楚的小公主,厲害了。
陸棲鸞不由得想摸摸她的頭,道:“你就不怕這話傳出去,朝中那些老賊聽了跳腳?”
“讓他們跳,總有一天我會坐到讓那些老賊閉嘴的位置上去!”
……
月上中天,陸棲鸞離開公主府後,反覆回想著小公主的話。
她說的也許是一時之氣,但這樣的年華,有這樣的膽魄,和她那傳聞中蠅營狗茍的生母沒有半分相似,反倒是有些像話本中她那開國大帝的祖父一般。
那她呢?是就在聶言這裡止步不前,還是……
一條街口,往右走的明燈廣照之處是她的家,往左走的暗影闌珊之地是梟衛府。
陸棲鸞在這個街口站了許久,直至身後的更聲遠遠傳來,便忽然想起府中還有兩三件未交待好的文書,便擡步往梟衛府走去。
時已入深夜,府前的燈已懸起,門口的府衛剛換崗,見了她來,稽首道:“陸司階,這麼晚了,怎麼還回府?”
“忽然想起那臬陽公府樁案子有兩本賬冊今日送到,忘記交待收好了。”
府衛道:“真是難爲大人了,白日裡忙著相親,晚上還掛念著公務。”
“哪裡哪裡,都是應該的。”
寒暄過後,陸棲鸞轉向文書房,將桌上散亂的文書分門別類地整好,抱起兩本聶元受賄案牽涉到的賬冊走去了後院的密檔閣。
還沒到門前,忽然見牆頭上兩點瑩瑩綠光幽幽盯視著她,本能地嚇得一抖,便聽見牆後傳出一聲熟悉的慵懶聲調。
“乖,下來回去睡。”
……啊,果然是釀釀晚上出來了。
陸棲鸞提起燈照了照,待見那貓奴抱著釀釀從牆後轉出來,怒道:“你有病啊,大半夜出來遊蕩也不打個燈!”
葉扶搖像是剛從榻上起身一樣,單披了件月白色的披衣,比尋常人略長的烏髮就這麼搭在肩側,銀白色的月光一籠,彷彿有種雪白的錯覺。他聞言,撓了撓釀釀的耳根,慢悠悠道:“月色正好,又不是瞧不見路,爲何要打燈?倒是陸大人,今日說是要去相親吧,可是情場失意了,打算回府宵衣旰食爭個吏部考評嗎?”
“不·勞·您·操·心,本官的姻緣形勢一片大好。”
待陸棲鸞與他擦肩而過,葉扶搖眼底浮起一絲微妙的惡意,狀似無意道:“今日聽府主說,皇帝聽聞那聶元裡通外國,已送去了鴻臚寺內務的機密,因而大怒,十日後,要梟衛提前處決一批死刑犯,你知道嗎?”
“有罪必罰,關我什麼事?”
“這一批死刑犯裡,有個陳望。”
陸棲鸞身形僵住了,提著燈籠的手握緊,屏息了片刻,啞聲道:“多謝你告訴我,好讓我來得及去見他最後一面……也好,早些上路,對他也少些折磨。”
“陸大人,”葉扶搖好似今日方纔認識她一般,好奇地問道:“你當真……如此灑脫麼。”
“我……”
陸棲鸞轉過身來,正想辯解些什麼,忽然目光一變,只見葉扶搖身後原處,一股濃煙沖天而起。
隨之而來的,是地牢處傳來的喊聲——
“有人劫獄!地牢失火了!!!”
梟衛府四處掠過道道攝蛟黑衣身影,毫不猶豫地衝向已經泛起紅光的地牢。
片刻後,令人戰慄的刀劍交擊聲密集響起,火把照亮黑夜,仿若一頭沉酣的巨獸轟然驚醒。
陸棲鸞匆匆趕到時,高赤崖已經率著府衛將地牢團團包圍起來,厲聲指揮著——
“守死牢門,無論是我們的人還是賊人,一個都不準放出來!”
高赤崖是極有經驗的,爲避免賊人僞裝成梟衛逃出,讓弓箭手全部圍緊了地牢口,若不是自己人,當場射殺。
旁邊的人看地牢中火勢越來越大,急道:“高大人,地牢裡要犯衆多,還是先放水車進來滅火的好。”
地牢裡明顯有人劫獄,但還有其他正待調查提審的要犯,哪一個出事他們都不好交代。
高赤崖暴躁道:“那就讓水車進來待命,裡面的賊人解決了就進去救火。”
說話間,裡面戰聲稍歇,有人在裡面喊道——
“高大人,賊人已肅清了。”
距離太遠高赤崖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皺眉喊道:“哪個在說話!報處刑人的名!”
“梟羽營曹文吉!”
“出來吧。”
高赤崖話是這麼說的,手上卻打著手勢,讓弓箭手準備射殺。
陸棲鸞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多半是看出來說話的不是自己人,要等他們一出來就射殺。
她不禁向旁邊的梟衛問道:“可裡面不是還有我們的人……”
沒人理她,那些弓箭手也一樣,不管自己的同僚有沒有被挾爲人質,弓箭全數拉滿,一鬆手就能毫不猶豫地奪人性命。
很快濃煙滾滾的地牢口出現數個黑影,像是穿著梟衛的攝蛟服,周圍的人正屏氣凝神地等他們出來時,裡面忽然被扔出一具屍體,像是有什麼機關一般,那屍體一落地,便突然炸起一蓬霧白色濃煙,遮蔽了所有人的視線。
“放箭!不論死活!”
高赤崖一聲令下,弓箭手珠箭連發,射入霧中,只聽幾聲慘叫,白霧散去,地上便橫陳著七八具被紮成刺蝟的身影。
“滅火的滅火,抓人的抓人,進去搜!”
出來的賊人已伏首,其他梟衛便訓練有素地跟了進去。
四架水車來來往往地運送了幾車水,終於把地牢裡的火勢壓了下去,陸棲鸞只能在一邊看著,等到看見裡面的人擡著重傷的校尉周弦出來安放好,忙過去幫姍姍來遲的醫官拿藥。
周弦的心口處被斜斜斬開一條巨大的血口,隱約能見到森白的骨頭和內臟,怕是命不久矣。
第一次見到這樣慘烈的景象,陸棲鸞強忍住因爲恐慌衝上來的酸意:“周校尉,你撐著點!”
周弦似是知道自己過不了這關了,就近抓住陸棲鸞的衣角,讓她湊近些,在她耳邊嘶聲道:
“不是、不是……楚人所爲,梟衛裡出了……叛徒……”
叛徒?
醫官讓人把奄奄一息的周弦擡走,餘下的梟衛本來也要走,忽然轉頭對她道:“陸司階,我們剛剛進去時,第一層的牢房已燒了兩成。”
“……你想說什麼?”
“那陳望的牢房,我們去時,已經被燒焦了……”
“……他死了?”
“節哀。”
一夜之間,認識的人,死的死,傷的傷。
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如她這般對死亡有過多的感受,道了一句節哀後,便融入人流裡找尋著屬於自己的任務。
誰都沒有時間悲傷,也沒人在乎餘下的人是不是在悲傷。
腦子忽然空了一般,她渾渾噩噩地站起來,恍然見以爲自己身處噩夢之中。
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等到一輛放空的水車從身邊飛快拉過,濺了她半身泥污,陸棲鸞才鬼使神差地看向地上水車的車轍,眸中的神色驀然回攏,厲聲道——
“水車裡有人!”
她話音剛落,周圍的梟衛聞聲而起,箭雨如瀑射向那輛水車。
水車車蓋炸開,裡面躍出一個殘影,在箭雨裡悶哼一聲,但身形卻未停,極快地衝上房檐,消失在夜色裡。
“高大人,陸司階識破了,他們剩下的人乘水車逃了!”
高赤崖面色冰寒地急步走出來,與周圍的梟衛說了兩句話,眉心緊擰起來。
“地牢走失事關重大,現在起封鎖消息,一個都不準傳出去!”
陸棲鸞聽得愕然,怔道:“高大人,不查嗎?那些死的兄弟——”
“陸司階,梟衛第一守則就是要聽話,我說封鎖消息就是封鎖消息,明白了嗎?!”
是她想得淺了,梟衛本該是這樣的,本該是這樣的……
陸棲鸞的半張臉掩在火把照出的陰影裡,手指握緊。
“……是。”
能在京城的八卦板塊裡和貪官污吏一較長短的就只有狗官貴族和他們的愛恨情仇了, 恰好陸棲鸞的事蹟狗官和愛恨情仇都佔全了,這段時間不知成爲了多少人下飯的佐料。
有些津津有味, 有些人味同嚼蠟。
“啊!”
演武場上,又一個身長七尺的壯漢橫著飛了出去,重重砸在牆上滾了兩番,昏了過去。
沒人叫好,觀戰的將官都噤若寒蟬, 唯恐成了下一個演練對象。
日光落在少年人清俊的側面上, 汗水沿著眉弓滑向眼角,又在落入冷淡的右眼前之前被甩去。
軍人常年的殺戮與禁慾中和了少年人在這個年華應有的秀美,情緒上分明已近泄憤的狂態, 面容上卻仍然是冷淡而漠然的, 彷彿那種本能的自律正在死死壓抑破爛而出的情緒。
“……蘇都尉,這都昏過去第二十個了, 咱們今天是不是練得太過了?”
雁雲衛的一個主簿勸了他兩句,蘇閬然在臺上仃立了半晌,走下臺子說了一聲歸營, 臺下的將官這才精神一鬆。
“他這是怎麼了?軍人靠熬資歷,這麼快就升官了,應該高興不是嗎?”
“誰知道年輕人怎麼想的,那梟衛府的那陸司階,跳了兩級呢,不也整天精神不振的嗎。”
“女官哪兒能跟男人比,嘿嘿~她是怕嫁不出去熬成了老姑娘吧。”
那說小話的人嬉皮笑臉的, 忽然見面前的同僚表情凝固了,疑惑間,忽然肩頭一緊,整個人被捏著肩膀被一股怪力提了起來。
“蘇、蘇都尉。”
“忘了說一件事,下個月帝駕出巡祭天,你精銳營負責護衛,今天起,每天去繞內城跑一百圈加訓。”
“一百圈?!”
蘇閬然冷冷道:“你想繞外城跑?”
“不……不、是是是,我馬上去!”
被罰的將官心裡苦……明明沒升官之前是多麼聽話安靜的娃兒,升了官就越發兇殘,官場真黑暗。
一側,雁雲衛的主簿看得嘆了口氣,走過來對蘇閬然道:“這兩日到底是誰惹著你了?馬上下半年梟衛的一年一度更換處刑人日子要到了,你這麼鬧脾氣,讓統領聽見了,借調去了如何是好?”
“處刑人?”
梟衛直屬皇帝,雖有先斬後奏之權,但也並非毫無限制,其限制便是內部的“處刑人制”,每年六月初頒佈,梟衛中六品以上之人均要設一“處刑人”,負責監視該梟衛,一旦發現梟衛有叛亂或其他死罪,“處刑人”便可直接動手肅清。
處刑人的人選一般是從梟衛內部互相選出,但總有多出一兩個沒有分配到處刑人的,便要從同級的四衛處半借調一些人。
被借調的人沒有什麼好處,搞不好會得罪梟衛,然而如果監視不當,還要被問責,是以大家都不願意去。
大致瞭解了一下,蘇閬然道:“那今年梟衛多出多少人?”
“嗯,我看看……”主簿翻開筆錄點了點,道:“還是如往年一樣,梟衛的趙府主由高都尉當處刑人,高都尉的處刑人是周弦周校尉,以此類推……一共有三十三組,正好多出個女官。”
蘇閬然拭汗的手一頓,愣道:“女官?”
“是啊,梟衛也是的,女官能做什麼,還非要借調個處刑人嚇著人家姑娘。”主簿忽然想到什麼,又問道,“這個陸司階不是之前跟你一道去賀州破了那**案的嗎?你們熟呀,要不今年就你吧,也不用得罪人不是?”
蘇閬然:“……”
“你看,處刑人這種生殺大權交給陌生人多嚇人呀,還不如交在認識的人手裡,你說是吧?”
蘇閬然:“就這樣定吧。”
當日放衙後,蘇閬然想了好一會兒,不知經過了什麼迷之腦回路,他總覺得這之前,他得先去跟陸母彙報一下這件事,畢竟陸母對他還挺好的,兒子去崖州當官後,一腔母愛無處安放,老讓人給他送點心。
這麼想著,蘇閬然便轉去了陸府。
“蘇校尉……呸瞧我這記性,應該是蘇都尉,夫人還打算讓小的明天給你送一籠棗泥糖糕呢,您來的正巧,這纔剛蒸好。”
“陸夫人有心了,嗯……陸司階回來了嗎?”
“還沒呢,昨晚說是有緊急公務,一夜未歸,估計要晚上纔回吧。”
梟衛府經常有這樣的突發事件,如今陸棲鸞升了官,自是比不得先前做校書那般清閒。
陸府的家僕正要把蘇閬然請進屋,忽聞街那頭傳來一聲淒厲的嘶鳴,一頭瘋馬撞開一輛拉貨的小車,拉著身後華貴的馬車發狂地向這邊衝來。
“哎哎哎這——”
陸府右邊不遠處便是座小石橋,橋上正緩緩走著一對老夫婦,車伕奮力地拉著繮繩,但無濟於事。
眼看著那瘋馬車就要朝橋上衝去,蘇閬然擰身便衝了過去,眼疾手快,抽刀一個斜斬,將車轅斬斷,隨後縱身躍上瘋馬後背,右手抓住馬頭上的鑲金轡頭,擰身一扯,瘋馬長嘶而起,扭動了一會兒,因馬腹被夾得喘不過氣來,扭動掙扎了一會兒,便慢慢平靜下來。
拍了拍馬脖子,又仔細查看了瘋馬的眼睛,蘇閬然發現這馬既不是受驚也不是生病,好像是因爲什麼中毒致瘋。
揣著疑問回馬走去,便見那被砍斷了車轅的馬車正面翻到在地上,剛好堵住了車門,讓裡面的人出都出不來。
“早知就不駕這輛雨用的馬車了,這封死的車門的真難開!”車伕抱怨著。
……貴府的馬車爲何還分晴用雨用?
蘇閬然看了一眼金轡頭,估計是有錢人的講究,問道:“可需要幫忙?”
那車伕試圖扶了一下翻倒的車,但因那馬車上用的木材太講究,車上裝飾還鑲滿了牙雕等物,莫說扶起來了,連推都推不動,急道:“還請公子來搭把手,車裡是臬陽公世子,今日救命之恩必有重謝!”
……哦。
蘇閬然見義勇爲的心頓時滅了一半 ,不情不願地下馬道:“你們這是去——?”
“世子昨日和尚書府的姑娘約好了,要給她送個狗房,您瞧這狗房剛打好正要送來,哪知這該死的瘋馬誤事,今日怕是去不成了。”
蘇閬然:“……”
蘇閬然,年方十六,軍旅生涯中基本上沒幹過錯事,今天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手賤了。
……讓這位世子安安生生地隨著瘋馬西去多好,爲什麼要拔刀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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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閬然也就是這麼一想,讓車伕讓開,收刀回鞘,隨後在車伕震驚的目光下,徒手將整座翻倒的馬車扶了起來。
“嚯……這位軍爺,真是神力啊。”
車伕半晌合不攏嘴,直到馬車裡傳出一聲嘶痛,這才連忙打開車門:“世子、世子你可還好?”
車裡一股血腥味,臬陽公世子一身白衣,此時右臂上劃出一個不小的血口,整個袖子都被染紅了。
“世子,你這……”
“撞在狗房棱角上了,沒什麼事,聶城,把藥拿來。”
車伕去拿藥的空檔,聶言擡頭看向蘇閬然:“這位可是雁雲衛的蘇都尉?今日多謝相救,他日必有厚報。”
“不必,你這馬被下了毒,多半是有人意圖謀害,世子還是早些報官的好。”
“下毒?”
車伕將聶言扶了出來,聞言替他家主子不平:“我說怎麼走之前那麼奇怪,定是二爺那幾房妾室不忿,想謀害世子,回去就讓國公爺逐了他們!”
聶言挽起袖子粗暴地上了把止血散,數落道:“教你多少次了,那幾房小妾吃咱們家多少大米了,單單逐了連個本都撈不回來。今年不是朔州的水渠開了嗎,奴隸價錢也該漲了,想法子把她們身契找出來賣去絲坊,一個女工能賣你兩個月工錢呢。”
蘇閬然:“……”
蘇閬然木然道:“世子若無事,末將便告辭了。”
“好,回頭見。”
聶言剛說完,便見蘇閬然沒往別處走,而是徑直入了陸府,臉上笑意凝固,抓住惶惶然過來問他要不要進府喊個大夫的陸府家僕道:“貴府是出了什麼案子了嗎?”
陸府的家僕戰戰兢兢道:“沒有,敝府身家清白,平日裡連個偷油的老鼠都不會上門的。”
聶言拿起腰間的白玉扇子指了指蘇閬然的背影道:“那這蘇都尉上門是?”
陸家僕人道:“哦,是這樣的,蘇大人總是和我們家小姐去辦案,二人熟得很。我家夫人又憐他父母早逝,經常把他喊來府上用飯。世子……世子你身受重傷,要不先去敝府休息休息,小人幫您喊一喊街對面的黃老郎中看看?”
臬陽公世子何等尊貴,平日裡不是太醫院頂級醫者開的藥是絕對不會用的,車伕看了一眼街對面,道:“世子,咱還是回府請太醫院的來看吧,這民間大夫怕是……”
“不,爺要去。”
聶言瞇著眼望著陸府,拿扇子敲了一記車伕的腦門,道:
“跟爺搶錢搶東西可以,搶女人不行。這陣不能輸,走,把狗窩扛上,會他一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