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裡有傳言曰——梟衛叼去的官兒,不啄得剩張皮,是回不來的。
馮桂被抓之後,已投奔了左相的原蒙蔭派俱都慌了起來,他們自是顧不得馮桂殺人案是真是假,只覺得梟衛在追殺完刑部前尚書的餘孽後,終於要向他們這些殘黨開刀了。
一時間京城內夜行馬車不斷,孔方兄如水般流入左相一脈的清流府中。
兩日後,朝堂上便有御史臺官員彈劾新科狀元亡父卻不上奏辭官丁憂,是爲不孝。御史臺本欲藉此淡化陳望苦主之態,卻教他當堂駁斥說亡父血冤魂未散,一日京中邪佞不除,誓不回鄉。
御史臺多少年來都是站著道德山尖上,上罵昏君下罵羣臣,這一下卻是不小心栽了。若是陳父病逝還好,如今他是被殺,人家案子都沒定,就逼人辭官,不知是何居心。
文武百官算是第一次領教了狀元郎的口舌之利,好事的武官幫腔嘲諷了御史臺兩句,便將朝中清流點炸了。
據陸爹回家後描述,陳望站出來接連舌戰御史臺、大理寺、吏部三大朝中著名嘴炮,直說得幾個年紀大的當庭摸藥丸嗑了兩粒纔沒倒下去,最後聖上都笑了說你等再吵下去是不讓朕用午膳了,兩邊這才收兵下朝。
又次日,聖上下旨,翰林院編修陳諾之升吏部員外郎,暫代吏部侍郎行事。
進士入翰林院後還不算安定,就像秀女入了後宮,是近中宮之側成青雲大道、或是居冷宮之遠蕭索度日,往往就在第一次出翰林院的時候。
尤其是馮桂被關在梟衛府的時候,忽然下旨讓陳望代吏部侍郎之職,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馮桂已是君王棄子了。
而棄子的下場……多半是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了。
……
四月十二,陳父頭七之日,馮桂因當衆殺人,又被查出豢養買賣幼童、擄掠良婦等罪,流放塞北,永不赦歸,其三族廢族學、奪科舉之資。
梟衛府是最先收到上面的判決令的,陸棲鸞連日在如山的密檔裡找尋馮桂罪證,終於有了成果,一收到消息,便想去找陳望。
陳望自升了吏部員外郎,便搬去了吏部官邸,也正是因聖上有器重他的意思,府中儘管白綾飄飄,卻也是門庭若市。
“……當心著點,裡面的物件可沉著呢。”
陸棲鸞到時,大大小小的官員和他們帶來的隨禮裡,金銀器碰撞的聲音時不時飄進耳中,引得陸棲鸞心中升起一絲古怪。
“請問……可是陸小姐?”
府裡一個小廝見她來了,連忙迎上來。
“我是,陳大人可在?”
“在、在的,今日老太爺頭七,陳大人自然是在的。您家那位陸小公子也來了,好像正在後院與陳大人說話。”
陸棲鸞點了點頭,握緊手裡發熱的判決副本,道:“外面賓客多,你先忙,我自己去後院找他便是。”
府內烏壓壓的一片,大多是與陳望同屆的進士,涇渭分明地站在靈堂左右,彼此的眼睛裡大多數沒有致哀之色,唯餘對彼此的揣測與相輕。
“那馮桂是自己作死,受賄又好玩狡童,前些年有個長得好的進士,險些被他收義子的名頭逼得病死了……這次收到陳諾之頭上,算他倒黴。”
“……馮桂怕是起不來了,只是如此一來左相也算是斷了根指頭,這陳望真敢如此得罪座師?”
“呵~左相若是在意,又何必派這些門生來上門弔祭?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就來找新的了。”
“陳諾之倒是個狠角兒,第一個出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啊……”
聽著這些進士的議論,陸棲鸞慢慢爲逝者上完一炷香,暗歎朝中也不安定,轉身便往後院走,哪知剛轉過廊角,迎面便撞上急匆匆而來的秦爾蔚。
“啊!”
秦爾蔚嚇了一跳,霎時臉色便蒼白下來。
“你……你怎麼來了?”
陸棲鸞見他往邊上挪,一腳蹬在走廊的柱子上攔住他的路:“我記得去年走之前你還有精神跟我隔牆吵架來著,怎麼現在這麼慫?你是揹著我做了什麼嗎?”
之前有陸池冰在場還好,讓他和陸棲鸞獨處,哪怕只片刻,背後的冷汗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秦爾蔚,目光慌亂地偏到一邊,抖著嗓子道:“我、我沒有,只……只不過最近犯了癔癥,夢裡見你來索命……”
陸棲鸞面無表情道:“我若是要索你的命,就不會等到夢裡了。也不知是誰那年看的污糟本子,若不是我去幫你頂鍋,你爹少不得要打斷你的腿。”
秦爾蔚家教極嚴,想起舊事,自知對陸棲鸞理虧,只得連連稱是。
陸棲鸞見他仍是一副畏懼之態,又寒聲問道:“你摔我的那面玉佩呢?聽池冰說你找人粘好了,打算什麼時候還給我?”
秦爾蔚的臉色又白了三分,連忙道:“那玉……那玉缺了角,給你也戴不了,我找人尋塊上品羊脂玉給你按原樣重新雕一個,改日便送到府上。”
那玉佩是她從記事起便戴著的,菩薩蓮花座的模樣,上學的時候在一衆小孩兒裡算是獨一無二的,陸棲鸞雖喜歡,但也知道不過是外物,本就不打算追究。
“這些閒事無所謂,這幾日顧不上,我有件事想問你,那日瓊林宴池冰回來就像鬥蔫了的公雞似的,你們一同去的,告訴我瓊林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秦爾蔚咳嗽了一聲,道:“這……說來不好意思,也都是文人相輕那一套,受了些風言風語罷了。”
陸棲鸞盯著他的眼睛:“真的?”
“是真的,就是左相那一脈,嫉妒池冰的文章寫得好,發生了些……口角。”
……說謊。
陸棲鸞本也是想著陸池冰經歷了些文人爭執,但如果秦爾蔚拿這個當搪塞她的藉口,反推之說明實情怕是要比她想得嚴重許多。
秦爾蔚見她不說話,慢慢往她後面走:“若沒什麼事的話,我便去前面會客了……”
“給我站住。”
陸棲鸞一把扯住秦爾蔚的衣領,神色凌厲地壓低聲音道:“別告訴我你帶著他舞弊了!那可是死罪!誅三族的!”
“沒有沒有!不是我舞弊!”
“那就是他舞弊了?!”
“不是他、是陳諾——”見陸棲鸞的眼神一凝,秦爾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捂住嘴,“你先別激動,冷靜點,我慢慢告訴你。”
心底深處空白了一瞬,陸棲鸞啞聲道:“……你說吧。”
她早就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但不知何時而起……亦或是,早在第一次見陳望的時候,那個人跪在雪地裡時,眼睛裡沒有對命途的仇視,而是寫滿了謊言。
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個爲父正名、千里奔波考取功名的寒門學子角色,而她就剛好像是天真不諳世事的善心官家小姐一樣,走進了他寫好的戲文裡。
陳望是長於扮演苦主的,寒門出身的苦主,父親被殺而青雲直上的苦主,一步一步……
“……因科舉之事木已成舟,我見周圍的進士大約是知道的,便勸池冰忍一忍,好全了你這姻緣。”
秦爾蔚顫聲說罷陸池冰的卷子被偷換前後事宜,見陸棲鸞仰頭看著漸暮的天色不語,便斗膽道:“科舉的試卷都是由吏部官員專職抄錄了再呈上評卷的,原卷和抄錄卷皆要保存,他們能模仿池冰的筆跡將原卷也一併僞造了,調得動此等手段,除左相外不做他想,你還是……啊!”
話未說完,迎面便是一巴掌,秦爾蔚捂著劇痛的右頰,呆呆地看著陸棲鸞陰著臉,用一種令他發寒的語調道——
“我謝你殷殷善意,教他少年意氣折盡。”
秦爾蔚見她轉身朝陳望的書房走去,急聲道——
“不可能的!這是京城,龍虎之地……你惹不起!別去!”
“怕什麼?人這一輩子該屈膝折腰的時候太多了,這節骨頭,不該折亦不當折。我要把它抓出來見個分明,是虎就殺虎,是龍……就斬龍。”
……
分明是初春的時節,這處新起的書房外卻僅有一脈伶仃春綠,俯首於泥瓦堅實的縫隙之間,艱難地攀爬著……
“你那日說的,可還算數?”
書房裡茶盞已冷了許久,陸池冰說出這句話時,喉舌裡都在發苦。
其實比起這個,他更想問是——便是不屈從於這舞弊之事,他也有探花之才,這狀元之名,真值得他折節嗎?
白麻繫於紫金蟒袍外,今非昔比的寒門書生,面對陸池冰幾乎可稱得上詰問的話,眼底一片淡然無波。
“……我那日說的,不會娶宋明桐,算數。”
“可你也不會娶陸棲鸞,是嗎?”
陳望閉上眼掩去眼底的思緒,道:“家父身故,便是御史臺不敢再以辭官丁憂之事逼我……可我,畢竟是儒門之人,需守儒禮。”
陸池冰閉上眼道:“到底是毀諾了。”
“抱歉。”
陸池冰笑了起來,站起來將茶盞掃倒在地上——
“我陸家,哪點對不住你?她……又是哪點對不住你?!”
“……”
“將你撿回來的是她!答應許給你的是她!你父親被狗官殺了,熬了數宿幫你找罪證將那狗官定罪的也是她!你憑什麼?!”
陸池冰發紅的眼收在眼底,陳望擡頭看他,沒有辯解,只說了一句話——
“望,欲做人上人。”
“……”
骨節顫抖著作響,陸池冰頭一次體會到何謂恨之入骨,幾乎是恨到要動手之事,身後的門開了。
“池冰,你回去……我來跟他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