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閬然朦朧間只覺得胸口處十分沉悶,想起來卻又發覺四肢動彈不得,昏昏沉沉地像是又要睡過去。
……好睏。
強烈的睡意衝擊著意識,本是要放棄掙扎的,可很快臉上便掃來一樣毛茸茸的物事,讓蘇閬然不得不睜開眼。
疼忍得了,癢卻忍不了,擡起痠軟的手胡亂一抓,手背上卻被撓了一記,教他瞬間清醒過來。
胸口處正臥著一隻黑貓,見他醒過來,黑貓軟軟地叫了一聲,邁著小步子,從胸口走上去,踩著他的臉,跳上了旁邊的架子。
……是葉大夫的貓啊。
周身依然彷如重病過後般無力,但蘇閬然到底是軍人,意志過人,撐著身子靠牆坐了起來。
這兒似乎是個廢棄的藥房,周圍都是些瓶瓶罐罐的東西,瀰漫著一股陳腐的藥味。
——他怎麼到這裡的?
蘇閬然發了片刻呆,混沌的腦海裡終於回憶起了之前的事。
他跟在王師命身後,見他走遍了村裡染病的宅子,似乎並無什麼異常,直到見他走到那日焚燒朝顏葵的柳柱家,進去看了片刻,出來告訴鄰里的村民,柳柱已經病逝了。
柳柱昔日濫賭成性,氣死了其母,妻子也跑了,膝下又無孩子,孤家寡人一個,鄰里的青壯商聽王師命的話,擡來一具薄棺,又不敢去碰屍體,便關上門由王師命將人入柩,封好棺木,纔將棺木擡出來。
就是在那時,蘇閬然本想繼續跟著王師命,卻耳尖地聽見那具被擡走的棺木裡,似乎有掙扎的響動……
想到這兒,蘇閬然按著頭側,神色有些痛苦。
後面的事他記不得了,好像是聽見了什麼某種古怪的樂器,整個人便失去了意識,他甚至來不及確認那是不是王師命。
……壞了,他要是被抓,王師命說不定這會兒就要去找陸棲鸞了。
這麼一想,蘇閬然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兒磨蹭了,撐著桌子勉強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佩刀早已被拿走了。
外面的人似乎聽見了屋內的聲音,窗戶開了條縫,一個面上蒙著麻布的村民探頭進來,見他起身,嚇了一條,喊道——
“蘇公子,你染了疫病,不能出去亂跑。王大夫囑咐我們看好你,你、你還是先休息吧。”
誰還沒生過病?生病跟中毒哪兒能一樣?
蘇閬然辯解道:“我沒有——”
村民哪裡聽他他話,道:“你就先別說話省省力氣吧,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還是看著你是京城人的份上纔沒把你綁起來,兩個月前那些染病發瘋的都是被放到枯井裡去呢。”
言罷,窗戶便又關上了。
……完了,陸棲鸞如若憋不住跟疑犯同流合污了,他要如何與陸夫人交代?
神情凝重地沉思間,肩上一沉,只見釀釀從架子上跳下來,順著手臂臥進了他懷裡。
對了,這貓是怎麼進來的?
蘇閬然環視左右,只見旁邊倒在地上的藥櫃後有一條合掌寬的細縫,想來這貓是從那處鑽出來的。
揉了揉釀釀蓬鬆的毛,蘇閬然心想這貓看著圓滾滾的,原來是虛胖。
待將它抱起來一看,蘇閬然忽然覺得有些怪,將它的小腦袋擡起來細看,發現頸圈上並不是鈴鐺,而是繫著一枚紅色的蠟丸,散發著一種草木的清香。
蘇閬然見狀將那蠟丸從釀釀脖子上取下來,打開後,蠟丸里正有一顆藥丹並一張字條。
……莫非是葉大夫早就看出王師命別有所圖,特地讓貓兒來送藥?
蘇閬然將字條展平,正想領教葉扶搖之神機妙算,豈料葉扶搖那一手字端的是金蛇狂舞,玄妙非常,莫說友軍了,連敵軍截獲了都不一定知道箇中奧妙。
事出緊急,蘇閬然覺得既然葉扶搖愛貓心切,總歸不會往貓身上放□□,便將藥服了下去。
所幸那藥丹入腹生效,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蘇閬然便感到體力有恢復的跡象,起身先是將釀釀從牆縫裡塞了出去,接著便走到了房門口。
外面看守的村民們還不知裡面發生何事,在外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天。
“……你說,這些人萬一要是真病死了,他們留下的東西值多少錢?”
“京裡來的能差到哪兒去,你沒見嗎,那馬車殼都是緞子蓋的,連幾個侍女都像天仙兒一般呢,病死了多可惜。”
“那個領頭的姑娘纔是真漂亮,性子也好,跟王大夫站一塊兒還挺搭對的。”
“想啥呢,再漂亮也是京裡來的,早晚要回去……”
“說不準,那柳四家的還是鬼夷國的呢,還不是留下來了,只要這倆人私定終身,她爹孃不同意也得同意——”
嘭地一聲,破爛的木門連同鎖門的鐵索一齊朝守門的村民飛了出來,登時將那村民打昏在地。
另一個村民嚇得跳了起來,見蘇閬然一臉冰冷地從門裡走出來,慌亂得到處找武器,情急之下去撿蘇閬然留下來的雁翎刀,卻發現那刀極其沉重,莫說揮了,連擡都擡不動。
村民急了,連忙喊道:“王大夫,病人跑——”
蘇閬然哪兒容他聲張,腳尖一挑,雁翎刀入手,拿著刀柄再一掃,將那村民抽暈在地,面無表情地說道——
“死心吧,她娘不會同意的。”
……
入夜,祠堂裡的白燭搖曳亮起。
新擡來的棺木躺在靈堂中央,棺木上的潮氣伴著發涼的山霧從四肢百骸滲入,讓陸棲鸞控制不住地想發抖。
但她不能顯露半分,因爲比山間的狼更可怕的,是她面前的這具釘好的棺木。
棺木在響。
“……我們說話歸說話,不帶鬧鬼的。”
“你怕鬼?”
“我大小也算是朝廷命官,一身正氣,怎會怕鬼。”
“可是你在發抖。”
陸棲鸞本來是抱著攤牌的心思纔來的,但攤牌的前提是她得從力量上對對方形成絕對優勢,比如說身上揣著一個能把九尺巨漢一刀砍成兩半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如果該武器已經被對方制伏,她再不長點眼色地硬要把話題往攤牌上帶,那叫自殺。
棺木裡的動靜停了,陸棲鸞因爲緊張而發酸的脖子終於漸漸找回知覺。
“我發抖不是怕,是因爲冷。”
“是麼。”王師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輕聲道:“我以爲你會多問問我,把棺裡的人怎麼樣了。”
陸棲鸞看著他道:“我知道了後,你會把我也釘在棺材裡送去燒嗎?”
她說這話時,雙眼睜得圓圓的,滿是戒備與忌憚,卻分毫沒有露出她這個年華應有的膽怯。
……果然啊,是個聰明到剛好的姑娘。
“起初是這麼想過的……可惜後來我喜歡你,捨不得。”
——現在說這個?靈堂談情你認真的?
可怕的是,女人的直覺告訴陸棲鸞,這人可能確實是認真的。
見陸棲鸞的眼神變了,王師命退後兩步,抵住了靈堂的門,道:“抱歉,我離你太近,可是讓你不自在了?”
……你關門我他孃的更不自在。
陸棲鸞心想爲今之計只有拖,便道:“這才兩三日的而已,你現在說出來,是不是太輕率了?”
“不輕率,如果可以,待我走時,即便這裡的人都死了,也會把你帶走。”
“帶去鬼夷國?”
王師命片刻後,笑意加深:“我便知你查到了不少,只是苦無證據,或是與我犯了同一個錯,下手軟了些。”
苦無證據,這正是陸棲鸞所惱之處。
她猜得出這個村子箇中因由的大概,卻只找到一些破碎的依據,拿不到一些決定性的東西。
“話都說到這裡了,你要聽聽我的推斷嗎?”
隔著一具棺木,王師命微微傾身,支在棺蓋上認真問道:“只是聽你說嗎?”
“好吧。”陸棲鸞深呼了一口氣,知道這類賊人怪癖多,要他們老實聽話非得整點有意思的東西不可。
“這樣,我若說中了你作案的意圖,你放了公主和蘇校尉……”
“反之,我還是會放人,但你是我的了。”
……嗯,高都尉說得對,做梟衛果然有性命之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爲國獻身了。
見她沉默了片刻便點了頭,王師命看上去十分愉悅:“陸姑娘請。”
“賀州臨近鬼夷國,又逢山多,兩國守界並不嚴明,是以走商的不止是藥材絲綢,比藥材和絲綢更值錢的,就是人,或者說是奴隸。”
“柳四的商隊是其中之一,明著向鬼夷國販貨,實際上則是從鬼夷國收來美麗的女奴,賣入中原作爲貴族佞寵。只是倒賣人口之暴利,吸引的並不止他一家,漸漸便將手伸向了鬼夷的良家女,那朝顏,我想便是他與其商隊假借山賊之事從良家強搶來的。”
“我還猜想,村裡所傳朝顏時常犯瘋病刻鬼畫符,實際上是鬼夷文,她既然會寫字,說明在鬼夷並非普通人家的女兒,身份干係甚大,柳四怕她傳揚出去,便強將她留在身邊,又派了個丫鬟加以監視,我在柳四家中發現的鎖銬,便是他囚-禁朝顏的證明。”
王師命微微點頭,作了個繼續的手勢:“很有道理,那之後如你所言,是柳四逼死朝顏後,我假扮大夫散播瘟疫,將柳四並一衆販賣奴隸的商隊一一找出來殺死,爲了給朝顏報仇,是嗎?”
陸棲鸞接著道:“你是鬼夷國人,說不定是朝顏的親人……”
“嗯,然後呢?”
陸棲鸞:“……”
……不對,完全不對,真要是這麼簡單,爲什麼親人在異國被迫害至死,他一點也不急著報仇?爲什麼還有閒情逸致跟她這般打情罵俏?
更重要的是,朝顏去年過世才七天,村子裡便出了怪事,就算是報仇,誰會來得這麼快?!
想到這一節,陸棲鸞手指微震,愕然道:“你根本不是來爲朝顏報仇的!”
棺木下的“死人”似乎聽到了外面的聲音,再一次掙扎起來,而倚著棺蓋的人,則是看著陸棲鸞笑了起來。
“可惜了,你再笨一點,就能心甘情願地跟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