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日,陸峰下樓便能聽到吃客們喝酒吆喝,吹牛打屁的喧鬧之音。甚至零零碎碎的,還能聽到一些人在談論三天前突然毀於一旦的浩宇閣。
而今天,吃客們出奇安靜。原因,是這悠揚繞樑的哀婉琴音。諸多吃客,也默然變作了聽客。
陸峰應聲側頭,目光穿過影影綽綽的聽客,落在客棧靠右角落裡的一張寂靜木桌上。目光挪移,流過木桌,跳到桌上的素琴,隨素琴上的纖細玉手,飄在素琴的主人身上。
一瞬間,陸峰的身體猛然一顫。
那是一個熟人,也是陸峰先前就突兀想到的人。一個曾給陸峰留下難以磨滅印記之人。亦是陸峰摒棄過去,幾近遺忘之人……紫月兒!
陸峰不知道,昔日瑤雪會離去,其中亦有紫月兒的從中作梗。陸峰對於紫月兒的印象,還停留在她僅僅是矇騙自己的層次上,並未將她視作狠辣歹毒的女人。但饒是如此,在此地遇到紫月兒,陸峰心中亦有極度不好的預感。
因爲,在陸峰心中,他們倆早該行如陌路,不再產生半分交集。而再無交集的兩人再度相遇,往往是相互衝擊兩人再不相關的人生軌跡。
“好砰人的琴音,好驚豔的女子。”
陸峰腦中思緒飛轉之時,舒龍的讚歎之音卻是突兀響起,將陸峰本就不寧的心緒攪得更亂。
與此同時,陸峰感覺自己的手被人緊了緊。微微側頭,卻見上官貞正靜靜凝視著自己。她的目光很寧靜,卻又隱隱帶著一分焦灼。似乎,在看到紫月兒的那一瞬起,她就已經不想再待在此處了。
陸峰微微沉吟,道:“貞兒不怕。我們就聽聽,她在彈些什麼。”
陸峰捏著上官貞的手,順階梯而下,在與紫月兒隔著兩張客桌的空桌旁坐下。陸峰向紫月兒看去的同時,紫月兒亦微微擡眼,輕瞥了一眼。目光交錯僅僅一瞬,紫月兒再度低頭,繼續彈奏手中的曲子。
陸峰眉頭輕輕皺了皺。剛纔,紫月兒給了陸峰一種冷漠到令人發寒的感覺。那平靜擡眼的眼神中,有著說不出的冰冷,透骨如釘。就似乎,陸峰在她眼中就是一團空氣,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陸峰沉默,不知道這幾十年裡紫月兒究竟經歷了些什麼。一個人的氣質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至青澀走向成熟,再轉而化作寂冷如冰的淡漠。
她依舊很美麗,比之以前的她更美麗。烏黑細長的秀髮輕輕披躺在前胸與後背,無風卻微微淌動,如涓涓細流怡人。彎彎黛眉,靈動大眼,光潔瓊鼻,吹彈欲破若光滑玉石的清麗臉頰。她的身上,不帶半分歲月痕跡。似永遠停留在了女子最美好的年紀。
她的手很纖細,白皙細膩,輕輕撥動琴絃間,就恍惚令人有種憐惜,如是害怕堅韌琴絃割破她的手指一般。
琴聲很悠揚婉轉,每個音節都銜接得極爲緩慢,卻沒有半分脫節之感,反而是透著一分道不明的催淚哀涼。
這首曲子,陸峰不曾聽聞。它不似山河調那般波瀾壯闊,跌宕起伏。不似上邪那般激情流溢,毅然決絕。比之往事引更爲哀婉綿長,
潸人淚下。
如若是一曲爲死者起奏的喪歌,每一個音節律動都透著濃厚的哀痛。恍惚中,分明是悠揚緩婉的曲子,卻又隱隱透著一分兵戈碰撞的冰冷尖銳。
戰死沙場的將士深埋塵土,深愛他的女子獨坐墳前,漫漫長夜裡,低聲啜泣,靜等歲月地腐朽,願在無盡歲月河流中,伴君長眠,不離不棄。
這首曲子很長,一直都維持著平緩律動。隨著哀曲瀰漫繞樑,客棧內的不少聽客已經忍不住輕輕落淚。就連坐在陸峰對面的舒龍都面色有些異常,受了這首曲子的影響。
陸峰心裡輕嘆一聲:紫月兒果真是了不起。莫名其妙的一曲,恐怕就有哀城三日的能力。
緩緩琴音持續許久之後,終是在平緩的音調下結束了。
琴音散去,而客棧內依舊寂靜,似碎針落地之音都清晰可聞。
一陣深邃寂靜之後,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拍手叫好,由衷地佩服角落處的驚豔女子。
紫月兒抿嘴淺笑,怡人美麗,她輕輕起身,對著衆人輕輕一個欠身,算是表達謝意,優雅卻又透著一分高傲。看得不少人怔怔失神。
也在衆人失神之際,紫月兒雙手抱著暗褐色的素琴向著陸峰的位置走了過來。
待紫月兒走到近前,陸峰擡眼問:“有事?”
“我能坐坐?”
她不在乎陸峰話音中透著的冷漠之意,就清甜一笑。
陸峰微微蹙眉,便說:“隨意。”
隨著陸峰話音落下,紫月兒在陸峰左手一方的空位輕輕端坐下,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靜靜地盯著陸峰。
這一幕看得陸峰對面的舒龍驚訝萬分。他顯然是沒有想到,這琴藝驚人的女子竟是與陸峰認識。
就在陸峰開口欲語之時,陸峰的瞳孔陡然一收。因爲一個男子走到了紫月兒身側,這是一個青年容貌的男子,臉頰很白,若雪。面目俊秀,卻又透著一分說不清的妖異之感。
這人,陸峰見過,而且是個仇人……雪蒼子!
陸峰恍惚,似乎先前紫月兒起弦之時,雪蒼子就站在紫月兒身側。只是紫月兒吸引了陸峰的注意,而且雪蒼子又是身著便衣,陸峰第一時間沒有發現雪蒼子。
陸峰先前面色還算和善,到了現在表情忽地一冷,道:“你們怎麼會在一起!”
雪蒼子輕輕笑了笑,沒有回答,就很隨意地轉身,在不遠處的一張空桌坐了下來。
“我現在是暗魔的人,所以我和雪蒼子在一起。”
紫月兒話音很平靜,似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陸峰冷笑嘲諷:“看樣子你紫大美女的面子也真夠大的,能讓暗魔的副門主如影跟隨,還真是了不起。”
說話時,陸峰心頭沉重無比。陸峰可是清楚現在看似人畜無害的雪蒼子是何等可怕的人物。昔日雪蒼子聯合邪雲子曾嘯,便有著與父親忠義侯以及老師風修子一戰的能力。雖然當時父親與老師都未盡全力,這也絕對無法否認雪蒼子的強大。
如果雪蒼子願意,他可以瞬
間毀滅整個山易城。哪怕是這一帶的最強勢力,星辰閣都絕對無力阻攔。因爲,星辰閣閣主韓石都不會是雪蒼子的對手!
不過,陸峰心裡無懼。並非是陸峰體內寄居著魂涯這個老怪。就算是現在的魂涯全力幫助陸峰也絕對無法抗衡雪蒼子。陸峰真正的底氣是風一笑。陸峰相信,如若雪蒼子真敢在這裡對自己動手,風一笑這等強者不可能不知。說不得,雪蒼子會就此隕落在風一笑手下。
紫月兒不在乎陸峰的譏諷,目光輕輕掃過陸峰與上官貞,忽然笑:“恭喜你,你還是熬過了歲月詛咒。還有,我祝福你們。”
陸峰搖頭:“紫小姐的祝福,陸某承受不起。”
陸峰接二連三地冷臉相對,這似令紫月兒有些不悅了。她臉上笑顏斂去,平靜問道:“在這裡見到雪蒼子副門主,你就一點也不害怕。”
陸峰臉上譏諷之色更濃,沒有回答紫月兒,反而是看向雪蒼子,冷笑著問:“雪蒼子,你敢對我動手嗎?”
對於陸峰的挑釁,雪蒼子卻是不以爲意地笑了笑:“我就隨紫小姐來山易城轉轉而已。並沒有針對陸少俠的意思。”
開玩笑,多年前雪蒼子就在風一笑手中吃過一次癟,雪蒼子可清楚地記得風一笑給他的警告。無論陸峰怎樣刺激他,他都絕對不會動手的。
雪蒼子的回答令氣氛一時有點僵硬。雖然紫月兒是知道雪蒼子不會動手的,但卻沒想到雪蒼子會回答得如此輕慢。一時,紫月兒不知再說什麼。而陸峰,上官貞現在都是惜字如金,不作言語。至於舒龍,就是一個看客,沒有插嘴的分。
半響後,陸峰冷聲問:“說吧,找我究竟是爲何事!”
紫月兒盯著陸峰,美麗眼瞳中,再度有了先前那種透骨冰寒冷漠之感。紫月兒輕聲說道:“陸峰,你可知我剛纔彈的曲子是什麼。”
陸峰道:“我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是否就會撒手回去了?”
紫月兒淡淡說道:“不會。”
陸峰擡手,說:“那麼你繼續說吧。”
“剛纔的曲子,名爲葛生。是我彷徨了許多年之後譜出來的曲子,就用的民間詩歌《葛生》的名字。我想,既然陸峰你多年前能識得民間情詩《上邪》,那麼你對於凡俗詩賦方面定有涉獵,一定是知道《葛生》。”
紫月兒不急不徐地說道:“陸峰,你現在知道我的來意了?”
陸峰心頭一顫,關於《葛生》,陸峰的確是知道。陸峰十四歲之前,博覽羣書,翻閱過許多典籍。其中,民間一些有名的詩賦歌謠,陸峰許多都能熟背,這之列,包括《葛生》。
猛然地,陸峰看到紫月兒眼中的冰冷之色再冷了一分。她不帶半分感情地說道:“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陸峰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
《葛生》是一首悼亡詩……是女子追憶悼念逝去的愛人而吟唱,願百歲之後,共眠塵土。
紫月兒要悼亡之人……是指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