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南宮尚書檯,元月初八日。
正月十五後才舉行新年大朝會,現(xiàn)在尚書檯只有寥寥數(shù)人當值,處理一些零碎公務。
這裡暫時淪爲一個謄抄、發(fā)佈策令的機構(gòu),目前有四個單位能向尚書檯傳達命令。
經(jīng)過相關專管尚書、尚書郎審覈無誤後,就會連同尚書令黃權(quán)一同簽署,允許頒佈。
目前錄尚書檯事的是諸葛亮、關羽,算上劉備,這是最爲穩(wěn)固的三個決策發(fā)令核心;第四個核心是六侍中。
隨著田信、廖立返回江都,算上關興、李嚴,六侍中團隊終於在江都聚齊四人,張苞、馬良在江夏,勉強能聚在一起,執(zhí)行廷議功能。
可馬良、張苞遲遲未能迴歸江都,六侍中無法聚首碰面,也就無法當面針對時事、政事變動進行議論、探討。
自然地,廷議不能合法舉行,田信也就無從發(fā)表政見。
六侍中廷議制度本是劉備遇刺的臨時舉措,可以視爲丞相府、大將軍府聯(lián)合攝政的補充。
現(xiàn)在田信一回江都,針對北府、麥城的許多彈劾就突然密集起來,讓尚書檯裡的工作頓時爲難起來。
作爲最高的政令發(fā)佈機構(gòu),清晰感受到一種政出多頭的難堪、窘迫。
黃權(quán)與輪值的尚書鄧芝一同喝茶,鄧芝帶來的是今早田信處理、批示的奏疏處理意見……算起來田信處於越權(quán)、未越權(quán)的模糊地帶,他單獨一個人沒資格向尚書檯發(fā)表公文處理意見。
可現(xiàn)在這些奏疏副本後面有北府護軍、侍中廖立的簽字,廖立在江都跑了一圈,李嚴、關興也先後簽字,所以這不單單是田信一人的看法,而是六侍中團隊的集體看法。
至於未能表態(tài)的馬良、張苞,則屬於被代表了。
黃權(quán)飲用碧綠色茶湯,審閱這幾封公文……針對不合理的亂命,尚書檯是可以暫時扣著不頒佈。
皇帝的命令都能壓住、拖延,更別說其他人的意見。
只是做事情的始終是人,規(guī)矩是規(guī)矩,程序是程序,這些都得讓人來執(zhí)行。
比如鄧芝,肯定傾向於關羽、田信,在田信與關羽之間,鄧芝很可能傾向於田信;另一個代表人物是蔣琬,蔣琬是傾向於丞相府的。
審覈幾份處理意見,只有直百錢相關的意見值得重視,其他都可以忽略,不做處理。
別說田信的處理意見,關羽這裡的處理意見也可能被忽視,官員上奏之事,也能忽視處理。
黃權(quán)拿起關於審覈、督查荊州鑄幣工坊的意見,問:“伯苗,民間詬病直百錢一事可有聽聞?”
“略有所知,益州所造每錢有銅四銖,元年所鑄每錢約有三銖,二年八月前後所鑄之幣,含銅僅僅過半。”
鄧芝口吻嚴肅,眉目間滿是慎重:“直百錢與五銖錢等重,今所造直百錢含銅愈少,以至於質(zhì)脆不堪用。江都金市衆(zhòng)人議論,皆有效仿魏逆,以錢糧爲貨幣之意。或有言論,欲使朝廷刊印糧票,以糧票做幣。”
貨幣關係經(jīng)濟穩(wěn)定、流通,這始終是一個沒人願意去正面面對的問題。
面對貨幣鑄造問題,江東方面直接不要臉了,把頭埋在沙子裡;北方曹丕多少還想掙扎一下,取消劣質(zhì)五銖錢流通,以布帛爲貨幣,現(xiàn)在又在搗鼓糧票兌取。
原本沒人面對的問題,因爲呂乂要麥城正常繳稅,就被田信揭發(fā)出來。
民間原本可以壓制的不滿情緒,就會因此引爆,尚書檯必須正面迴應此事,想辦法挽回直百錢的信用。
民間就這樣,哪怕江東、魏國的經(jīng)濟徹底爛了,可大漢士民工商依舊有表達不滿情緒的動力。
不可能因爲對方更爛,就容忍己方鑄幣底線一再下跌。
可鑄幣坊也有他們的難處,北伐大勝,犒勞高層將校功勳要拿出官位來,高老中低層只能用錢幣、布匹。
漢口之敗,急需要各種撫卹,又加劇了財政支出。
朝堂之上對貨幣之事採取忽視態(tài)度,任由司金中郎將去搗騰。民間的怨言始終流傳於民間,不以文字見於廟堂,那肯定就是子虛烏有,不一定存在的事情。
難道怪田信揭發(fā)這個問題?就不怪呂乂先動手要覈查麥城稅金?
問題已經(jīng)引發(fā),可怎麼處理呢?
黃權(quán)履歷豐富見識廣博,自然清楚鑄幣質(zhì)量下滑的根本原因在於戰(zhàn)爭開支。
戰(zhàn)爭耗費越大,鑄幣的銅含量就會不斷下降。
現(xiàn)在所鑄錢幣含銅量已經(jīng)接近最低點,再低的話,錢幣會很脆,掉在地上也能摔碎。
可如果還要降低含銅量,那隻能從錢幣的形制上縮水,將好端端一個外圓內(nèi)方的錢幣,鑄成一個環(huán)。
就是環(huán),鑰匙環(huán)、戒指一樣的東西,可能連‘直百五銖’四個字都無法承載。
思前想後,黃權(quán)忍不住長嘆一聲,閉上眼睛,只覺得田信回江都,彷彿滾滾黑雲(yún)壓城,讓人喘不過氣來,隨時可能有雷霆暴雨降下,讓所有人處於驚慌之中。
不說茶業(yè),光是一個麥城織機,極大的恢復、推動了鄧國、南陽的生產(chǎn)力。
以至於漢軍此時已經(jīng)不缺冬夏兩季布料用度,民間也有大量細麻、粗麻布流通,極大緩解了其他各郡的百姓稅租壓力。
來自江都尹、鄧國、南陽的布,以以物易物的方式充實了市場,讓其他郡縣的百姓在繳納稅租時,家裡有囤積的布來繳稅,不需要去借高利貸,也不需要去換高價布應急。
各郡百姓終於有了點積蓄……民力漸漸休緩過來,於是對貨幣問題更加關注。
原來是貨幣崩潰,不得已採用戶調(diào)製度,以折絹折布的方式收取布帛爲稅租;百姓一年四季忙碌不堪爲生存奔波,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生活。
現(xiàn)在手裡有點盈餘,沒必要活的那麼累,終於可以思考問題了。
如果恢復正常的貨幣,那自己的生活能耕好!
你是百姓,也是商人,你肯定想要更保值、耐放的錢幣;而非三五年就腐朽的布帛、糧食。
麥城織機的不斷推動,郡國各處對正常錢幣的需求就越大。
需求不被滿足,自然會有怨言。
這股怨言集中在司金中郎將呂乂身上,這個人偏偏又要站出來爲國分憂,想要解決麥城這個龐然大物。
從根本上緩解市場對貨幣的需求,結(jié)果田信返回江都,奏疏落到了田信手裡。
這下好了,田信一巴掌抽到臉上,呂乂的選擇就兩個,要麼恢復直百錢含銅量,就會因鑄幣數(shù)量不足,朝廷預算無法滿足,進而問責被免官;要麼強撐著繼續(xù)鑄造劣質(zhì)錢幣,跟田信對著幹。
見黃權(quán)憂慮模樣,鄧芝勸道:“黃公,職下以爲不妨封存此疏,容後再議。”
“不妥,孝先歸來,本就要展示拳腳。無有此事,也會有他事。此事尚可調(diào)控,若換他事,誰又知該是何等棘手?”
黃權(quán)拿起筆,親自簽發(fā):“此事我等秉公處置,若有衝突,也好出面規(guī)勸。若偏心,這尚書檯也就沒了意義。”
“是,職下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