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雨卉聽得糊塗,便打斷了她,頗莫名地問,“您怎麼說到爹爹的事兒了?我……”她略有羞澀,“女兒是去嫁人,也非去做官,這些話您不該對二哥說麼?”
“可是你那姓鐘的小子……”馮梓君一嘆,苦笑,“也罷,你一個女孩兒家能懂什麼。”
外頭忽而有更鼓敲響,她扭頭問,“這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沒有消息來?”
雨卉竟忘了家中兩個正受苦的產婦,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便從蒲團上爬起來說:“我去派人問一聲,怕是哪裡忙得忘了。”可才走到佛堂門口,忽而聽嫡母那裡呢喃,“冤孽……”回頭去看,卻見馮梓君又重新閉目唸經,甚是虔誠。
她定睛看了許久,總覺得今日的馮梓君與往日很不一樣,然心裡惦記二嫂和如惜,便輕輕推門出了去。
雨卉離開,馮梓君慢慢從蒲團上爬起來,直起腰正跪在佛像前,合十在額前,誠心禱告:“容家若真真要遭一劫,還請佛祖看在孩子們爲人慈善的份上,將所有的罪孽都降在我的身上……”
實則雨卉不曾真正離去,而是立在門口招手喊一個小丫頭過來,便是這空隙,從門縫裡瞧見聽見嫡母這一舉動,可她歪著腦袋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
卻不知久經世事的馮梓君已然從次子莫名回杭,以及與府尹夫人閒聊中獲悉一些事,她心裡的擔憂,又何嘗是雨卉能懂的?
這一邊,藕園裡的人進進出出忙得不可開交,頭一回做父親,容謀甚是緊張,方纔接生婆告訴自己大小應該都能保下,但時辰一點點過去,總是不出個結果,叫他好是煩躁。一併連剛纔子時的更鼓敲過,下人們向他道新年禧,他也沒心思。
好不容易,快到寅時時,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從如惜的臥房裡傳出,驚得容謀愣在原地,本該疲倦的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很快有小丫頭跑出來道喜說:“姨奶奶生了個女孩兒,雖是不足月的孩子,卻長得齊全,姨奶奶身子也不礙事。恭喜三爺賀喜三爺!”
於是嘩啦啦一屋子丫頭老媽子來給他道賀,容謀還雲裡霧裡不知所以,半晌才說:“真的生了,生了?”直到被丫頭們推進屋子,在外間看到周紅綃抱著個膚色灰紅皺皮疙瘩一樣的小東西到自己懷裡並告訴說這就是她的女兒時,才真的相信了衆人的話。
“快派人給老太太報喜訊去。”一個老媽子喊著,找小丫頭去傳話。
容謀則追了一句,“還是先去藤園裡看看二奶奶如何……”
“三爺,姨奶奶醒了……”
如是,容府裡的紛亂持續了整整一夜。
翌日,元月初一。天晴,羞澀了一個冬天的太陽終於坦蕩蕩地曬下來,杭城裡人們迎來送往互相拜年,處處充滿了喜氣。
孟筱悅和雨卉從正院裡出來,正巧周紅綃過來,得知馮梓君已睡下,便拉著孟筱悅和女兒說:“你們也一夜沒閤眼,眼窩子都陷下去了,都去歇著吧,這裡好歹有我呢。若有親戚來拜年,上官媽媽他們能打發。”
孟筱悅則道:“二姨娘也去歇歇吧,老太太這裡有人在跟前伺候,您不也一夜沒睡麼。”
“昨兒如惜生下來後三爺就喊我去休息了,這不才起來麼,你們去歇著吧。”周紅綃的確精神不錯,便喊寶燕寧燕送兩人回去。
二人拗不過,便離了去,孟氏走在前頭,雨卉慢了幾步,忽而想起什麼,轉身來跑到母親身邊,拉著她的手說:“還沒給娘拜年呢。”說著退後一步,恭恭敬敬地給周紅綃磕了個頭,口裡說,“娘放心,閨女不管在您跟前還是去了京裡,都會好好的,下半輩子您指著我過便是了。”
周紅綃有些莫名,更多的則是激動,擡眼見孟氏遠遠含笑看著,似乎也很歡喜,更不由得含了淚將女兒攙扶起來,說:“你好,我便好了……”
孟筱悅心想她們母女有體己的話要說,便要回莉園去,只聽寧燕小聲嘀咕,“這樣子多好呀,老太太也好,姨奶奶也好,不再跟從前似的張牙舞爪天天找這個那個的麻煩,咱們做奴才的日子也好過。”
孟筱悅笑道:“你小孩子家一個,想得也多。”
誰知寧燕卻說:“大奶奶也不是麼?您如今也會笑了。”
孟氏一愣,不知說什麼好,轉眼到了莉園,便讓初蔓抓了一把銅板賞給寧燕就打發她回周紅綃身邊去。才進屋子坐下要茶吃,初菊那裡合著一個小丫頭抱進來兩包錦緞皮裹著的包袱,問從哪兒來,卻被答:“門房送來的,說是來的人指定給大奶奶和咱們孫小姐的新年賀禮。”
孟筱悅心頭一緊,孃家臘月裡就派人送了東西來,自己除了婆家孃家外幾乎沒有什麼可認識又有交情的人,這東西難不成……
“我的包袱送來了?”忽而見楚楚奔奔跳跳地跑進來,她穿了新作的紅緞襖子,不再梳兩條小辮子,而是像她姑姑一樣在腦後挽一個小髻,簪了一支步搖,餘下的頭髮柔柔地垂在肩下,早已不是小丫頭的模樣,而落得亭亭玉立。只是這腳步還隨著性子,奔奔跳跳不曾有改變。
但見她熟門熟路找過一隻包袱打開,裡頭各色玩物齊全,抓了一隻布老虎對母親說:“娘您看,趙伯伯多周到,臉小孩子們的禮物都準備齊了,真是有意思,他怎麼知道會趕在這年節上?”
孟筱悅一愣,她不明白爲什麼女兒會料到趙鼎天會送來新年賀禮,難道長久以來,女兒和他一直都有……
“楚楚,你把東西放回去。”大過節的,孟筱悅終究是板起了一張臉。
當委屈的楚楚抹著眼淚來藤園時,恰巧遇上才從佟未房裡出來的阿神,禮貌地說了句:“嬸嬸有禮,嬸嬸大吉。”便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阿神則道:“楚楚這是來找你叔叔嬸嬸麼?他們正有話說,來,你跟嬸嬸去,有什麼和嬸嬸說。”如是把楚楚帶走,藤園裡便依舊輕悄悄。
臥房裡,虛弱至極的佟未軟綿綿地伏在丈夫懷裡,一口一口吞嚥著丈夫喂下的湯水,虛弱的她根本辨不出什麼味道,喝了半晌實在難受,方推開了容許的手,氣若游絲般呢喃:“實在吃不下……”
容許見她喝下小半碗,便也不勉強,將碗勺擱在牀邊的小桌子上,又替她攏了攏被子,抱緊她說:“這下好了,我再也不必擔心你了,到底是老天爺厚待我。”
佟未疲倦地閉著眼睛,聽著丈夫唸叨這幾句,突然說:“現在能告訴我了麼?爹爹他到底和你說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未兒……”容許輕呼她的名字。
佟未卻含淚,“現在你大可不必再有牽掛,我也放下了該放下的包袱,難道還不容許我陪你一起面對?難道你我夫妻這些年……”
“好,我告訴你。”容許把心沉了一沉,將所有的事情迅速在腦中理順,“昨晚接到的信不是岳父的,是恆聿的。”念出這個名字,容許感覺到妻子的身體微微打了一顫。他繼續說,“今天晚上他就要和德恩一起離開京城南下,他們夫妻會一起來杭城。”
“來做什麼?遊山玩水?”佟未冷冷地問,但身體好疲憊,就是動一動心神都好像能牽動全身每一塊肌骨,“可是你昨晚對我喊,是朝廷的信函。”
“你慢慢聽我說。”容許輕嘆……
辰光一點一滴地過去,春節要從除夕夜一直過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杭城裡整整熱鬧了半個月,這一日正是十四,家家戶戶都忙著鬧元宵,地方官衙裡卻一派緊張,幾位大人根本無暇在家過節,一個個都守到城門口去,探馬來來回回幾趟,總算在日落時分迎來了浩浩蕩蕩的隊伍。
原是京城下了諭令,說德恩長公主要下江南趕在正月十五上靈隱寺燒香求子,皇帝最疼愛這一個皇妹,便親自下了旨意要地方官衙好生接待。
故而這一個年節官員們過得並不順意,忙著修繕驛站別院,只怕稍有差池怠慢了皇家之人。誰知德恩長公主的車馬到了城下,卻來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與幾位大人說,“一早便和平南侯府上通了音信,公主不住驛站別院,就住在容府裡。容府裡想來也準備好了,煩請各位大人在城裡領個路。”
衆人豈敢推辭,遙遙朝德恩所在的車馬行了禮,便各自騎上馬一路將長公主的車隊引入城中徑直帶到了容府門前,果然容家老太太及一衆家人已在門前迎接。
因知公主前來杭城爲的是求子,德恩下鑾輿時,府尹刻意奉承了一句說:“公主住在容府真真是英明之舉,侯爺府上才添丁,真真人丁興旺的所在。”
德恩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恆聿卻先問了句:“這不是早產麼?容夫人可好?”
德恩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反而笑著說:“駙馬,咱們進了府不就知道了,此刻天冷了,難道叫容老夫人也站在這裡受凍?”言罷拉了拉恆聿的手,又攙扶馮梓君,一行人款款入了宅門。
餘下的地方官員們除卻將容府周遭的保衛事宜辦妥當,便再沒有他們的事,卻有幾個同僚在一起打道回府去的路上閒話:“長公主和恆駙馬果然如傳說裡的一樣貌合神離。”幸而這些話,僅在他們口中傳說。
這裡,安頓下後,德恩脫去了旅途上厚重的衣裳,洗漱乾淨後重新挽了髮髻,又換上綿軟的家常衣衫,便讓如珍如寶帶著禮物,由孟筱悅領著來到藤園,一路上看盡容府裡的園景佈置,不由得說,“到底江南好,京城裡的王府也不過爾爾,容將軍府上果然是人傑地靈的所在。”
孟筱悅不敢隨意說話,只是恭謙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小心翼翼地將德恩引到佟未的房門口,欠身請德恩入內,自己則等在了門外。
掀開簾子入了臥房,便是清雅的香氣暖暖地撲入鼻息,屋子裡的一切都精巧雅緻,德恩尚來不及賞看,已見采薇帶著一屋子的人來到面前給自己行禮。德恩叫如珍看賞,自己則一步步走近臥榻。
臥榻上軟軟地半躺著一個虛弱的女人,牀邊一架小搖籃,搖籃裡一個纔出生不久的奶娃娃正香甜地睡著。
“請公主恕罪,實在身體無力不能下牀來向您行禮。”佟未朝德恩欠身,面上含笑。
德恩駐足凝視她,上一次相見是何時?便是上一次相見,自己間接弄傷了她和她的孩子,更在她孩子的身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傷痛,再相見,她怎麼能笑著面對自己?
“何罪之有,容……”德恩的眼窩子裡益發得晶瑩起來,她哽咽了一下,終究喊了聲,“姐姐”。
此時屋子裡早已靜悄悄,識趣的如寶和采薇已把大家都帶了出去,小少爺的奶已經喂好,能踏實地睡上小半天。
德恩回頭見屋內不再有別人,方鼓起勇氣說,“一直想和你說一句對不起,到底還是說上了。姐姐,對不起,那絕不是我的意思,我絕不會……”
“都過去那麼久了。”佟未感慨,“真的過去好久了,誰也不記得了。過去的,就叫他們都過去吧。”
“若不是經歷了自己腹中骨肉不能見天日的痛苦,我是怎麼也不能明白一個母親對於孩子的愛。”德恩卻仍舊絮絮地說著,“也若非是那一件事,我也……撕不開這個面子。”
佟未靜靜聽她說,她的話再往後便沒了邏輯,只是一味地抱歉和自責,佟未終忍不住,打斷她說:“公主沒聽我說的麼?一切都過去了。”
德恩猛地擡頭,臉上的神情很奇怪,她咬著嘴脣欲言又止。
“公主要在杭城住一段日子吧,倘若我們回回見面都是這個樣子,往後幾天你豈不是都要過不好。”佟未淡淡一笑,伸手向德恩,“公主一路辛苦,還站著做什麼,來我身邊坐,有什麼話儘管問我,公主既然喊我一聲姐姐,我自然珍惜。”
德恩順從地坐下,垂目許久來平息心事,終於怯生生地開口問:“姐姐和延叔他,真的不會再有什麼事,對不對?”
佟未一愣,隨即呵呵笑起來,握著德恩的手說:“往後沒有,現在沒有,從前更沒有。從我嫁入容府起,我和他就再無半點兒女情長的瓜葛。我勸公主放下這個心結,駙馬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