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見他?”采薇顯得很不放心,“這幾日我瞧你每日起早貪黑地管這個家的大小事情,總把自己累得倒頭就睡著,也不愛說話。你呀……何苦在我面前裝強,跟了你那麼多年,難道還不瞭解你?”
佟未搖頭:“你不要煩我,我不想說。來了就來了,不來就不來。我已然是二爺的妻子,他也成了公主的丈夫,見面也好、不見面也好,能改變什麼?”說罷就推了采薇,自己要去美人榻上歇午覺。
“別總睡著,睡出病來,難得今日有空,爲什麼不出去逛逛?”采薇膩上來,她猜測小姐現在心裡比誰都難受,只是一味秉持她的個性,人前要強。想著若引她出去走走,或許能散心,卻不知她的小主子早已芳心許定,就盼著丈夫回家,而今也只有相公能讓自己一吐心懷。
佟未只覺得渾身痠軟,已躺倒下去,又推開她的手埋怨,“剛還說我這些日子辛苦,這會子我乏了,睡一會兒也不叫人清靜。你也別出幺蛾子,出去做什麼呀?大太陽曬得。不如在我身邊躺下,我們說會兒話。”
“這麼窄,兩個人躺著膩死了。”采薇盤腿在腳踏上坐下,拿了扇子輕輕拍著。
佟未卻舒服地閉上眼睛,無意識地回一句,“二爺都躺過,你個小人兒怎麼不行?”語畢才驚覺此話的曖昧,倏地紅了一張臉,睜開眼睛來看,果見采薇正拿了扇子掩著臉嗤嗤地笑。
“不許笑。”佟未羞赧不已,拍了她的腦袋罵,“小蹄子,淨欺負我。”
采薇反揶揄,“自己不害臊,還罵我。你瞧瞧你自己的模樣,一張臉都趕著猴子屁股紅了。”
佟未撲過來要打采薇,不想重心不穩,競抱著那丫頭一起滾到了地上,摔得咚咚直響。
采薇卻笑得喘不過氣來,半個身子被小姐壓著,一壁要推開她,一壁問說:“你別抱著我滾,等二爺回來抱著你相公滿地打滾去。”
“死丫頭。”佟未急了,狠狠地在她胳膊上擰了一把,痛得采薇眼淚直流。
柳氏聽見動靜已趕了過來,見主僕二人滾在地上,慌得過來拉開。佟未最是促狹,拉著柳媽媽就裝委屈,滿口訴說采薇的不是。
此時孟筱悅也跟了來,見這情景先是笑著勸,後又拉著采薇的手對佟未道:“不要不知惜福,這樣好的人陪著你,知冷知熱的,二叔不在家全憑她心疼了。你還總擠兌她,你若不喜歡,我要了去吧。”
自從搬來藤園,因孟筱悅也曾主過家事,故而在接駕事宜上幫襯佟未不少,朝夕相處,又加之佟未熱情友好,妯娌二人已然如姐妹般親熱,之前的客套敬語一概不用,只管‘你’、‘我’相稱。
而孟氏素昔叫人瞧著精神不濟、悽悽慘慘,如今不僅面色紅潤,臉上笑容也較從前多了許多。家裡或有心地好些,曾可憐大奶奶命運不濟的,眼下見她好了,無不讚佟未的賢惠。
“那可不成。”佟未笑著過來拉過自己的采薇,“她走了,我往後欺負誰去?”
柳媽媽笑道:“我好好躺著,過來瞧你們做什麼,原就該知道是在鬧著玩。罷,大奶奶也不必費心,咱們繼續歇著去,回頭她們撕破了臉蛋,咱們也不管。”
四人說笑,午後的暑氣也驅散不少,三香四荷奉了茶水上來,四人坐下閒話,又過了半個時辰,方各自散去。
采薇自然沒走,送了孟氏、柳氏後,回來對佟未感慨:“方纔提到‘七夕’,真是不知歲月過。去年這個時候,小姐還鬧著大爺、二爺帶你去逛燈市,又纏著大奶奶、二奶奶給你布乞巧的陣勢。而今,你自己也盤了頭髮了。”
佟未淡淡地笑,又玩笑一句,“大概就是去年求得了這份姻緣吧。”
“好小姐。”采薇卻不笑,反換了正經神采,坐到佟未身邊,“你但凡露個心底兒給我,我也知道往後萬一有什麼事,該怎麼辦。”
佟未凝視她,臉色漸漸沉了,半晌才拉著她的手說:“若說完完全全地忘記他,這如何可能?譬如過到這七夕節,我就會記起去年是他偷帶我出去逛燈市,你說,如何忘得了?”
采薇點頭,輕聲問:“那姑爺呢?你不覺得姑爺打心眼兒疼你愛你?我總瞧見他對誰都冷冰冰的,或者十分客氣,只有對著你,臉上笑也多,表情也多,整個人都鬆開了。”
“我也喜歡他。”佟未頭一回對采薇說這些,不由得赧然臉紅,只低聲道,“可是他不能時常陪著我,我一直希望他能帶著我一點一點從生命裡將恆聿磨掉,一直到再見這個男人,我不至於如此緊張,如此難過。”
“他若真的來,你千萬千萬記得自己的話。”采薇語重心長地說,“我是瞭解你的,而你的聿哥哥有多大魔力,你比我更清楚。”
佟未心頭大痛,正如采薇所言自那一日後,她便刻意讓自己忙忙碌碌,以爲可以不去想恆聿。但事與願違,每夜夢裡總要閃過他的身影。可而今自己又眷戀容許,眷戀他對自己的寵愛和信任。於是矛盾,於是在情感和道德之間掙扎,弄得自己身心疲憊不堪。
今日叫采薇說出心事,已然把持不住,拉著采薇哭道:“他爲什麼還要來?我不想見他,一輩子也不相見他。”
采薇勸道:“你也不必太緊張,或許見了,見各自都過得好,就將從前的情分淡了,也未可知。”
佟未痛苦地閉上眼睛,只在口中喃喃:“你不明白……”
於此同時,距離杭城遙遠之處,兩隊車馬正從不同方向趕來,只是不知哪一對人馬,能率先到達。更不知孰先孰後,會預示什麼。
綿長的官道上,定圻大將軍的兵馬整齊而有序地前行著。這一次的賑災異常順利,老天爺似乎也心有愧疚,洪災氾濫後再未颳風降雨,不論是重新築堤還是遏制瘟疫彌散,都因乾燥的氣候得以順利進行,在每年都飽受風雨洪水災害的江河一帶,實屬罕見。
故而賑災一行沒有拖延很長的時間,朝廷不僅下旨表彰,更希望容許迅速帶兵回杭城,不要過多地消耗在災後事務中。
於是容許按旨意留下兩營將士協助交接事宜,自己則與宋雲峰帶兵回杭城。他明白朝廷的意思,秋天將至,須得勤加練兵,以防冬日可能發生的兵馬之亂。他麾下乃是朝廷兵馬的重中之重,守護著江南、甚至是朝廷半片江山,如此精兵耗費於“民生瑣事”,朝廷是萬萬不肯的。即便容許素來以爲“安民則安天下”,奈何聖命難違,他畢竟只是天家的臣子。
見行軍甚慢,雲峰拍馬上來,行至容許身邊,“大哥,這麼走幾時才能回到杭城?”
容許心情甚好,玩笑道:“想你的阿神了?”
“哪裡哪裡,只是覺得沒必要在路上耗費時日。”宋雲峰憨笑。
容許回身,指一指行進的將士,“大家都很累,我們小半個月泡在水裡,現在若走得太急,會傷了兄弟們的腿腳。如若可以,我最好大家找一個地方安營紮寨,休息個四五日再走。”
“可惜朝廷急著催我們回去練兵啊。”雲峰嘆。
容許道:“朝廷催我們走,並沒限定到杭城的時日,我們且慢慢地走,讓將士們省些力氣。我想著到杭城後,再放假兩日,讓兄弟們好好休息,以準備秋訓。”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宋雲峰揮著馬鞭笑道,“難怪天下男兒都要來投靠大哥,你治軍嚴苛,但都把將士當親兄弟……我雲峰也是好命啊,阿神那件事,若換了別人,現在鐵定在黃泉路上等著投胎啦。”
容許笑著搖頭,勒馬緩行。
舉目望及家鄉所在,不知妻子是否與母親相處融洽,也不知她如今若受了委屈會找誰哭訴。
“丫頭,想不想我?”心裡暗暗念一句,倒是甜絲絲的。
“大哥!”身旁的雲峰突然喊了一聲。
容許慌得回神,還以爲自己的心思被兄弟揭穿,不想雲峰卻是擡手搭了涼棚望著另一方向,口中道:“好像有一騎輕兵過來。”
容許舉目而望,果然是一個信差模樣的人策馬狂奔行來,不消一盞茶的工夫,那人便到了面前。
早有幾個親兵攔上前去,呵斥那人下馬。
那一人卻舉著金牌高呼,“吾乃永嘉王信使!”
親兵查看金牌後,過來向容許並報那信使所言不假,容許遂與宋雲峰翻身下馬,朝那人走過去……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轉眼,七夕來臨。
藤園裡,容楚楚在母親和嬸嬸、姑姑的指引下,朗朗吟誦古詩,一氣呵成後便膩在大人懷裡撒嬌,要討巧果吃。
柳媽媽早已備下各色點心,一進門便將楚楚引到了桌前照顧她吃著,又過來笑道:“倒是二奶奶來了咱們家興起過這個節,眼下姑娘們都各自聚著鬥巧、拜七姐,好不熱鬧。往年只顧著中元節祭典,老夫人不興家裡的女孩子湊這個熱鬧。”
“我還想著帶雨卉和楚楚出去逛逛,只是嫂子說怕老夫人不高興,所以罷了。”佟未拉了雨卉的手道,“明年你二哥若在家,咱們鬧他帶我們去逛。”
自跟著二嫂,雨卉得了好些從前未有過的趣兒,樂得整日湊在藤園裡陪嫂子、侄女,加之周姨娘也勸女兒多和佟未親近,她倒來得名正言順。
“嫂子放心,若二哥不肯,我纏了他去,只盼明年不要又在這個時節出遠門。”說著又問柳氏,“媽媽說丫頭們在鬥巧,斗的什麼巧?”
“怎麼,咱們卉姐兒也要測測自己將來是不是賢妻良母,小丫頭們沒遮沒攔,咱們姐兒也著急了?”柳氏逗她,羞得容雨卉滿面通紅。
孟筱悅也笑,招呼女兒道:“楚楚來,和姑姑一起玩。”說著要初菊去廚房拿大藕節,叫初蔓備下絲線細針。待東西在案上排開,便將規矩細細說了,見雨卉樂呵呵動手穿線,自己也把著女兒的手一起湊趣。
佟未靜靜立在她們身後,當目光落在雨卉身上時,看到的,彷彿是往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終日嬉笑玩耍的自己。可轉眼,自己已嫁作人婦。
原來,光陰歲月,纔是這世上最奇妙的!她心裡悠悠一嘆。
然這一聲嘆息間,通往杭城塵土飛揚的官道上,一隊輕裝將士正策馬反向而行,而遠處,繁華隆重的儀仗也正朝著杭城方向緩緩移動。
領隊的恆聿看見前方奔馳而來的馬隊,心裡不禁一沉。但隨即調轉馬頭行至車輦邊上,對車內人道:“王爺,容將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