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屋裡頭的婆婆卻早已聽見,冷幽幽地隔著屋門反駁佟未,“莫要信口開河地誣賴你婆婆,你若心疼,領著她滾了便是。”
佟未哪裡敢隔著門與婆婆爭辯,既不應也不駁,只矮下身來問大嫂:“您這樣楚楚若知道,叫她情何以堪?您一定要讓楚楚憎恨她的祖母嗎?”
“我……”孟筱悅臉色蒼白,顯然已很是虛弱了。
“扶起大奶奶送到她屋子裡去,再熬一碗紅糖水送來。”佟未不等她再說話,便吩咐衆人架走大嫂。又進了幾步到婆婆門前,恭敬道,“夜已深,娘早些休息吧,媳婦和大嫂先退下了。”說罷不等婆婆回覆,便跟著往孟筱悅的屋子去。
待孟筱悅喝下紅糖水,稍有恢復氣色,佟未便遣散了丫頭,單獨與大嫂在屋子裡說話。孟筱悅已知佟未要說什麼,垂了臉低聲道:“我既做了決定,輕易不會改變的,未兒你還是不要爲我操心了。”
“可是大嫂,難道您看不出來趙鼎天他這一次是有備而來?”佟未道,“當時他連夜不辭而別,我心裡便有了兩種猜測,其一便是他放棄,其二……就是今日的情形。大嫂,您明知道這件事若真要成行也未必不可,二爺和我還有三爺都會竭力爲你爭取,爲什麼不試一試?”
“未兒,你的手之所以會成了今日的模樣,是因爲被困於火中時你選擇放棄自己來換穆穆的性命。”孟筱悅的目光顯出幾分平日少有的堅毅,“如今我做的一切,也僅僅是爲了我的楚楚。我只是一個寡婦,沒有任何可以拿來驕傲自恃的東西,但唯有楚楚,在我眼裡她就是一切。”
“我明白,可又不太懂。”佟未茫然地搖了搖頭,“你明明知道,楚楚希望看到你幸福。”
“是啊,我若跟著趙鼎天走,不論將來過怎樣的日子,都會比在婆婆面前來得幸福。可那樣會給楚楚帶來什麼?”孟氏反問佟未。
“什麼?”佟未愣了愣,片刻才慢慢說出口,“你是說名聲嗎?”
孟筱悅點頭,深深吸了口氣,“在杭城各大富貴官宦家族的眼裡,容家大少奶奶就是個不孝無能的兒媳婦,以前我只想照顧好楚楚,並不在意這些口舌間的是是非非。倒是趙鼎天的事讓我幡然醒悟,當時我想,倘若我跟了他走,楚楚便有個變節改嫁的娘,這會成爲她揹負一輩子的污點,會讓她在婆家受人欺侮,我不能爲了成全自己的幸福而犧牲孩子的將來。於是才發現,我從前對那些言論的隱忍,其實早已潛移默化地降低了楚楚的尊貴。她是大爺的女兒啊,是容家名正言順的大小姐,可我這個娘給了她什麼呢?我已然是這樣,不敢再有奢求,唯一期盼的,就是楚楚將來的風光。若她能有未兒你的一半,我便心滿意足了。”
“可是大嫂,您不覺得這些事……”佟未難以理解。
孟筱悅卻攔住她,“未兒你養尊處優,被人疼愛慣了,你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衡量每一件事的得失,故而不管你如何體貼如何細心,也永遠無法真正體會我的感受。”
這一句話的份量,暫時徹底打消了佟未所有念頭,她忽而發現,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簡單,而事實並非如此。
辭別大嫂孤零零地走在回藤園的路上,周遭的一切已熟悉得沁入骨子裡去,可當她真正開始把這裡當作家,卻發現自己是那麼得無助和孤獨。
“容許你在哪裡?爲什麼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眼淚不爭氣地留下來,佟未心底升騰起揮不去的幽怨,她不曉得之後還會遇到多少問題,然僅眼前這些已叫她亂得沒了主意,一直自以爲是的聰明能幹如今也蕩然無存,面對大嫂、面對雨卉、面對楚楚、面對婆婆,除了“無奈”二字,她還能做什麼?
“容許,你快回來。”哭出聲來,佟未這回真是傷心極了。
夜深,暖風徐徐拂過園子裡的草木,花兒羞赧地微斂花瓣,只將悠悠的香氣融進風裡,隨著他遊走至每一個角落。
然而這夾雜了暖暖香氣的微風,沒能讓人心神安寧,反而憑添了幾分煩躁,幾分心憂。
“聿兒,你立在院子裡做什麼?”江玉嬌從小媳婦的屋子裡出來,見兒子形單影隻地站在園子裡發呆,便忍不住心裡難受。自從和女兒回家來,她就再也沒見兒子笑過。
“夜裡吃了幾口酒,熱了來吹吹風。”恆聿解釋。
江玉嬌心疼:“這樣是要著涼的,還是回屋子去歇歇。”
“是。”恆聿淡淡地應了,便轉身朝書房去。
江氏不禁追問:“怎麼?今晚還是在書房過嗎?”
“她身子也不方便,讓她一個人清靜些。”恆聿都不及轉身,便回答了母親。
江玉嬌嘆了口氣,只得無奈地看著兒子往書房走去。
此番回來,從前那個乖巧安靜的小公主早已不見,眼裡看到的小媳婦已浸染了那驕傲的皇室習氣,便是和自己這個婆婆說話,也頗多幾分君臣之別,叫人寒心。
“老夫人,像公主害喜這麼厲害,我還是頭一回瞧見。倘若她懷胎十月都這樣,還不把您累死了?”近侍這般低聲地埋怨了一句,實則是心疼江氏母子。
江玉嬌搖搖頭:“這就是命,誰叫我嫁到恆家來,又生下這些孩子。”繼而又問,“二小姐哪裡的藥可曾伺候她吃了?”
“你放心吧,二小姐那裡我會照顧好,您若這邊也操勞那邊也操勞,只怕她們倆都好好的,您先病倒了。”那近侍貼心地說這些話,又皺眉咒怨,“說起來,大奶奶和二奶奶也忒不是個玩意兒了,仗著孃家幾分臉面,竟然就把婆家撇下了。”
江玉嬌冷聲道:“也罷,見了她們我還來氣。”主僕二人說著,便遠離了兒子媳婦的院子,回去休息了。
這些日子江玉嬌爲了懷孕的小媳婦操心,已然心力交瘁。只因德恩即便如今沒有生母庇護,可她依然是皇室最高貴的公主,恆家稍有怠慢之處,便能引來朝野上下各種非議,不論對兒子們的前程,還是對恆家的聲譽,都是很大影響。倘若他們小夫妻和睦也罷了,偏偏兒子媳婦冷戰之態遲遲不休,二人或形同陌路或見面就掐,站在心疼兒子的立場上,德恩若不是公主,江玉嬌一早拿出婆婆的威嚴來教訓媳婦了。可如今除了任勞任怨地伺候這個小公主,便唯留一聲嘆息。
這邊,恆聿回到書房,桌案上還放著一方鮮紅錦緞包裹的匣子,輕輕拆開錦緞,打開匣子,這般精美的包裹下,裡面僅僅臥了一隻巴掌大小的布老虎。
本來,這該是送到杭城那個可愛的小娃娃手裡,因爲今日是她的生辰。
然也因三日前是德恩生母的忌辰,恆聿忙碌於皇室裡那些浮於形式的祭掃事宜,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有閒暇坐下來想一想那個可愛的孩子。可偏偏德恩又害喜,折騰地家裡沒有一刻寧靜。
同樣是孩子,德恩腹中且是自己的骨血,爲什麼自己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容許得知自己做了父親那一刻的喜悅模樣此刻猶然清晰在眼前,然輪到自己,竟沒有一點期待、沒有一點歡喜。
如今每每從辛苦繁瑣的朝務中抽身出來,便是與德恩的針鋒相對,自己幾乎無法和德恩好好地說一句話。念及她懷孕辛苦,恆聿便選擇逃避和退讓,於是漸漸地把自己固封進這書房,靜來翻一翻書籍,可眼睛看不到文字,躍然紙上的僅有那一日火海里佟未意識消失前看見自己時的神情,而那一次,亦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佟未。
“那孩子真的一輩子都看不見?”恆聿輕輕合上匣子,又用那紅色錦緞包裹好,繼而束之高閣,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舊籍,卻是一本古醫術。嘴角微微一笑,便捧了那本書到臥榻邊上,打開一口箱子,將書放了進去。接著轉身到櫃子前,整理出幾套當季下季要穿的衣裳,取了一塊包袱皮包裹好,仍放進那箱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