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夜深沉,馮梓君和周紅綃一入宗祠,便選了心經來念,許願唸經百遍,故而此刻仍在宗祠不歸,遂傳話回來,今夜索性留在宗祠,明日再歸,家裡的事只管送消息過去。
衆人只道是老婦人不堪面對傷痛,遠遠地躲開去了。
戌正時分,各門各院都要落鎖,小廝們奮力推動大門,兩扇朱漆大門即將合攏時,“噌”得一下插入了一柄長劍。
小廝們一慌神,都鬆了手,那大門又被推開,有膽大地呵斥:“哪裡來的人?”
但隨即閃進的身影,叫他們都唬得噤了聲。只等那身影徑直往府裡衝,纔回神來愣愣地喊:“二爺回來了,快派人去給老太太報信。”
容許一路奔回藤園,可園子裡靜悄悄沒有一個人走動,臥房裡有昏暗的光亮爲他指引了方向,幾步跑至門前,卻是近鄉情怯,竟不敢推門。
回頭望一眼藤園,這裡浸透了他和妻子的點滴生活,此刻安享寧靜宛如世外桃源,可他卻不知白日裡這裡有著何其駭人的驚心動魄。
終於,“吱嘎”一聲,容許推開了房門。
秋風從門縫徐徐灌入,牽動了水晶簾幕,“叮叮噹噹”給這深夜添了動人的韻律。容許生怕吵醒了妻子,上前去扶住,卻聽耳畔軟軟的聲音,“你又來了?”
一個“又”字將容許唬得不清,他屏息回身,卻見佟未軟軟地斜靠在牀榻上,歪著腦袋看著自己,嬌氣地說:“你又入我的夢來做什麼?醒了我便見不到你,見不到你便要哭,哭了他們便擔心我,以爲我懦弱無用,我竟連說話的人也沒有。容許,你當真不要我了?”
容許愣在原地,他一時慌神,不知是妻子在夢裡,還是自己自夢裡。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生疼,自己該是清醒的。
“你過來。”佟未招招手。她的舉止異常奇怪,按說容許許久不歸,突然出現,她理應興奮或難過,此刻卻平靜如常,反叫人發滲。
“過來。”佟未嬌嗔,頗有當年初嫁時的蠻橫。
容許一步步走過去,藉著月光瞧見她隆起的腹部,心裡徒然一鬆。
“來,陪我躺會兒。”佟未又放下了嬌蠻,軟軟糯糯地說著,嬌滴滴地伸出手來,一見著丈夫,便什麼驕傲脾氣都沒有,只想做他懷裡的最嬌小。
即便——是在“夢裡”。
容許坐到她身邊,妻子身上熟悉的氣息讓他疲憊的身體頓感輕鬆,那柔軟的十指捧著自己的臉頰,叫他恍如隔世,心疼和酸楚翻滾如江海波濤。
“你都不剃鬍子,真扎人!”佟未嗔怪,又說,“你要是入穆穆的夢裡,記得剃乾淨,別扎著她。我們女兒的皮膚跟雞蛋皮兒一樣白嫩,我每次見了都想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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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身上有味兒呀,沒洗澡麼?”佟未又嗔怪,頗厭惡地捶打了容許幾拳,“我不在你身邊,你就這般邋遢?真討厭。”卻又突然笑了,“這樣也好,沒有姑娘家敢親近你,我好放心。”她咯咯笑著,那快活的神情,叫人好生留戀。
佟未又軟軟地伏進丈夫的臂彎,呢喃著:“倘若醒來真的能看見你,該多好?相公,我好想你,好想你……你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一如過往的每一場夢魘,佟未開始哭泣。
“睡吧。”容許柔柔地說,“睡醒了,就能看到我了。”他判斷,當是妻子在夢裡。
“你騙人,我不要睡,何況今天我險些就和孩子一起睡死過去了。”佟未抽噎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又笑起來,“你知道我有多勇敢嗎?竟然保住了孩子,接生婆說,她也沒想到我這麼跌一跤竟然還能沒事。她們都以爲我要生了,都以爲這兩個孩子一個也保不住了。可他們是你的骨血,我怎麼能那樣不負責。我會好好保護他們,生下他們,等你回來。”
容許不知道妻子的話是真是假,卻已經疼碎了心,他甚至不忍心“吵醒”佟未,甚至不敢去告訴她,眼下是真真實實的夫妻團聚。她如是當真一場夢,可見過去的日日夜夜,將多少相思託付夢中。那一日自己頭也不回地離開慎龍寨,真正混蛋之舉。
倘若沒有黎明,倘若沒有明天,只要能和妻子這樣依偎在一起,生命就此結束,又如何?
“如若我等不到你回來,千萬記得,要找一個善良的女子續絃,千萬千萬別讓她怠慢我的孩子,你若有顧忌,便送穆穆回京城交付我爹孃兄嫂來養,另外……不要想念我,千萬不要……”佟未的“夢話”皆是心底的話,她嗚嗚咽咽地說著,越發沒了聲響,軟軟地伏在容許的懷裡睡著了。
容許伸手撫在妻子的腹部,隔著腹壁傳來的微微胎動讓他疼碎的心又融合到一起,孩子和妻子都如此爭氣,他又怎能消極?
他將熟睡的妻子放平,掖好被子,轉身離開臥房,合上房門的那一刻,掌著燈籠回來的采薇不由得掩嘴驚呼:“二爺……二爺您回來了?”待看清憔悴疲憊的容許真真實實地立在面前,采薇不由得喜極而泣,哽咽著說:“今天好兇險,您險些就見不著了……”
容許擺擺手,“去預備些熱水飯菜,我累極了。”
柳媽媽等都得到消息趕來,見了容許無不落淚,衆人麻利地爲他預備下熱飯熱水,直至子夜過半,方安靜下來。如是人來人往,臥房裡佟未卻睡得極其踏實。容許哪捨得再去擾他,便在廂房裡睡了。
他到底日夜奔波,如今又得知妻子安穩,故而一沾枕頭就酣然睡去,一夜無夢直至天明。
耳畔有風拂過窗櫺吹動簾幔的聲響,悠悠醒轉,只覺得臉上有柔柔的什麼在啄自己,香甜的奶香迴盪在鼻息間,胸前亦感到被什麼重物壓住。
“爹爹!”那嬌滴滴奶聲奶氣的呼喚似天籟一般。容許才發現,竟是女兒伏在自己身上,兩隻肉鼓鼓的小胖手捧著自己的下巴,紅嫩的小嘴不斷地親著自己,啃得自己滿臉的口水。
容許樂壞了,抱住女兒就坐起來,許久沒抱她,才發現重了那樣許多,連個兒也長了。“穆穆,爹的心肝寶貝……”容許把女兒高高舉起來,小穆穆樂壞了,咯咯大笑。
這樣一個香香軟軟的小東西笑得如此快活,讓容許忘卻了一切煩惱,他起身來捧著女兒在屋子裡打圈,又親又抱愛不釋手。
“二哥,好久沒見你這樣笑了。”雨卉立在門前,看著父女倆逗趣,甜甜地笑著。
容許方意識到妹妹來了,記起來昨夜本要看女兒,柳媽媽卻說雨卉帶著穆穆去睡了。他還穿著白色睡袍有些不好意思,好好地抱起女兒走到門前,“你抱穆穆來的?”
“一早聽說二哥回來了,當然抱你的心肝寶貝來啦。”雨卉說著,湊上來給了兄長一個大擁抱,“二哥,我好想你。”
容許輕拍她的肩胛,將女兒送到她懷裡:“去看看你嫂子吧,我換了衣服就來。不過……”
“曉得,不要讓二嫂知道。”雨卉狡黠一笑,抱著侄女兒離去,然沒走幾步卻聽哥哥在身後叫住自己:“卉兒,子騁很好。”
雨卉一愣,隨即赧然,紅著臉一點頭:“我曉得。”言罷匆匆而去,似怕自己羞澀的模樣再叫哥哥看見。
來至佟未的臥房,正聽她和采薇抱怨:“昨晚我又夢見他了,邋遢死了,你說他也不是在行軍打仗,把自己弄成這樣子做什麼?叫人操不完的心。”
采薇笑得自然,反嗔怪她:“夢而已,你偏當真。你又何嘗叫人省心了?只怕你昨天那麼兇險二爺也在夢裡夢見,眼下正長吁短嘆娶了個麻煩精做妻子呢。”
穆穆恰巧聽見這話,她哪裡懂什麼叫“麻煩”,只覺得這詞眼好玩兒,不斷地學著重複“麻煩、麻煩……”惹得衆人大笑。
佟未將女兒揪過來,照著小屁股拍了兩下,“壞東西,昨天誰害了孃親吃苦的?”
穆穆呆呆地“望”著母親,半晌反應過來母親問什麼,竟瞇起眼睛笑:“爹爹回家,爹爹回家。”好似她把爹爹給娘帶來了,自己就不用捱罵了。
采薇、雨卉皆是一驚,她們本是要給佟未驚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