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跪在地上良久,無憂長公主也沒說讓她起身。
身側的孫吉祥同她一同下跪行禮,無憂長公主早早地讓他起身了,卻遲遲沒有叫南風起身,這讓南風心裡打了好幾個轉。
良久,才聽頭上傳來一個不溫不火,聽不出半點情緒的聲音:“擡起頭來——”
南風緩緩擡起頭,迎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眸。無憂長公主看上去二十七八歲,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既不像南華長公主那樣氣勢十足,也不似神愛公主刁蠻狠厲,更不像百里公主,也就是靖國公夫人那般和藹可親。無憂長公主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有點玩世不恭,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怎的,總讓人有些發憷,完全看不透她在想些什麼,總之,這個女人看起來心機深沉,卻又自帶一種莫名的天真,讓她的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矛盾,卻又充滿魅力。
無憂長公主眼睛一瞬不瞬凝視著南風良久,突然莞爾一笑:“你叫如意?好名字——”
南風搖了搖頭:“回長公主,民女其實不叫如意,民女真名叫南風,夏南風,是南越大理寺寺正。”南風覺得自己並未撒謊,自己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文書還沒有正式下達,自己目前還是五品的大理寺寺正。
無憂長公主並未露出意外的神色,可見她是早知道南風的真實身份的,南風在心中暗擦了一把汗,還好自己臨時決定將自己的身份和盤托出,雖然不知道無憂長公主的反應如何,肯定比繼續隱瞞要好。
無憂長公主沒有太大的反應,一旁的孫吉祥卻是驚得跳了起來,幾乎是本能地跑到南風和無憂長公主中間,張開雙臂,用一種保護的姿態將無憂長公主護在身後,怒視著南風:“你,你居然是南越的官員?枉我這麼信任你,你居然騙我?有我在,你休想對長公主不利,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會讓你傷長公主。”居然是將南風當了刺客。
南風下意識地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這單薄的模樣,怎麼也當不了刺客啊,還真當南越無人了,還要自己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衝鋒陷陣不成?
無憂長公主似乎也是這種想法,衝孫吉祥溫和地說了聲:“吉祥,這位夏大人不會對我不利,她應該是有求於我,所以利用了你。”
孫吉祥立刻跪下了,拼命磕頭:“長公主,吉祥該死,到了這把年紀居然還被人利用,至長公主於危險之地,還請長公主責罰。”
無憂長公主親自扶起了孫吉祥,指著夏南風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南越新近聲名鵲起的夏南風夏大人,你被她騙一下算什麼,咱們的皇城司都指揮使寧大人,那麼厲害的人,在南越潛伏六年,沒有被發現,最近卻被夏大人給一鍋端了,這麼厲害的人物,你被她利用一次,也算是你的造化。”
南風有些尷尬,衝孫吉祥深深地做了個揖:“大哥,實在是對不住了,小妹急著見長公主,苦於沒有門路,所以利用了大哥,還請大哥原諒,回去我再向大哥請罪。”
“我可當不起你的大哥。”孫吉祥側身讓過南風的行禮,很奇怪的是他並未因爲南風南越官員的身份和壞了寧千帆的部署而暴怒,反而更在意的是南風騙了他。這說明孫吉祥和長公主之間比她之前想的還要親近,也說明長公主和這位新任的都指揮使,關係確實不怎麼好。
吉祥還待要說幾句狠話,無憂長公主揮了揮手:“你和她之間的恩怨,一會兒再算,就算你把她打死,我也能替你抹平。現在我和她有些話要說,你先下去,李管事有事找你。”
吉祥恨恨地瞪了南風好幾眼,這纔不情願地下去了。無憂長公主重又回到位子上坐下,又示意南風在離她最近的位子上坐下後,臉上重又浮起那種讓南風很不安的笑容後,才淡淡地:“說吧,你費盡心機來見我,想說什麼?”不待南風開口,她又開口道:“不要試圖挑撥我和寧千帆的關係,就算我和她不對付,但我們都是北祁人,屬於內部矛盾,我不會爲了打擊她,致北祁的利益不顧,這是我的底線。”
這是個很清醒的女人,大義,小怨,分得清清楚楚。南風原本就覺得要忽悠一個長期掌權的女人不容易,但現在看來,還是低估了其中的難度。既然難忽悠,倒不如坦誠相告。南風在瞬間做了決定。
“我有位下屬,叫小六,因爲發現了春九娘,也就是你們現在的皇城司都指揮使寧千帆的身份,所以被她下了毒,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說如果再不醒,也許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所以我過來找寧千帆要解藥。”南風擡頭看向無憂長公主,益發地坦白:“寧千帆恨我入骨,肯定不會給我解藥,所以我來求長公主幫忙——”
“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無憂長公主斜睨了南風一眼:“我和寧千帆的關係也不怎麼好,我去要解藥,一來她未必會給我這個面子,二來,也是最關鍵的,我沒有立場去要這解藥啊,你是北祁的死敵,我用什麼立場去問寧千帆要解藥?你這是要將我架到火上烤啊?”
無憂長公主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南風連忙解釋:“不是的,我不是要你去向寧千帆要解藥,我既然是來求您幫忙,自然不會也不能讓您爲難,更不會將您置於危險的境地。”
“哦?”無憂長公主眼中的鋒芒一點一點褪去,換了一個更爲舒適的姿勢:“你準備怎麼做?”
“我會選個合適的時機,合適的地點,劫持寧千帆,然後逼她交出解藥。”南風並未說出詳細的計劃,其實她也說不出來,因爲根本還沒計劃好。不過好在無憂長公主對計劃不感興趣,並未追問,而是問:“需要我做什麼?”
“其實只要長公主借我一些人手,將寧千帆身邊的護衛引開一段時間,寧千帆的武功一般,我的人會將她劫持,然後逼她交出解藥,你放心,我不會傷害她,我只是拿解藥。”南風有意輕描淡寫,卻說得有些心虛。
無憂長公主雙眉一挑,眼眸晦澀不明,卻又突然輕輕笑了起來:“小南風,你可真能啊,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在做,從你口中說出來,卻好像你求我做的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難怪吉祥被你忽悠得被你賣了還替你數錢呢。”
被看穿了。南風並不覺得尷尬,反而覺得後面的事情可以開誠佈公,更好談了:“不重要的事,我也不能來求長公主您啊。但長公主您看,這事對長公主您來說,舉手之勞,您手下能人異士多,將寧千帆的護衛調開,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也不用取人性命,對您的人來說再簡單不過了,您的人肯定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就算事情最終出了紕漏,也懷疑不到長公主頭上,您也就是出幾個人,沒什麼風險。”
“那可不一定。”無憂長公主斜睨了南風一眼:“萬一你被抓了,將我供出來了,或者乾脆反咬我一口,說我是主謀,或者這根本是南越的陰謀,你就是來施反間計,離間我和寧千帆的,畢竟你們恨寧千帆入骨,能殺了她最好,不能殺了她,陷害我也不錯。”無憂長公主越想越有這種可能,看向南風的目光又變得銳利起來。
南風一直覺得女人想得多,忽悠起來比較難,無憂長公主的表現,更印證了這一點。她有些頭疼,卻又不得不耐下性子來解釋:“首先,我不可能和寧千帆串通來對付長公主您,她恨我壞了她的大事,我恨她傷了我的下屬,當然您可以懷疑我倆串通,但就算髮生了您剛纔說的事,反咬你一口,說你是主謀,這種事情對你根本沒有什麼殺傷力啊,這種沒憑沒據的事情,怎麼可能陷害得了你?那不是太小瞧您了嗎?”
南風見無憂長公主的神色略微緩和了些,才繼續往下說:“而且,這事非但陷害不了你,你還可以倒打一耙,說是寧千帆陷害你,寧千帆不傻,不會用這種破綻百出而且很容易被抓住把柄的法子對付你,我也不傻,如果我被抓住了,只要我不想死,我與你的交易肯定要守口如瓶,我一旦被抓,有能力救我的,就只有長公主您了,我只有保住你才能救我自己,所以,長公主,您說的那種可能性不存在。”
無憂長公主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個理,她於是點了點頭:“借你人手不難,但你說了這麼多,你還沒跟我說清楚,幫你,於我,有什麼好處?”
終於到了最關鍵的時刻,無憂長公主的話,至少證明她有交易的想法,但自己下面所說的,能不能打動長公主纔是關鍵。
南風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嗓音:“我有個主意,可以讓寧千帆自動將都指揮使的位置讓出來,還可以瓦解她和皇后的結盟,不知道這個主意長公主可感興趣?”南風隨後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而且,這個主意保證不傷寧千帆的性命。”
無憂長公主深深地凝視著南風,似乎想要將她的整個人看穿,沉默了良久她才問:“你怎知我不想要寧千帆的性命?”
“寧千帆根基未深,就算有皇后撐腰,您若想要她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但她至今活得好好的,可見您並不想要她的性命。”南風看著無憂長公主,笑了笑:“其實我很理解你,寧千帆就算與你不對付,那也是黨派之爭,她對北祁有天大的功勞,您不能也不會殺她,因爲在您心裡,北祁的利益要遠高於你自己的利益。這也是這麼多年您未對皇后趕盡殺絕的原因,當然也是顧忌皇帝,但最根本的原因是,您不能因爲和皇后的紛爭讓北祁亂起來,因爲您總是將北祁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無憂長公主越聽越動容,她從來不知道,這世上最瞭解她的,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臣民,更不是她的對手,而是眼前這個鄰國的陌生女子,她甚至都沒有見過自己。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這般瞭解自己,世人只看到自己專權奪利,又有誰知道自己何嘗想要這些權勢。她本就是長公主,已有足夠的權勢,若不是皇帝醉心詩詞,不理朝政,她又何必出頭理政,若是官小意腦子和她的野心夠匹配,她又何苦把著權利不放。她不是不肯放權,如果有合適的人選,她巴不得將權利全部放手,落個輕鬆自在。可是,她不能,將北祁交給醉心詩詞、醉心權勢、就是不將心思放在江山、百姓上的人。她從不奢求有人理解自己,因爲她所在的位子,本就是寂寞的,卻不想,終究還是有人讀懂自己的。原本一直浮躁、憤懣、不甘的心,突然就平靜了下來,爲了這一份理解、共情。
無憂長公主心中洶涌澎湃,但面上卻不顯,淡淡地笑了笑:“你覺得你很瞭解我?”
“我不可能瞭解您的全部,但我覺得我說的,是您真實的一部分。”南風說完又補充道:“其實,只要有心,將長公主您的很多事情認真分析一下,就能得出上述結論。就譬如皇后,但凡她多些心思瞭解你,就該知道如何討您歡心,讓您主動放權,只可惜,世人多喜歡以己度人,自然不相信,這世上也有人,對權勢沒有什麼興趣。”
無憂長公主有些震驚地看著南風,這個女人,還真是讀懂了自己,就像她所說的,但凡官小意,願意多花些心思瞭解自己,就不會是今天的局面。但走到了今天,她是絕不可能將權利放給官小意了,包括寧千帆,因爲北祁不能落到一個醉心權勢,卻不關心百姓,有野心,卻無品德的女人手中。
“說說你的主意。” 無憂長公主終於下定了決心。
成了。無憂長公主肯聽自己的主意,這事就成了大半,不過真到了這個時候,南風卻有些猶豫了。
無憂長公主誤會了,臉沉了沉:“你是怕你說了我不肯依照約定借人給你?”
南風嘆了口氣:“那倒不是,我自然是相信長公主的。我只是覺得這主意有些陰損,而且對寧千帆打擊頗大,所以有些不忍心。”
“倒是沒看出來你還有一顆仁善之心。” 無憂長公主揚了揚脣角,略帶嘲諷地說道:“讓我聽聽是什麼陰損的主意,讓你這敢劫持人質的人都猶豫了。你放心,如果太過陰損,我也未必會採納,我做人是有底線的。”
南風乾脆走到無憂長公主跟前,湊近了她的耳朵,耳語了幾句後,饒是無憂長公主見多識廣,也是驚異地睜大了眼睛,良久才反應了過來,喃喃道:“果然夠陰損,你這是要讓寧千帆六年的籌劃,功虧一簣啊。”
到了這時,南風反倒坦然了:“寧千帆做事太過陰毒,在我南越,光是已知的命案就有數起,我的下屬也因她生死未卜。我這個主意雖然有些陰狠,但一沒要她性命,二未奪她富貴,已經算是便宜她了。”
無憂長公主點點頭:“這個主意,我覺得不錯,你要的人,我答應借給你了,不過我有言在先,我的人只幫你引開她的護衛,其餘的事你自己解決,而且,一旦有了麻煩,你自己善後,出了這門,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
“行,都聽您的。”南風脆生生地應了。
來北祁後,第一次,南風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