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的醫生的確高明,兩個時辰後,初九終於醒了過來,在李大夫診斷確認身體無礙後,向南風等人講述了這兩天的遭遇。
原來一開始,初九完全沒有懷疑春九娘,他和小六這幾天都忙著再去走訪見過芳姑的人,對芳姑的外貌特徵進行了重新勾勒,特別是之前忽略的一些細節,作爲重點問題進行了詢問。
出事的那天,他們基本完成了走訪,也有了一些收穫。初九想起南風提出的到雲月山莊調查一下山莊客人的建議,於是讓小六先回大理寺將走訪的情況跟南風做個彙報,然後再到山莊和他匯合。
初九到了雲月山莊,跟春九娘說明了來意,春九娘很配合,讓佟管家幫著整理客人的資料交給初九。在等待資料的時候,初九無意間聽到有幾個小廝聊起春九娘前段日子經常不在山莊,有時一天也找不到人,還差點出了大亂子,初九一打聽,春九娘不在山莊的日子,恰好就是芳姑憑空出現的那段時間。
初九原本並不想懷疑春九娘,兩人多年的交情,而且相互之間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懷疑,都是對九孃的褻瀆。
但是,實在是太巧了,加之初九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兩人一起用竹篾扎風箏時,竹篾不小心在春九孃的眉心劃了一道小口子,雖然不大,卻有些深,留了個小小的疤,而芳姑的眉心就有一顆小小的紅痣,夏大人說,芳姑很有可能是用這紅痣掩飾她原本的特徵,她原本的特徵會不會是就是這疤痕呢。
初九告訴自己不應該懷疑春九娘,也不能懷疑春九娘,但懷疑,一旦起了頭,就像下了爬了藤的枝葉,瘋狂地蔓延、生長。初九在腦中回憶著這幾天走訪得來的芳姑的信息,他是最熟悉春九孃的人之一,閉著眼睛都能清晰地描摹春九孃的樣貌。他將芳姑的那些特徵,與春九孃的特徵一一比較,越來越多的特徵、樣貌、習慣、細節在重合。重合之處越來越多,多到初九不敢繼續想下去,卻越來越懷疑,春九娘就是芳姑。
初九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正好這時佟管家拿了客人資料過來,初九於是拿了就走,連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生怕露出了破綻,更不敢去見春九娘。
初九原本想著立刻回大理寺向南風彙報,但到底和春九娘有著十幾年的交情,生怕誤會了春九娘。交子案牽涉的是謀逆、細作、殺人罪,每一項都是死罪,初九深知此事重大,不想冤枉了春九娘,若是春九娘並不是芳姑,就算之後大理寺還了她清白,但自己和九孃的交情,還有那些朦朦朧朧的情感,也就都斷送了。所以初九懷了私心,沒有立刻回大理寺向南風彙報,而是重新返回了雲月山莊。
初九想得也是簡單,準備潛入春九孃的住處,看看是否能找到證據,證明春九娘就是芳姑,或許,初九更想證明的是,春九娘根本與芳姑無關,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初九後來想,一定是自己匆匆告辭這一異常的舉動,引起了春九孃的警覺,再加上幾十年的交情,她再瞭解自己不過了,料定自己一定會偷偷返回,給了她機會將自己一棍子放倒。
在被放倒的那一瞬間,初九就斷定,春九娘就是芳姑,如果自己再給她多一點的時間,這個聰明的女人一定有辦法證明自己與芳姑無關。但自己無意間的發現根本是個偶然,又很快返回來找證據,她根本沒時間準備證據,所以只能將自己放倒一了百了。
初九也不明白爲什麼春九娘不殺了自己,因爲自己活著,會嚴重威脅到她。雖然自己死了,大理寺肯定會追究到底,但憑春九孃的智慧和能力,不將死者與自己聯繫起來並不是難事,畢竟到目前爲止,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將交子案與她聯繫到一起。
春九娘非但沒有殺初九,反而對他坦誠相告,說自己是西關人,奉命潛伏南越多年,收集情報、做一些像交子案一樣重創南越的事情。既然初九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不想殺初九,唯一的辦法就是將他變成自己人。初九自然不同意,春九娘就著人打他,初九疼得昏了過去,醒來時便已經躺在自家的牀上了。
這就是初九這兩日的全部遭遇,最讓初九想不明白的是春九娘爲什麼沒有殺他,關於這一點,南風也想過,大概是春九娘對初九有情吧?
初九由始至終沒有說過小六的事,南風忍不住問:“你出事那天,和小六分手後有沒有見過小六?”
“沒有啊,我讓小六帶著新收集的芳姑的資料向你彙報,讓他彙報後再到雲月山莊與我匯合,但我後來被春九娘他們抓了起來,再沒見過小六——”初九看南風臉色凝重,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小六出事了?他後來肯定去了雲月山莊,找不到我,他肯定會起疑,春九娘不可能放過他,夏大人,小六他,他沒事吧,他還活著吧?”
初九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南風心裡像是堵了一塊石頭,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良久才低聲說道:“小六他中了毒,雖然請了太醫給,但是因爲這毒物實在太過刁鑽,所以他現在還沒醒過來——”見初九臉上刷地變得慘白,南風很理解他的愧疚與自責,安慰道:“給他治療的是很厲害的太醫,雖然暫時沒有醒過來,但太醫也說了,小六隨時都會醒過來。”南風強顏歡笑:“小六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醒過來的。”
南風讓初九安心養病,自己去了裴述處。
春九娘就是芳姑,意味著宋平和沈文都是她殺的,兩人的被殺案算是正式告破,但案件遠沒有結束。
春九娘帶著雲月山莊的幾個心腹跑了,因爲徹底暴露了,南風相信以她的敏銳和果敢,肯定是已經出城了,想要抓住她幾無可能。
春九娘雖然跑了,但後續的事情還有很多。她開了雲月山莊,山莊的生意又那麼紅火,幾乎所有的達官顯貴都去過雲月山莊游完,甚至連神愛公主等皇室成員也在雲月山莊辦過宴席,牽涉面實在是太廣了。
南風和裴述幾乎立刻想起了地宮裡的演出,還有其他類似的活動,不知道吸引了朝廷內外多少人蔘與。也不知有多少朝廷官員,在參與活動時,無意間泄露了朝廷機密。從春九娘來不及帶走的文件來看,這些機密不少,有些甚至是高級機密,居然還有邊境的軍隊部署。南越的政治、軍事機密幾乎被戳了個穿。
事情實在是鬧得太大了,南風肯定兜不住,謝樾很快趕到了雲月山莊,皇城司都指揮使也趕了過來,兩個朝廷大員,隨手翻了翻下屬遞過來的文件,手都在發抖,震怒的同時,又忍不住慶幸,幸好這雲月山莊開業並不太久,若是再開上一年半載,只怕這南越的所有家底就要被翻個底朝天了。
饒是如此,德榮帝的震怒仍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受到了牽連,從一品大員到七品芝麻官,不管是自己,還是家屬,凡是去過雲月山莊的一律嚴懲。
有明確證據顯示泄露情報的,根據泄露情報的危害程度進行嚴懲,最嚴重的甚至丟了性命,輕一點的流放、監禁、撤職、降級,罰俸。沒有證據顯示泄密的,但官員自身或家人去過雲月山莊的,罰俸一到六個月不等,去雲月山莊次數越多,罰的俸祿也越多。雲月山莊管理嚴格,記錄嚴謹,哪個人去過幾次,花了多少銀子,都有詳細記錄,去過的一個也跑不了。就連神愛公主也未能倖免,德榮帝倒是沒罰她錢,卻禁了她整整一個月的足。
德榮帝的嚴懲,讓南越官場風聲鶴唳,整個官場來了個大洗牌,丟官罰俸的不少,但也有不少官員因爲從未涉足雲月山莊,得到了火線提拔。不過不管是罰俸的,還是升官的,官員們都夾緊了尾巴做人,並嚴格約束自己家眷和奴僕,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抓了錯處,罰俸丟官是小,弄不好還丟了性命。
京城高檔消費場所,也是門庭冷落,原本最大的對手雲月山莊被查封了,少了一個競爭對手,還指望著能將他們的生意接過來。卻不想最大的消費羣體都被德榮帝的鐵血手腕給嚇破了但,別說進門消費了,連路過都遠遠地繞開了走。
德榮帝以雷霆之勢,將南越官場來了個徹底大清洗後,還不忘嘲諷大小官員:“都是朕給你們的俸祿太高了,養的你們有閒錢去雲月山莊多嘴多舌,連什麼該說,什麼都不能說都忘了。這以後朕可不敢再給這麼高的俸祿了,弄不好讓你們將整個國家都給賣了。”
在此次官場大地震中,唯一倖免的衙門,便只有大理寺。託南風和整個團隊的福,從宋平被殺的普通刑事案件,順藤摸瓜,不但將一個潛伏南越多年的組織連根拔起,還及時發現了假的交子模具,避免了南越金融體系的崩潰,將國家損失降低到了最低點。
所以,此次大理寺上下人等,非但沒有罰俸,還受到了德榮帝的特別嘉獎,所有人的俸祿往上調了一級。而直接參與破案的相關人等都得到了提拔,裴述正式接替告老還鄉的劉大人,升任大理寺卿,南風更是直接擢升兩級,接替了裴述大理寺少卿之職,就連後期幫忙的田錄,也升任大理寺正,徐長厚和初九也都各升了一級。就連小六,德榮帝也專門下旨,將其破格提拔爲大理寺主簿,從七品。
如果不是小六至今昏迷不醒,那麼,就算春九娘逃脫,南風也會覺得這案件解決得尚算圓滿。但是——距離小六昏迷已經十天了,他至今尚未醒來。俞真每天給他診斷,也不斷調整藥方,但小六,始終沒有醒來。
南風又去看望小六,這些天,就算再忙,她也會抽空去看小六,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和謝樾、徐長厚一起,初九仍在養傷,南風怕他見到小六自責,堅持讓他傷完全養好後再去看小六。
這天南風又去看望小六。進屋的時候,小六母親正在給小六擦拭手腳,她的動作很輕柔,邊擦邊和小六聊天:“小六啊,你知道嗎,皇上親自下旨,提拔你做大理寺主簿啦,你可真是厲害,咱們季家往上數三代,都沒有做官的呢,你是第一個,太了不起了。不過小六啊,娘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能不能不要再睡了?你已經睡了十天了,也該起來活動活動筋骨了。你睡的這些天啊,夏大人天天來看你,你的同僚們也都來看你,看得出來,他們都很關心你,希望你早點回去。小六啊,乖,咱們不睡了,好不好?”
小六母親很認真地給小六擦著手,每根手指都擦得很仔細,邊擦邊看看小六的臉色,溫柔地和他說著些閒話,彷彿小六隻是躺著,而不是昏迷不醒。
南風不忍打擾她,悄聲退了出來,正好俞真從外面走了進來,南風乾脆拉住他在院子裡說話:“俞大夫,小六,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其實南風很想問俞真,小六還能不能醒過來,她迫切地想要俞真給自己一個小六一定會醒過來的保證,但是,她又害怕俞真給自己一個不好的答案,她想問,卻又不敢問。
“不好說,他中的毒很複雜,其中有一兩樣毒我沒有找出來,而且,很多毒物相生相剋,解藥很難配,我還在調整藥方,希望能夠找到能夠完全剋制他體內毒物的配方。” 俞真皺了皺眉,這個毒藥真的是他從醫以來遇到的最複雜的毒藥,他已經調整了三次藥方,但小六還是沒有醒過來,不過他屬於越挫越勇型,他相信早晚他能配出解藥來。
“那小六會不會一直就這樣睡著醒不過來?”南風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我不能給你確切的答案,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 俞真很坦白。
南風知道俞真的話發自內心,作爲太醫院醫術最高的太醫之一,雖然當初是被謝樾生拖硬拽來給小六看病的,但並沒有因爲小六是個小廝而怠慢他,他甚至拖著李大夫一起在小六家住下了,專心給小六看病,連太醫院的事情都不管不顧了。
“那小六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南風還是不放心,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暫時不會,他體內的毒素大部分已經清除了,我也會繼續調整藥方,就看能不能儘快將剩下的毒素清除掉。”俞真自己也非常想給南風一個確切的答案,但這不在他的能力範圍:“如果能找到原始的毒藥,或者毒藥的配方就好了,這樣我會更有把握。”
南風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在搜查雲月山莊的時候,她對搜查出來的東西做了逐一覈對,沒有藥丸。看著毒藥如此複雜,連俞真都沒有辦法,春九娘自然不會把毒藥留下來。
俞真對南風倒是頗有好感,貴爲三品的大理寺少卿,每天都來看望沉睡不醒的下屬,還真是難得。見南風臉色難看,俞真忍不住勸道:“夏大人也不必過於憂心,俞某一定會盡我所能,小六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醒過來的。”
南風搖了搖頭:“我不信命。”
我只相信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