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的案件因爲交子模具的關係,升級了。
殺死宋平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讓宋平製作交子模板的人,飯莊老闆說十幾天前宋平定製了他不符合他消費習慣的豪華盆菜,應該是那個時候宋平接受下了製作交子的生意。所以,現(xiàn)在重點要查的就是這個時間點前後,與宋平來往的人。這差事,南風派給了初九和小六。
還有一條線索,是戶部調(diào)換模具的人。將真的模具換成宋平做的假模具,必定是刑部內(nèi)部的人,而且肯定是運送模具的官員,其他人不具備條件。通過查排班表和走訪和審訊,南風覺得找出這個人不難。但是——
當初排查模具真假的時候,因爲沒有考慮到戶部有內(nèi)奸,並未秘密進行,出現(xiàn)假模具的事,戶部上下已有不少人知曉,意味著嫌疑人也知曉,他不可能會坐以待斃。
果然,雖然南風立刻與戶部開展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但未等他們確定嫌疑人,就有一個戶部官員,也是南風他們懷疑的對象之一,沈文自殺了。
僞裝成自殺的謀殺。
再查下去,果然他就是調(diào)換模具的人,簡單說,就是被殺人滅口了。這個戶部官員,平日爲人木訥,其他人對他都沒什麼印象,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南風調(diào)查了一圈,周遭無論是刑部的同僚,還是鄰居,對他都沒什麼瞭解,根本查不出他近期與誰有交往,或者有什麼異常。或許,這也是他被選中調(diào)換模具的原因吧。
這條線索斷了,南風只能寄希望於初九和小六查的這條線,但結(jié)果卻讓人失望,除了再次印證了宋平這一個月來心情特別好,出手也大方,和近幾日心情突然不好,變得異常暴躁外,並無其他有用信息。案件進入了死衚衕。
南風再次把大家召集到一起,當案件偵破遇到困難,走入死局,發(fā)揮集體智慧,開拓思路是個好辦法。
但開局就不太好,大家對目前的局面都有些束手無策,誰也沒敢輕易開口。南風見是這局面,拍了拍手:“咱們暢所欲言,別怕說錯了,很多線索就是在這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一件事中發(fā)現(xiàn)的。”
南風鼓勵了半天,總算謝樾在猶豫中開口了:“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這宋平、沈文,雖然爲人木訥,但都不傻吧?一個手藝出衆(zhòng),一個還是刑部六品官員,這正常人怎麼就敢做僞造、偷換交子模具的事情呢?就算宋平不知道這是交子的模具,但上面有刑部監(jiān)製的字樣,只要不是傻子也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他怎麼就敢冒著殺頭的罪名仿製呢?沈文就更不用說了,六品官員,再清楚不過這偷換模具是什麼罪名,他怎麼就敢做呢?”
其實這也是南風一直沒想明白的問題,到底是什麼促使兩個正常男人做出這種不顧性命的瘋狂舉動來。南風問初九:“初九,你和他倆年紀相當,你覺得什麼事情會讓你做出這種不顧後果的事情來?”
初九很認真地想了想,答道:“無非三種,一是錢,但宋平和沈文家中並未搜到大量金錢,應該不是爲了錢;二是受了脅迫,但從走訪中也沒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兩人都是自由的,且都是孤身一人,也不存在爲了親人鋌而走險的情況,那麼——”
“情——”南風突然道。
“確實,中年男人更重情,爲了情,鋌而走險,不是不可能。”初九似是有感而發(fā),語氣有些古怪。
“但是——”小六提出了疑問:“我在走訪宋平和沈文鄰居的時候,並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有和女子來往的情況,如果有,鄰居們早就傳開了。這也不是什麼需要保密的事情,沒理由所有鄰居都不知道。”
“也許這個女人從來沒有來過他們家裡,鄰居們自然不知道。”南風沉思:“那麼,他們是怎麼認識這個女人的呢?”
“宋平和沈文都是內(nèi)向的人,不太可能主動去結(jié)識女性,也不可能是歡場女子。”這次答話的是徐長厚:“應該是他們?nèi)粘I钪锌梢越Y(jié)識到的女人。”
“我覺得這個女人應該從事與吃有關的行業(yè)。”這次說話的依舊是初九:“宋平除了喜歡搗鼓那些小玩意,唯一的愛好就是吃,他的竈臺是新砌的,而且也幾乎不用,他怎麼解決一日三餐,應該有固定吃飯的地方,沈文也基本是這種情況,而且,一個女人如果能溫暖一個男人的胃,那是很容易打動這個中年男人的。”
雖然南風並不認爲一個女人解決了一個男人的胃,就能讓他爲自己出身入死,連性命都不顧。但南風還是認同初九的觀點,一來初九與宋平、沈文年齡相仿,境遇相似,他的想法應該最接近宋平、沈文的想法;二來宋平、沈文社交極爲簡單,唯一能接近他們的,似乎也只有吃這一條途徑了。
這時其餘幾人也紛紛表達了相同的觀點,經(jīng)過熱烈的討論,大家又重新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走進死衚衕的案情,又出現(xiàn)了一絲曙光。
有了方向,大家立刻行動起來,兵分兩路,一組初九和小六,查宋平這條線,另一組徐長厚和謝樾,查沈文這條線,南風坐鎮(zhèn)大理寺,進行信息彙總與分析,並查找新的突破口。
偵破的方向是對的,好消息陸續(xù)傳來。兩組人將宋平和沈文可能吃飯的地方都查了遍,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線索。宋平和沈文兩人,都經(jīng)常去一家叫四月的小飯館吃飯,說是小飯館,是真的小,統(tǒng)共不過四五張桌子,以餛飩、麪條爲主,再加上幾個家常小菜,據(jù)說菜的味道不錯,價格也公道,很適合宋平、沈文這樣的單身男子解決一日三餐。
四月的老闆娘叫芳姑,完全不似其他餐館老闆娘潑辣風風火火的性子,軟糯溫吞的個性,說話也是軟軟的,柔柔的,手藝也是不錯,江南口味,偏甜口,但又兼顧了京城人的喜好,總之菜的味道十分不錯。
這芳姑,非但菜做得好,人也長得不錯,加之性格溫和,在附近一帶人氣很高,被稱作四月西施,是周遭不少男人的夢中情人。
“女人開店不易,更何況是漂亮女人?”南風問初九:“那一帶是出了名的亂,小偷混混不少,芳姑開店有沒有受到騷擾?”
“這也是奇怪的地方。”初九道:“據(jù)說這芳姑是有人罩著的,而曾經(jīng)騷擾過芳姑或是到四月鬧事的人,都先後遭遇了意外,有的夜裡被人蒙著頭暴打了一頓,有的家裡發(fā)生了意外,最嚴重的是一個挺厲害的混混,在摸了一把芳姑的臉後第二天,被馬車撞斷了腿,自此以後,再也沒人敢去招惹芳姑了。”
“那罩著芳姑的人是誰?”南風問。
“沒有人知道芳姑的後臺到底是誰。”謝樾補充道:“有的說是當?shù)刈畲髱蜁念^,有的說是京都府的捕快,還有的說是刑部的官員,但調(diào)查下來都不靠譜。”
“芳姑是不是不在四月了?”照理,芳姑這麼可疑,抓住了這條線索,初九幾人的表情應該是興奮雀躍的,但這幾人明顯有些頹喪,看來這芳姑多半已經(jīng)跑了。
果然,初九隨後道:“但這芳姑,自宋平失蹤後,也不見了蹤影,這四月飯館自那天起再也沒有開過,這更增加了芳姑的嫌疑,我們也立刻對芳姑開展了調(diào)查,卻發(fā)現(xiàn)芳姑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開飯館不過月餘,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有什麼親戚朋友,然後失蹤了,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實在是太可疑了。”
當然可疑,南風甚至基本可以判定宋平和沈文的死和她有關,這麼多巧合絕不會是單純的巧合,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預謀。這是,這預謀,單純是謀財,還是一場政治上的陰謀,南風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這時,初九遞了一張畫給南風:“芳姑的擁躉中有一個讀書人,畫工了得,私下裡偷畫了不少芳姑的畫像,我拿給見過芳姑的人看了,這張是最像的,所以我拿回來準備讓人臨摹後,下發(fā)下去尋人,我還就不信了,一個大活人,會憑空消失了不成?”
南風接過畫展開,還真有些被驚豔到了。畫中的女子並不是一個純粹意義的美人,但大概是畫的人,當真愛慕這個女子,投入了很多的情感。總之畫上的美人雖然稱不上風華絕代,但一顰一笑自有動人之處,柳葉眉、丹鳳眼,眼角眉梢,處處都是風情,特別是眉心處,有一枚小小的硃砂痣,更是平添了許多風情。南風是見慣了美人的,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樣風情萬種的美人,只要溫婉一笑,讓人去死都行,更何況是宋平、沈文這種沒見過世面的直男。
初九似乎很有信心,將這個芳姑找出來,南風卻沒有這麼樂觀。宋平雖有過人的技藝,但知道的人並不多,就算跟他熟識的雜貨鋪掌櫃,肯定也想不到他居然能製出非常逼真的交子模具,那芳姑是怎麼找到籍籍無名卻手藝高超的宋平的呢?在找到宋平之前,肯定下了很大一盤棋,做了很多準備工作。
這正是南風最擔心的地方。如果這樁案子只是有人想通過僞造交子的模具掙點錢,那南風不至於這麼焦慮了。這樁案件,至少已經(jīng)死了兩個當事人,其中有一名還是戶部官員,南風不能把它當成普通的求財案件,她考慮得要深遠得多。
不過這些,暫時還不必跟初九他們說,現(xiàn)在找到芳姑是關鍵,芳姑是主謀,還是棋子,現(xiàn)在還不好說。如果是棋子,只怕也是兇多吉少了,但現(xiàn)在芳姑是唯一的線索,只能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
初九讓畫師大量臨摹芳姑的畫像,南風讓初九將畫芳姑的那個讀書人也加入進來,這個人的畫功了得,更難得的是抓住了人的神韻,這次先試試他,說不定能幫大理寺找到一個出色的畫師呢。
大家重新又忙活起來,南風去找裴述。先將案件的進展情況向他做了詳細的彙報,裴述很仔細地聽著,偶爾問一些細節(jié),隨著南風的講述,他的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當南風講完後,他許久沒有作聲,良久才說:“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南風覺得自己和裴述之間有一種默契,兩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預判,甚至直覺都很一致,這種默契,有時候,甚至都不用說出來,只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真是很奇怪。
這一次,兩人觀點又出奇地一致,南風也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是,製造假模具的一般都是亡命之徒,殺兩個人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做這件事的手法,一般這種求財之人,喜歡的是速戰(zhàn)速決,搞這麼一個美人計,耗時耗力,不是他們的風格,倒像是一國的謀士,對敵對國所施的謀略,走一步想三步,就算出了紕漏,也能很快補救,能想出這種計謀,佈下一盤棋,又肯耐心一步一步實施,還能殺伐果斷,斷臂求生的,絕不是普通的亡命之徒。”
裴述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如果不是普通的求財案,那麼目的應該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擾亂南越的金融秩序,讓南越在經(jīng)濟上蒙受巨大的損失,讓南越亂起來。”
“所以,誰想讓南越亂起來,誰就是背後的主謀。”南風下了結(jié)論。
“你覺得是北祁還是西關?亦或是東明?”沉吟了片刻,裴述問。
“現(xiàn)在還不好說,三國都能從這件事中得到好處,所以很難從利益上推斷是誰幹的,不過——”南風想起在宋平工作臺上看到的一個小玩意,西關的福娃娃,因爲這些年,西關和南越的關係一向不好,這福娃娃在南越根本沒有銷路,從福娃娃的材質(zhì)來看,很新,應該是近期的作品,這就很有意思了。
見南風話說半句,等了半天也沒等來答案,裴述忍不住問:“不過什麼?”
“我在宋平工作臺上看到了一個西關的福娃娃,應該不是宋平的東西,或者是芳姑的?”南風想了想,還是決定直言相告。
“你是說調(diào)換交子模具的是西關?”裴述覺得南風的神情並不確定,於是又問道:“你覺得事情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對,我覺得福娃娃這證據(jù)太明顯了,好像就想把我們的視線引向西關。但你看,這件事情,到現(xiàn)在每一步都很縝密,我們完全不知道幕後之人是誰,然後突然就有一個明顯的證據(jù)指向西關,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南風搖頭:“我不相信一個心思縝密的對手,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但也可能對手猜透了我們的思維邏輯,所以故意給了我們一個很明顯指向西關的證據(jù),反而讓我們將西關排除了。”裴述強調(diào):“這也不是不可能。”
南風承認裴述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這種層面上的鬥智鬥勇,總要考慮所有的可能性,實在是很傷腦筋。南風想得腦仁疼,也沒得出個明確的結(jié)論,於是乾脆不想了:“等找到芳姑,找到幕後指使,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如果芳姑只是棋子,她很可能也已經(jīng)被滅口,如果她是主謀,事情敗露,她很可能已經(jīng)遠走高飛,你覺得我們還能找到她嗎?”裴述對於找到芳姑,並不樂觀。
“如果芳姑被滅口,那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但如果芳姑就是主謀,我相信她一定還留在京都,籌謀了這麼久,甚至不惜親自上陣,說明她是個極有耐性,又很果敢的人,這樣的人,一點點的挫折,擊不垮她的,更不會當逃兵,她只會越戰(zhàn)越勇,這一次失敗了,她一定會捲土重來,所以——”南風笑了笑,很篤定:“就算這次沒有抓住她,我們就等著,她一定會再出現(xiàn)的,我們現(xiàn)在就是比,誰更有耐心了。”
若論比耐心,南風覺得自己不會輸給任何人,畢竟自己等了那麼久,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