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要打,帳要算。對於女皇的這番見解,黃宗羲在贊同的同時亦心存著疑惑。因爲在他的印象當中孫露雖重商,卻並不是一個利益至上的人。有時爲了天朝的威嚴,女皇同樣也會不計成本地給冒犯者以極其嚴厲的教訓。正如當年發兵西北征討準葛爾部那樣。顯然光從利潤的角度來說,西北之戰並不“劃算”。除了將帝國的影響力推及到了大漠深處之外,就是讓中華朝第一次揹負上了財政赤字。當然對於中華帝國來說征討準葛爾是不需要計較什麼實物利潤的。帝國北疆的穩定,以及祛除漢族對遊牧民族的內心恐懼,就足以讓中華帝國出兵塞北。站在相類似的角度,黃宗羲在內心深處依舊認爲教訓奧斯曼與討伐準葛爾一樣都是不需要太過計較利潤的軍事行動。因爲其在政治上的意義遠大於經濟上的意義。前者是向世人昭示了中華帝國在陸地上的權威,後者則向世人證明了帝國在海上的地位。
眼見黃宗羲只是微微點頭並未發話,孫露知道他對自己的看法還心存保留。於是她跟著便循循善誘地說道:“黃卿家可能一時半會兒,還沒有適應過來。但卿家一定還記得前些年曾經出現過的有關《私掠令》的討論。”
給孫露這麼一提醒,黃宗羲的腦海之中立刻顯現出了三年前在京師各大報紙上所上演的激烈辯論。正如女皇所言,那一次辯論的實質問題是私掠制度的去留問題。呼籲廢除私掠制度的一派認爲,私掠現象助長了海盜的滋生,並且已經嚴重威脅到了帝國商船在海上的安全。而要求保留的一派則認爲,私掠不僅是貿易自由的保證,私掠艦隊更是帝國在海上不可或缺地一股力量。如果貿然禁止了私掠則會使帝國在海上的實力大爲銳減。相關的爭論一直持續到後來皇夫楊紹清遇刺才稍稍平歇了下來。待到奧斯曼封港事件發生之後,要求廢除私掠制度的呼聲這才消聲滅跡了下來。此刻眼見女皇又舊事重提,黃宗羲不由小心翼翼地探問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黃卿家不要誤會。朕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孫露擺了擺手解釋道:“如果拋開後來的奧斯曼封港事件,光是站在三年前的角度上來說,要求廢除私掠令一方的觀點並非沒有道理。早年的隆武朝之所以會鼓勵私掠,一方面是爲了增強海上的實力打擊歐洲的列強,另一方面也是爲斂財充軍費。然則,自我朝立國之後,南洋等地皆爲我中華所控制。歐洲諸國大多也遵照我中華的規矩經商。往來於各大洋的中華商船更是不計其數。就算有些船不是中華的船,那上面所運載的貨物也多多少少與我中華有關。在此情勢下,私掠艦隊的目標自然是越來越小,私掠的效果亦是越來越差。相反打著私掠的名義襲擊帝國商船的事件卻是時有發生。在這種情況下也就不再是發不發一張‘私掠令’的問題了。”
“陛下,臣明白了。我中華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初涉四海的大明。所以需要調整對外戰略,以適應我朝目前的實力與地位。”黃宗羲若有所思地說道。
眼見黃宗羲在自己的指點下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要害,孫露心滿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這個道理。對於一個人口僅百萬的彈丸小國來說,憑藉快船利炮,從戰爭中賺取數百萬甚至上千萬的財富,就足以讓一個小國一夜暴富。因此對於歐洲人來說,印度洋上的那些土邦主就像一道道大餐。而對我泱泱中華來說,那點錢現在恐怕只是碟小菜。相反,還會影響到我中華的聲譽。所以中華不應該兩隻眼睛僅盯著海洋。”
“但是陛下您以前也不是說過財富取之於海洋嗎?”黃宗羲雖然同意女皇有關“大餐”與“小菜”的比喻,但他亦不相信向來重視海權的孫露會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果然,面對臣下的疑問,孫露坦然的回答道:“海洋之中確實有著取之不盡的財富。但如果因此就將海上貿易視爲國本,那同海盜、海商又有何區別?擁有掌控世界貿易的實力,卻只甘心做個天下第一的大海商,豈不是枉費了先祖們留下的基業。”
“陛下說得是。像前朝那樣忽視海上貿易,固然會喪失大量的財富。但若是像荷蘭等國那樣一味偏重海上貿易,不事本土生產的國家同樣也會危機四伏。”思路活躍起來的黃宗羲跟著問道:“可是陛下,恕臣愚鈍。這同此次對奧作戰又有何關聯呢?”
眼見黃宗羲已經被自己一步步地帶入了狀態,孫露微笑著切入正題解釋道:“政治是經濟的延伸,戰爭又是政治的延伸。故爾朝廷在出兵之前不能僅從海上貿易的角度考慮問題,而是應該聯繫本土的方方面面考慮出兵的意義。只有這樣朝廷才能從戰爭中得到真正的利益。”
“原來是這樣!那陛下這次主持發放國債,想必就是爲了此次的對奧之戰吧!”明白過來的黃宗羲恍然大悟道。
“不錯,黃卿家真是心思縝密。”孫露欣然誇讚道。
“陛下,過獎了。剛纔若非陛下的提醒,臣還在渾渾噩噩之中茫然不知主次。”黃宗羲心悅誠服地向孫露做了個揖道。
“那裡,我朝的發展風馳電掣,也難怪卿家一時會難以察覺。”孫露淡然地笑道。事實上,這也同樣是她本人的感受。如果歷史沒有改變的話,那地球另一端的英國至少還得要過五十年左右才能進入中華朝目前的狀態。即由國家集聚資本的力量,進一步推動底層的變化,使私人資本主宰社會,並控制世界市場。而在此之前英國已經經歷了一百多年的積累。也就是說英國人在適應資本主義社會的變遷上,比這個時代的中國人足足多出了一百年的經驗。當然就財富與技術的積累而言,中華朝僅花了二十餘年就已經達到了英、法等國還需積累百年的成果。
不可否認,要讓出身封建官僚時代的黃宗羲等人在剛剛適應完重商主義的自由貿易時代後,又要在思維上迅速跳入前工業時代,確實有些爲難。然而無論孫露與黃宗羲等人在主觀上願不願意,中華朝在客觀上都已經超越這個時代的其他國家站在了工業時代的門檻之前。孫露知道自己作爲一個瞭解歷史進程的人,有必要在此關鍵時期爲自己的國家做點什麼。因爲在這個光榮而又血腥的時代,每一個國家都是一艘逆水而行的船,只要稍加懈怠,立刻就會被後來者迎頭趕上。
想到這裡,孫露不禁正色道:“黃卿家,我朝正處於千年難逢的大變革時期,所以爾等除了要注意他國的情況外,更重要的是要時刻關注我中華本身的變化。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見得要先‘知己’才能‘知彼’。而且許多時候‘知己’比‘知彼’更難。”
“陛下教誨,臣定會銘記在心。”黃宗羲神色凝重地叩首道。
見此情形,孫露卻臉色一緩打趣的說道:“其實,不用朕提醒卿家等也早已品味到了其中的奧秘。這次國債議案在國會受阻之時,各大報紙可是十分適時的報道出了奧斯曼的情況啊。”
被女皇一語道破的黃宗羲,只得“無奈”地苦笑道:“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陛下啊。臣等當時確實想用奧斯曼的事件來說服國會通過議案。卻不想陛下您早就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如此想來,還是臣等畫蛇添足了呢。”
“黃卿家,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這等滑舌之語了。”孫露半開玩笑地說道。不過她隨即起身神色肅然地說道:“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國債並不是爲奧斯曼之戰而發行的。但奧斯曼之戰多少是爲國債而發動的。試想,當一個國家完成了國家結構的變革,使其在戰爭上的所有費用均由國家銀行靠發行公債解決,公債的償還則有稅收擔保。而戰爭的勝利又獲得賠款和開拓了殖民地與市場,反過來刺激本土的生產進一步發展,從而保證了稅源的進一步增加。與此同時,大資本的所有者獲得了國家戰爭物資的訂貨,這便又開闢了新的投資方向。而國家的稅收則通過戰爭物資的訂貨又不斷地變爲個人手中不斷積累起來的資本。黃卿家,請設想一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將是一副什麼樣的景象?”
“回陛下,如果天朝真能完成這一變革的話,那我中原百姓將各個以對外擴張爲榮。朝廷每擴張一寸土地,都將爲國家爲百姓帶來鉅額的財富。”黃宗羲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地回答道。此時他那雙發亮的眼睛彷彿已經看見了一個比秦、漢、唐三朝更具擴張心的朝代。這種擴張心並非來自於某個帝王個人的野心,而是源自於人的“趨利”本性,以及一種無比精妙的統治機械。
眼見黃宗羲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孫露本人此刻亦是心潮澎湃。卻聽她又自言自語似的感嘆道:“不僅是戰爭。技術開發、科學研究、內政治理都可以沿用此法。黃卿家,這是真正的動力。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它是無形的蒸汽機!”
就像孫露所感嘆的那樣,正是這種以國債爲載體,以國家信用爲基礎的財政結構,爲完成第一階段原始積累的國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動力。並將歷史上的英、法等國送入了工業時代。之後蒸汽機的改良成功又進一步地給人類社會帶來了改變世界的動力。
黃宗羲雖不知科學院一直沒能開發完成的蒸汽機究竟有什麼樣巨大的魔力。但從女皇的那語氣激動的話語中,他已經能深刻地感受到新時代對中華的意義。此刻的他對御案後頭的女皇除了崇敬,還是崇敬。他發現自己的視野相比女皇而言不僅短得可憐,同時也小得可憐。
咳,看來還是陳太輔說得對啊。在心中如此感嘆著的黃宗羲,當即謙遜地向女皇徵詢道:“陛下,您看朝廷這次該如何處理對奧作戰?”
“具體的作戰細節,想必軍部早已推敲了不下上百次。朕在此也不再多言。至於戰後會談的事宜,朕倒是聽說鎮海公有意投資在蘇伊仕與巴拿馬開鑿運河。這巴拿馬的地勢太過複雜,且對朝廷目前的意義並不大。因此伊朕看來還是開鑿蘇伊仕更爲務實一些。黃卿家啊,你可就此事與鎮海公商議一下。”孫露想了一下建議道。
一聽又是陳家明,黃宗羲不由自主地就皺起了眉頭。不過這個表情也只是在他那張儒雅的面容上一閃而過而已。卻見他隨即便以退爲進道:“原來鎮海公在這方面也早有打算了啊。那臣回頭一定得向陳會長好好討教纔是。不過,陛下,您剛纔提及的國策雖然於國於民都有利。不過想來在具體實施之時,應該也會遇到一定的阻力與問題。這畢竟涉及了商場上的一些規矩。”
面對黃宗羲謹慎的提醒,孫露知道他是在擔心商業協會方面的問題。畢竟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發展香江商業協會等組織儼然已經同中華朝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利益聯盟。財政結構上的變革勢必會影響到商業協會的某些利益。其實在歷史上,歐洲列強在完成這一系列變革時,同樣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因此黃宗羲的這種擔憂非但有著充足的理由,更是認真而又務實的。
卻見此時的孫露坐回了自己的龍椅,以一種頗爲莫測的表情向黃宗羲說道:“商場上的事自然會在商場上被解決。卿家只要謹守臣下的本分,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就行了。不過有一點朕希望卿家與內閣的諸臣能謹記在心。那就是,爲官者還是少參加買賣的好。”
“是陛下,臣回去有一定將陛下您的告誡轉告給其他大人。”黃宗羲謙恭地答應道。其實他本人就像女皇所說的那樣很少參加各類經濟投資。這一來是出於避嫌的需要,二來則是懂得一定經濟原理的黃宗羲十分清楚中華朝的金融市場有著多麼大的投機性。
“恩,朕相信以卿家的才識一定能將此事安排妥當。畢竟這一切都還得等施瑯將軍班師回朝後才能得以實施。在此之前卿家應該有足夠的時間來修改計劃。”孫露優雅地頷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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