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過臉來,四目相對,一個死水一個微瀾,一個半斤一個八兩,本來無心,卻裝多情,好不怪異。
扶楚莞爾一笑,擡起支頤的手,勾住子墨後頸,微一用力,便將他拉向自己,近到幾乎鼻尖抵鼻尖,息息相通。
她還被禁錮在虞宮挽棠苑時,真正的扶楚就以秀美著稱於世,那個無處不精緻的少年,嗓子也如絲竹奏出的靡靡之音,而她承了扶楚的身份後,更爲其秀美中增添幾分妖性,亦雌亦雄,十足邪魅。
輕啓朱脣,吐氣如蘭:“自薦枕蓆”
噠的一聲,輕到幾不可聞,可在場幾人,皆有過人耳力,扶楚和子墨同時側過臉來,看著圍觀羣衆一二三,排排站,瞪屋最快更新圓眼,張大嘴,下頜擔著脫落危險,卻渾然未覺,先前那一聲,正是爾不凡從不離手的羽毛扇掉落在地造成的效果。
這樣的一幕,怎不叫他們震驚,被扶楚勾住的那個月白常袍的男子,飄逸的身姿,俊美的面孔,絕對是他們的公子沒錯,可那墨玉般的眸子裡竟春光氾濫,臉上的表情也是極誘人的,簡直與以色侍君的男寵沒什麼區別,這真的是他們那出塵脫俗的主上子墨是他們落伍了,還是這世界凌亂了
扶楚笑了,其實她這張假面具,本不敵子墨的出色,可她本身氣質不凡,這一笑,竟令人移不開視線,慢悠悠道:“愛卿可將自己的左膀右臂嚇得不輕呢”
他不理他們,只盯著她的臉,溫和的笑:“陛下尚未給臣一個答覆。”
她收回勾著他頸子的手,重新倚回王座,意興闌珊:“卿家容色,確實難得一見,寡人十分心動,然,一個面首固然可爲寡人帶來短暫歡愉。卻無法掙得多少利益,不如許你錦繡前程,倒是兩全其美的。”
還有什麼比王位更錦繡的前程,他本就是宋國真正的世子。若真在乎所謂的前程,在她逃亡期間,想要拿回原本就屬於他的王位,實在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其實,那也是宋平王的遺願,有幾人願意祖宗打下的江山落在外人手裡
可,他志不在此。扶楚雖狠辣,卻比他更適合當個好君王,真正的兩全其美,是他守著她,牽制著她的魔性,既不負父君,又不負師尊。
只是,她不樂意。她說,元極宮乃天下第一大宗派,她以王的名義指派他承襲元極宮的宮主之位。
如果他不當宋王。那個位置原本就是爲他保留的,就因爲如此,所以付梓在玄乙真人死了幾年後,還只是個代宮主。
他說了要娶她,她卻讓他去做道士頭子,還象徵意義的封了他當國師,又說雲開去接洵兒了,等洵兒一回來,便交由他教育,這樣。又違背規矩的許他個太傅名銜。
子墨允諾的財富從宋國各地源源不絕的運入王宮,不過離扶楚的寢殿被填滿,還差得遠,所以子墨還住在宮中,可扶楚的分封已傳出去,既是元極宮的宮主。又是世子的太傅,竟住在王宮裡,實在荒唐,卻沒有人敢出來說句閒話的。
太后忤逆犯上,王后受到牽連,且誕下的是個小公主,是沒有資格爭取儲君位的,扶楚上報天子,將洵兒立爲世子,只是連天子都沒搞清楚,扶楚上的摺子,爲什麼報的小世子是姬洵,而不是子洵。
亂世湮華紫筱戀喜
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護國寺,送靈的這天,扶楚沒有隨行,一襲單薄的絲袍,與宮奴印象裡的十分不同,因大家眼裡的扶楚,從元極宮學成歸來,便酷愛勝血的紅,而今天的扶楚,居然穿了一身雪白的絲袍。
她終究只是站在城樓上目送佑安靈柩被運走。
身後傳來腳步聲,能在這個時候接近她的只有兩個,不是胥追便是子墨,胥追去爲迎接姜太后做準備了,那麼不必辨認腳步聲,也知道身後是誰。
子墨來到扶楚身後,看著迎風而立的孤寂身影,沉默不語。
直到送葬的隊伍消失在視線盡頭,她才輕輕出聲:“知道麼,她是支撐我活下來的動力,在我心中,她比洵兒還重要,我發誓,一定要把最好的都給她。”嗤笑一聲,又道:“或許,連坐到今天的位置上,也是爲了她,爲了她,我變成現在這個人不像人,妖不像妖的模樣,想要在這樣的世道好好的活下去,還可以給別人倚靠,就必須強勢,可我做到了,她卻棄我而去了,你能想象得出和她一起逃亡的那段時間,我最害怕的噩夢是什麼麼不是赫連翊和姒黛找到我,挖了我的心出來吃,也不是被餓死或者凍死,而是夢到她丟下我了,我曾求過她,爲了我好好活下去,可她”
她的聲音雖然沒什麼起伏,可他知道她已經說不下去,上前一步,從她背後抱住她,柔聲安撫:“想要哭,就哭吧,沒有人會知道。”
這一刻,她沒有自稱寡人,她不是扶楚,或許是奴兒”更或許是雪姬”雪姬比奴兒更依賴佑安,那種患難中,以生命相許的呵護,使她沉溺。
有些時候,子墨也會想,如果那個時候,他將她帶在身邊,或許,會是另一個局面,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她沒有掙開他的擁抱,許久,他感覺到手背上一涼,是她的眼淚落下來,只是,沒有溫度,她早已不是個完整的人沒有人可以在一次又一次重創後,還能保持完整。
當晚從護國寺傳回消息,荊尉罔顧不遠千里趕來的荊嶽軟硬兼施的阻攔,到底落髮爲僧。
以世人的標準評價荊尉,他實在是個失敗透頂的男人,先是利用髮妻,後又背棄父親。
聽到這個消息,扶楚不以爲然,淡淡道:“荊家又沒絕後,有什麼好悲慟的。”
依著輩分,荊嶽應尊扶楚一聲師叔。而荊尉更是當喚她一聲師叔祖;依著律例,她是君他們是民,所以,她沒有必要對荊家恭敬。細算下來,她沒有遷怒於荊家,已算開恩。
冷冷一笑,不忠不孝麼荊尉不出家,纔是不孝吧,他出家了,荊家不會絕後。他不出家,她可不敢擔保,將來的某一天,荊家會不會成爲慕家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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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扶楚回宮十天了,因佑安的突然離去,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將大事小情一概交由胥追處理。每天多半時間用來發呆。
胥追很忙,像個陀螺,而子墨卻十分悠閒。扶楚睡覺,他就休息,扶楚發呆,他就搬張躺椅挨她身側,自在看書,這樣的日子,比他想象中的輕鬆多了,或許,不生變數,就這樣繼續下去。直到她故去,也不錯。
當初玄乙真人給了子墨兩條路,一條殺死她,一條以純陽之體化解她的能力,這不過是因爲忌憚她會造成生靈塗炭的局面而採取的卑鄙手段,可她沒有那方面的意向。他也就沒必要逼著自己曲意逢迎。
其實,玄乙從未真正去了解過,在玄乙眼中,籟魄耶及其守護的妖煞,是邪魔歪道,可在籟魄耶的故土,妖煞卻是至高無上的神,站在權力的制高點,正邪的界限,何曾一清二楚過
正如胥追說過的,像扶楚這樣的女子,相處久了,很難不去動心,可動心並不代表就是至死不渝的愛上了她,在子墨心中,還有比她更重要的東西。
再痛苦的經歷,也抵不過時間消磨,現在的扶楚不再嬌柔,更不會因爲誰的背叛,誰的離開而尋死覓活,她只是短暫的消沉罷了。
當然,這宮中因佑安的死而極度痛苦的,除了扶楚外,還有一個傾城,自責,悔恨,帶累他將將養好的身子,又臥牀不起。
佑安不在了,扶楚當然無心關注朔歡的去留,傾城不忍心送朔歡去天牢,便將她帶在身邊,可他自顧不暇,好在姜太后當初爲朔歡請了幾個奶孃,倒也便宜,且董樊氏記掛傾城,胥追也惦著傾城,索性將董樊氏接入宮中守著傾城。
董樊氏入宮後,見到悲慟欲絕的傾城,又想起慘死的佑安,對瑾容執意將朔歡留在身邊十分不滿,甚不待見朔歡,入宮幾天,連看她一眼都不曾有過。
送靈那天,傾城爬起來,送走靈柩後,傾城又倒下,卻喊著要看看朔歡,董樊氏終於忍不住開口:“瑾容,我知道你喜歡孩子,可也得分清好賴啊”
傾城虛弱的笑,比哭還難看:“乾孃,你看看朔歡,只看一眼。”
奶孃將孩子抱進來,董樊氏抵不過傾城懇切的目光,不情不願的瞥了一眼朔歡。
只這一瞥,頓令她直了眼,傾城示意董樊氏從奶孃懷中接過朔歡,又將包括奶孃等一干隨侍在側的宮奴屏退,才幽幽開口:“乾孃,朔歡是我的親生女兒。”
董樊氏難以置信:“怎麼可能”
傾城無奈的笑:“楚楚怕我們慕氏絕後。”
董樊氏驚呼:“那麼,這個孩子是姜”
傾城點頭:“是我和王后的。”
董樊氏震驚莫名,正這時,胥追派人來稟,說是姜蓮心要見見朔歡,讓傾城將朔歡送過去。
且不說姜蓮心被囚禁在天牢,是不可以隨便去見的,就算扶楚放寬禁令,姜蓮心可以看自己的女兒,也沒必要讓傾城親自帶過去給她看。
連董樊氏都覺察出詭異來,可傾城還是應承了,準備親自帶朔歡去見姜蓮心,他只跟董樊氏說了一句:“這是我欠她的。”
董樊氏便沒話說了。
當夜,兩頂軟轎將傾城和抱著朔歡的董樊氏擡到了天牢外,沒見到胥追的身影,倒是牢頭事先接到命令,點頭哈腰將他們迎了進去。
傾城扶著牆壁走,想起之前他被禁錮,姜蓮心去看他,不過半年時間,便顛倒過來,甚至,現在的姜蓮心比當初的他還要悽慘,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天牢比大家想象中的好很多,只是姜蓮心的狀態非常不好,抱著膝蜷曲在牀腳,全然不見一國之母的威儀。
牢頭遵照上頭的吩咐,將空間留給他們幾人,所以沒有人跟進來,以致傾城還有抱著朔歡的董樊氏站在牢門口很久,姜蓮心都沒注意到他們,直到朔歡不知是不舒服,還是母女連心,輕輕的哼哼了兩聲,才喚醒姜蓮心。
姜蓮心茫然的看了一會兒,忽然跳下牀來,赤足跑過冰冷地面,來到牢門前,隔著欄桿向董樊氏懷中的朔歡探過手,臉上的表情叫人一時難以分辨是哭是笑。
胥追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姜蓮心如願摸到孩子後,低頭小聲道:“我想要個明白。”
這樣不明不白的一句,傾城卻聽懂了,與董樊氏相視一眼,董樊氏蓋住襁褓,將朔歡抱到角落,將空間留給他二人。
傾城沉吟片刻,如實回答:“我是大虞鎮北將軍的子孫,慕瑾容。”
姜蓮心扯出一抹笑容來:“忠烈後裔,不錯呢。”
傾城心一揪:“可我不是王室。”
姜蓮心擡起頭來:“沒關係,我是。”傾城一怔,聽她繼續:“想來扶楚並沒有告訴你,母后爲什麼要篡權吧,這樣秘密的事情,不過也沒關係了,事情敗露,再見不得光的事情也不再是秘密,外面很多人說母后寵愛我,是因爲我乖順,討喜,那些都不過是猜測罷了,真正原因不過是因爲我纔是她親生,而扶楚是抱養,當年母后爲了爭寵,害怕生下女兒,便同我名義上的父親,真正的舅父勾結,將舅父的兒子扶楚和我換了身份,母后執意讓扶楚娶我,然後等我誕出的孩子,纔是真正的宋國王室血脈,繼承王位,是比扶楚更適合的,這就是母后的盤算,知道了這些,我一直都在慶幸,朔歡是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