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世,一定頻頻回眸看你,不止千萬眼,才能在今生,沒有與你錯過。”
芙幺莫名的一句,叫正捧著瓷碗喝水的雪姬一口氣沒喘明白,嗆著了,咳到面紅耳赤,佑安忙靠過來伸手替她順氣,芙幺歉然的笑:“真是對不住,我那冤家總拿這句哄我,我信緣分,卻從不信他這話,不知怎的,今兒個瞧著你,突然想起來,或許,前世我也曾回頭來看你,也說不定。”
真沒想到,威風(fēng)凜凜的鐘離大將軍,私底下,竟也酸得這樣出類拔萃
有沒有前世回眸,雪姬搞不清楚,也懶得去搞個清楚,一個人活著,經(jīng)了那些人那些事,才養(yǎng)成那樣的性子,即便當(dāng)真可以靈魂轉(zhuǎn)世,可沒經(jīng)過那些人,那些事,那樣,就算是同一顆靈魂,可還能算是那個人麼
不管怎樣,從這句話過後,她們成了朋友惺惺相惜的朋友。
卻原來芙幺能從鍾離琇主營出來,是因爲(wèi)要送她那遠(yuǎn)道而來的侄兒回將軍府,等安置好了侄兒,還是要回到鍾離琇身邊去的。
關(guān)於那個侄兒的事情,芙幺並沒有詳說,雪姬和佑安也沒有多問,畢竟,她們也沒告訴芙幺她們的過去。
待到芙幺走後,佑安遲疑了許久,還是和雪姬說了:“雪兒,那個恩人,一定不是芙幺夫人的侄兒。”
雪姬眨了眨眼:“此話怎講”
佑安輕蹙眉頭:“芙幺夫人是被滅了九族的,闔族上下只剩她一個,哪裡還有什麼侄兒我還聽到過另外一個版本的傳聞,先前忘了同你說,聽芙幺夫人說那恩人是她的侄兒。才突然想起,也有人傳鍾離將軍和芙幺夫人早在她仇人被滅族之前就已相識。當(dāng)初芙幺夫人因爲(wèi)長得好,她那滅族仇人才留她一命,她茍活下來,就是爲(wèi)了給族人報仇,可那仇人太過強(qiáng)大,她連孩子都生了,卻始終沒找到下手的機(jī)會,後來鍾離將軍帶兵路過她仇人的地盤,芙幺夫人獲悉這個消息。以爲(wèi)兒子祈福爲(wèi)藉口,特意按照鍾離將軍的喜好妝扮了自己,人爲(wèi)的製造出一場華麗唯美的邂逅,鍾離將軍果然被其吸引。這纔有了日後種種。”
女人恨起來。可以這樣狠
雪姬稍作沉默後,輕輕開口:“是不是她侄兒又能如何,我們只要記得他們是怎樣待我們的便好。別的事情,與我們其實(shí)沒有多大幹系的。”
佑安想了想,笑起來:“你說的對。”聽說雪姬和佑安此行的目的地就在鍾離琇主營區(qū)附近,芙幺熱絡(luò)的邀她們同行,不過得等她將她侄兒送回去再說。
佑安認(rèn)真思考一番,眼見進(jìn)了四月。還有一個多月雪姬便要生了,她們兩個私下裡走。人生地不熟的,不安全係數(shù)超高,反之,在鍾離琇屬地內(nèi),與他精兵護(hù)送的寵妾同行,踏實(shí)可靠得多,佑安覺得這個事,真不是一般的好,雪姬對此表示無異議。
芙幺很開心,不過雪姬的身子不太適合日夜兼程,所以她在大客棧高價包了間客房,安置雪姬和佑安暫住下,而她不敢耽擱,快去快回。
五天後,芙幺言出必行,去而復(fù)返,仍將雪姬和佑安扮作灰頭土臉的男子樣,對外謊稱是將軍府里老管家的一雙病侄兒,半路上遇見,帶著去見將軍,身份不同,配輛馬車也不足爲(wèi)怪。
天下之大,茫茫人海,佑安不覺要追問上一句:“夫人,何以對我姐妹二人青眼有加。”
佑安問這話的時候,芙幺正坐在交椅上,一手託茶碗,一手捏碗蓋,輕撥開浮在水面上的茶末,聞聲偏過頭來,視線掃過滿臉狐疑的佑安,轉(zhuǎn)到雪姬肚子上,老半天,淡聲道:“我若說是因爲(wèi)緣分,你信我不信”
佑安爲(wèi)自己的失禮感覺赧然,見芙幺無奈的扯了扯嘴角,已失了喝茶的興致,將茶碗擱在桌上,站起身緩步走到雪姬身邊坐下,出手輕撫上雪姬隆高的肚皮,喃喃道:“那個時候,雪兒趴在你身上,她的肚子露了出來,旁人沒在意,我卻看見了,一個真正的美人,就算再怎麼遮掩,也藏不住她的風(fēng)華,我這一生,統(tǒng)共見過兩雙這樣漂亮到不真實(shí)的眼睛,一雙是我那侄兒瑾容,再一個便是雪兒,因著境遇使然,瑾容明明是個男子,眼神卻比女子更易勾出他人的惻隱之心,叫人忍不住想要憐惜他,而雪兒的眼睛,清澈,悠遠(yuǎn),叫人忍不住想要親近,好像一直盯著這雙眼睛,便可以將痛苦全都忘記,可她明明生活在水深火熱,怎的會令別人捨棄痛苦,真是個矛盾的妙人。”
雪姬和佑安面面相覷,芙幺眼睛突然一亮,繼而出人意料的俯下身子,將耳朵貼上了雪姬的肚子,興致勃勃道:“這小傢伙,剛剛居然用小腳丫蹬我呢,一定是個壯士的小男丁。”
這一句,叫雪姬和佑安同時露出笑容,沒想到,芙幺接下來的話,卻叫她們心生悲涼:“歲數(shù)大了,便格外的喜歡小孩子,我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夢裡全都是和孩子嬉戲,可再也不能,我命中本有兩個孩子,第一個,被鍾離琇活活撲殺,雖然我恨那個孩子,可他也是我的親骨肉,你們能想象得出,一個母親親眼看著自己的骨肉被裝進(jìn)口袋中撲殺的感覺麼,那布口袋從城樓上被丟下去,摔在石板上,血流出來,他小小的身體在袋子裡抽搐,不停的抽搐,我至今都覺得他在那裡奶聲奶氣的喊我,他說娘娘救我,好疼鍾離琇爲(wèi)我報了滅族的仇,我是感激他的,可他殺了我兒子,他那麼期待我給他生出的孩子,而我腦子裡全是我那苦命的兒子的哭喊聲。如果兒子知道我和殺他的兇手生養(yǎng)出了弟弟或者妹妹,一定會很難過。所以,我第二個孩子六個月的時候,趁著鍾離琇出征的機(jī)會,我打掉了那個孩子,當(dāng)時險些和那孩子一起去了,可鍾離琇太霸道,他聞訊從戰(zhàn)場上快馬迴轉(zhuǎn),把我從鬼門關(guān)強(qiáng)行帶回來,此後兩年。他一直寸步不離的盯著我,而今已過了十來年,他仍不會放我一個人離開,只是這次事出有因。纔會讓我出來。”
雪姬和佑安直了眼。芙幺澀然的笑:“雪兒,活著是這樣累,我不快樂。他爲(wèi)我做的越多,越讓我感到痛苦,不知怎樣排解,渾渾噩噩的捱過一天又一天,大概只有死去,才能徹底解脫。”
隆高的肚皮被灼熱的液體洇溼。那是,芙幺的淚水。雪姬擡起手,輕輕撫上仍貼在她肚皮上的芙幺靠外的臉,指尖毫不意外的沾滿淚水:“夫人若不嫌棄,待到這個孩子出世後,認(rèn)你做乾孃,可好”
芙幺並未直接回應(yīng)雪姬這句,而是更加貼近她,似在自語:“那一天看見你的眼睛和你的肚子,心中便生出了莫名的感覺,想要靠你近些,更近些,瑾容那條帕子,不過是個由頭罷了,你這樣說,我很開心,只是害怕,配不上他。”
雪姬嫣然一笑:“他也不是個什麼高貴東西,你不嫌他,便是他的榮幸,何談配不配他”
芙幺突然擡頭,蓄滿淚水的眼直直的盯著雪姬,老半天,才喃喃道:“我的感覺果然沒錯,你和我當(dāng)年一樣,一點(diǎn)都不像尋常女子那樣熱愛著自己腹內(nèi)的骨肉,對麼”
雪姬慢慢斂了笑容,認(rèn)認(rèn)真真的回答她:“你說的不錯,我不愛他,他連累佑安爲(wèi)我多吃許多苦,我很後悔沒飲下他父親送來的那碗虎狼藥,如果可以選擇,我一定不會要他。”
芙幺感覺一直頂著她手心的小腳突然縮了回去,再不見動作:那個孩子,他的父親不想要他,而今,他的母親也直言不諱的說,留下他,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靜靜的對視良久,芙幺突然坐直身子,拉起雪姬的手,苦口婆心:“有些事,當(dāng)初覺得那樣做是再正確不過的,可僅僅幾年後就覺得,竟是追悔莫及,雪兒,我是過來人。”
雪姬淡淡道:“可如果連過都過不去,何談追悔”
芙幺無言以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感同身受,不過是句最虛僞的客套話,事沒攤在自己身上,永遠(yuǎn)不可能真正明白那痛苦的程度。淫雨霏霏,七八天沒見日頭,被潮溼侵浸著人也都無精打采,初七這天,終於有了放晴的趨勢,挑起車簾,柳綠花紅一晃而過,遠(yuǎn)處不知誰人家,燒火做飯,炊煙裊裊,在這個靜謐祥和的黃昏,雪姬和佑安見到騎著駿馬飛奔而來的,器宇軒昂的鐘離琇芙幺的冤家。
與效公彷彿的年歲,卻比狡兔還要靈敏,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肌膚,濃黑的眉,深刻的眼,還有被歲月鐫刻出的堅(jiān)毅的皺紋,無不彰顯著這位將軍的風(fēng)采。
馬住車停,鍾離琇一把將探出車簾的芙幺拎上馬,然後,旁若無人擁她入懷,這位名震一方的將軍,就那樣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緊緊的抱住自己的寵妾,貼著她耳畔呢喃:“芙兒,想你了。
芙幺任由鍾離琇緊緊纏抱,不言不語,少心沒肺的笑著。
雪姬和佑安靜靜的看著馬背上相擁的冤家,他們身後是燦爛的夕陽,無限美好,只可惜,近黃昏
芙幺的客人,鍾離琇不必問出處,直接拿她們當(dāng)上賓照顧,不過半天,更是要重重的賞她們,據(jù)說他爲(wèi)她修運(yùn)河,也沒見她高興,而今因邂逅了她們,半天時間,竟笑了不下四五次,他如何能不開心
先前是耳聞,現(xiàn)在是目睹,鍾離琇對芙幺真真的體貼入微,佑安喟嘆:“這便是愛情吧”
雪姬迷茫道:“可他是芙幺的全部,而芙幺只是他所擁有的一小部分。”
佑安無話可說,只得沉默。
儘管雪姬和佑安不修邊幅,比前線蹲坑的偵察兵還邋遢,可在這裡,沒有人敢歧視她們。總算讓她們過上了幾天安逸日子,而且芙幺還特意爲(wèi)雪姬和佑安在外頭請了郎中看診。她盤算著要給她們好好保養(yǎng)一下,哪曾想,計(jì)劃遠(yuǎn)沒有變化來得快。
四月十二,後方快馬送來急信,赫連翊御駕親征,九十萬大軍短短半個月內(nèi),接連突破鍾離琇幾個重要布控區(qū),而今直逼鍾離琇屬地。
獲悉消息的芙幺,愣了片刻功夫後。立刻有了決斷,這麼多年從不跟鍾離琇要求什麼的她,第一次開口,她要鍾離琇想辦法給她搞一份通關(guān)文書。
鍾離琇猶豫很久。還是答應(yīng)了她。晚上就把通關(guān)文書並一疊銀票交到她手上,另外又支了輛馬車給她,並沒有問她想幹什麼。只丟下句他還有軍務(wù)要處理,匆匆離開。
芙幺包了一包裹衣服首飾,敲開雪姬和佑安的房門,開門見山道:“晏安王親率九十萬大軍逼境,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隨我離開。”
聽見晏安王三個字。雪姬和佑安不約而同顫了下,芙幺瞧出她們神色有異。可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叫她們趕緊收拾了需要帶走的東西,隨後將她二人塞進(jìn)馬車,芙幺跟著上車,卻在鑽進(jìn)車簾子前,莫名其妙的朝後方吹了個響哨,然後才進(jìn)到車內(nèi)。
車子一路暢通無阻出了鍾離琇的主營,直奔著宋國方向而去,直到走出去老遠(yuǎn),芙幺纔將先前拎在手中的包裹塞到佑安懷中,低柔緩慢道:“雖然你們沒和我明講,但我也能猜到,你們往這走,大約是想從這邊進(jìn)到宋國,雖然宋國也有些內(nèi)亂,可比起虞國,他們那裡算是十分太平的了,其實(shí)宋國對鍾離軍防得很緊,想要從這頭偷偷潛入宋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有了通關(guān)文書,會簡單很多,通關(guān)文書就在這個包裹裡,裡面還有些首飾和閒錢,銀票什麼的,能用就拿出來用,如果不能用,就先放著,仗不會永遠(yuǎn)打下去,早晚有一天還是可以用上的,好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恕我不能遠(yuǎn)送了。”
雪姬一把抓住芙幺遞完包裹正欲縮回的手,忍不住問:“你不跟我們一起走麼”
芙幺笑著搖頭:“不,我得回去。”
佑安也急急出聲:“赫連翊心狠手辣,這些年東征西討,從沒敗過,萬一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這樣好的機(jī)會。”
芙幺偏過頭,看著車篷上簡潔的花紋,含糊道:“習(xí)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那裡,有我的習(xí)慣。”
雪姬定定的看她:“真的,只是習(xí)慣麼”芙幺轉(zhuǎn)回視線:“或許。”澀然一笑,補(bǔ)充道:“我從沒告訴過你們,當(dāng)年我的仇人當(dāng)著我父母的面,撲死了我剛出生的弟弟,所以,鍾離琇當(dāng)著我仇人的面,撲死了仇人和我的兒子,只是他沒想到,那一幕會被我看見。”
雪姬和佑安瞠目結(jié)舌,芙幺輕輕推開雪姬的手,又俯下身來,貼近雪姬的肚皮,喃喃:“壯小夥,乾孃沒辦法親眼看著你出生了,不過還是要囑咐你一句,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長大,到時候保護(hù)你的母親和佑安阿姨。”
芙幺話落,幾天沒動的孩子終於伸了伸小胳膊,可以從雪姬的肚皮外清楚的看出他小拳頭的輪廓,芙幺將手心貼上那個突出的輪廓,笑瞇瞇:“真是個伶俐的小傢伙,好,我們擊掌爲(wèi)盟。”
佑安已經(jīng)紅了眼圈:“分別未必就是永不相見,別搞得這樣傷感。”
芙幺貌似不經(jīng)意的擡手掠過臉頰,可雪姬和佑安卻沒忽略她手過後,眼角那顆晶瑩不復(fù)存在。“其實(shí)是捨不得與你們分別,不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早晚都會有這一天的,你們不要笑我,從前的我可不是這樣婆婆媽媽的,大概,是因爲(wèi)上了歲數(shù)。”
雪姬:“你才三十三。”
芙幺:“可我卻好像活過了幾世,是心老了,罷了,再這樣纏綿下去,天都要亮了。”說罷轉(zhuǎn)身要走,卻被雪姬再次拉住,芙幺沒有回頭,雪姬盯著她潮溼的側(cè)臉,一字一頓道:“假如,我告訴你,這個孩子,是即將來攻打鐘離將軍的赫連翊的親骨肉。你還會像先前那般,望著他好麼”
芙幺終於轉(zhuǎn)過頭來。用她紅紅的眼睛盯著雪姬看,看得佑安不免緊張起來,雪姬卻只是目光坦然的回望芙幺的審視,半晌,芙幺突然綻開燦爛的笑:“謝謝你,願意同我坦白,其實(shí),從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你絕非尋常女子。只是沒想到,你竟是昇平公主。”再次俯身輕摸了摸雪姬的肚子,聲音平和道:“真是不錯,我的乾兒子。竟有這樣顯赫的背景。將來一定也會叱吒風(fēng)雲(yún)的。”說完又深深的看了雪姬一眼:“保重。”
沒等雪姬應(yīng)她,回身撩起車簾,一聲長哨。一匹棗紅馬衝出黑暗,急奔過來,緊隨其後,又奔出一匹馬,而後面的這匹馬上卻坐著個身穿鎖子甲的挺拔男子,那是。鍾離琇。
芙幺動作灑然的從馬車上直接躍到棗紅馬的馬背上,鍾離琇趨近芙幺後。勒住繮繩,兩個人四目相對,他面無表情,問:“你不走”
她答:“你說過,即便竄天遁地,我也逃不出你手心,走能走去哪裡”
他仍是一臉凝重:“這次,不同。”
她突兀的笑了:“你知道我最好的本事,便是相面識人,那個時候我既然敢在你面前主動脫下衣服,現(xiàn)在還怕跟你回去”
他又將她細(xì)細(xì)的看,她挑高下巴,任他看。
雪姬喃喃:“或許,我所見到的,真是愛情。”
佑安跟著笑:“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同生共死,也是幸福的吧”
雪姬:“芙幺,保重了。”
佑安:“希望他們可以白頭偕老。”
白頭到老,這樣簡單而直白的四個字,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