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最後一座大山之後,胡云川看到一片水域,水色綠如藍,恰逢黎明時分,霧靄正在散去,遠處的山、近處的水都是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朦朧,美的一發(fā)不可收拾。
胡云川看住了,平靜的水面如同一面大鏡子,起伏連綿的山將整個湖水包圍起來,山色又倒影在湖水中。正值春暖花開,山腳與湖畔之間全是嫩綠的小草,星星點點的被撒上了粉色的花瓣,那正是桃花飄落留下的印記。由近及遠,數(shù)不清有多少迎風(fēng)佇立的桃樹,只是每個枝丫上都桃花開得旺盛,花團錦簇,微風(fēng)拂過,桃花紛飛,沁人心脾。
冉冉升起的紅日從山邊悄悄露頭,溫和的光照進了胡云川的心裡,他佇立在水岸,只覺得渾身都暖暖的,渾身軟軟的,像醉了一樣。
懿澤問:“我們是不是快到了?”
胡云川欣喜的答道:“我不知道這是哪,可是這裡實在太美了,有好大好大的一個湖,還有好多桃花,太好看了,好看的我都覺得我以前白活了!等你的眼睛治好了,一定要再來這裡看一看。”
懿澤微微一笑,道:“你說的那個是勒得海,我們要去的格姆山,就在勒得海的邊上。”
胡云川朝勒得海的周邊看了看,說:“但是,這個勒得海的邊上有好多山,它整個就是被山圍住的,哪一座是格姆山啊?”
懿澤答道:“最高的那一座便是。”
胡云川又放眼看了一圈,近大遠小,也看不準(zhǔn)哪座山最高,迷茫的說:“我怎麼看著每座山都長得差不多?”
懿澤只是笑了笑。
歇息片刻,胡云川又背起懿澤往前走了一段,只見炊煙裊裊,不遠處有幾排房屋,偶爾也能看到一些行人往來。他驚訝的問:“這裡原來有人居住?”
懿澤點點頭。
胡云川喜上眉梢,笑道:“你早說嘛!這裡的人肯定都認得格姆山,我隨便找個人指一下不就好辦了?”
懿澤又點點頭。
胡云川便先將懿澤安置在路邊的樹樁上坐著,然後自己小跑到有人家的地方去問路。走近他纔看出來,方纔的煙不是炊煙,而是香菸,這裡有一座廟宇,廟裡斷斷續(xù)續(xù)的有人進去燒香拜神,都是附近的村民。
胡云川也進了廟,好奇向村民打探道:“敢問這廟裡供的是哪位神仙?”
村民們都笑道:“連格姆女神都不知道,你一定是外鄉(xiāng)人吧?”
“格姆女神?那這裡一定離格姆山很近了?”胡云川沒聽說過什麼格姆女神,只是想象式的推測著,覺得格姆女神應(yīng)當(dāng)是與格姆山有關(guān)係的。
村民們同他指了一下旁近的格姆山,又說:“我們這裡都要靠女神保佑,才能風(fēng)調(diào)雨順。”
胡云川好奇的問:“那格姆女神一定是住在格姆山上了?”
“那是自然,格姆山上有個女神洞,女神就住在那裡。”
胡云川看著俊俏的女神像,勾起他無限的遐想,又問:“那你們見過格姆女神嗎?”
“女神哪是凡人想見就能見的?心誠的人,或有一見的可能!”
幾個村民回答著胡云川的問題,由此展開了關(guān)於格姆女神的許多話題,相互傳說著關(guān)於格姆女神的神話,都談的津津有味。胡云川隨便聽了幾句,因爲(wèi)心裡惦記著懿澤,也不敢逗留太久,就趕緊離開神廟,回到懿澤的身邊。
見到懿澤後,胡云川饒有興趣的轉(zhuǎn)述著村民們所講的格姆女神下山濟世救人的偉大事蹟,又著實的誇讚了一番女神像的俊俏形貌。
懿澤只是淡淡一笑。
胡云川問:“你之前說,只有到了格姆山,你的傷纔有可能好,是不是想向格姆女神求助?”
懿澤輕輕的搖了搖頭。
胡云川又不解的問:“那你上格姆山還有什麼用?”
懿澤道:“你只管上山便是。”
“要上到山頂嗎?”
“不必,到女神洞就行了。”
“到女神洞,還不是找女神的,那你去做什麼?”胡云川越問越糊塗,越得不到答案,他越想知道。
懿澤不答。
胡云川對著懿澤端詳了一會兒,突然間恍然大悟,舌頭隨之開始打結(jié):“你……你就是格姆女神?”
懿澤還是沒有作答,算是默認。
“天吶!你……你真的不是凡人?”胡云川驚奇的看著懿澤,他幾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只顧著驚歎懿澤的真實身份。
懿澤輕輕提醒道:“早些上山吧!”
胡云川再次背起懿澤,朝格姆山的方向走去,大約是興奮過度,他一邊走著,一邊又開始嘰裡呱啦的嘮叨起來:
“那兩個道士可真能瞎掰,居然敢把一位‘神’說成一個‘妖’,也不怕死後下地獄!那天雷怎麼不劈他們呢?”
“我聽過許多關(guān)於神仙的傳說,但我從來沒見過神仙,難怪你長得那麼美!”
“你說你放著一個好好的神仙不當(dāng),跑下山來嫁給什麼榮郡王,弄了個身心受傷,你圖什麼呢?”
“這裡的人還祈求女神保佑他們呢,殊不知,女神早就不在山上了,而且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上哪去保佑他們呢?”
懿澤都聽著,只是不說話。
到格姆山山腳下的時候,他們遇到了幾個本地村民,主動來與他們攀談了幾句。因爲(wèi)格姆山比較陡峭,很少有人登山,且懿澤腹部隆起,不適合爬山,看到的村民都感到有些不解,故來相問。胡云川便隨口應(yīng)付了幾句,說是先前向女神求子,如今得了身孕,上山去還願的。
胡云川揹著懿澤往山上走,遇到攀巖之處,懿澤必須自己也出些力才行,胡云川擔(dān)憂懿澤體力不支,儘可能的託著懿澤往上攀。
在登山過程中,胡云川又滿懷好奇心的問了懿澤一大堆問題:
“你以前是不是都是飛上去的啊?”
“女神洞到底有多高?我們會不會已經(jīng)走過了?”
“你既然是神仙,怎麼會有人間的父母呢?”
“這整個格姆山上就只有你一個神仙嗎?有沒有別的神仙能用法力幫一幫我們?”
懿澤總也不回答胡云川的問題,並不是因爲(wèi)她不想跟胡云川說話,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她對胡云川是充滿感激的。她不回答胡云川的問題,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胡云川的問題實在太多了。如果一一解答,懿澤所剩無幾的體力大概很快就會耗盡。
永琪和瑛麟等人在小涼山的鎮(zhèn)上找了一家客棧住下,請醫(yī)問藥,耽擱了許多時日,不得不把尋找懿澤的事暫時擱置了。
永琪身上被狼爪抓傷了許多處,雖然都是皮外傷,但傷痕大多都有些深度,恐怕不是那麼好恢復(fù)的,即便長好了,將來也可能會留疤。最嚴重的還是他的腿,被狼咬了一口,讓他詫異的是,狼咬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他前一陣被爲(wèi)緬兵所傷的那個部位。舊傷口才剛癒合不久,新傷口就又出來了。
在養(yǎng)傷期間,他們從當(dāng)?shù)厝丝谥兄溃@一帶山上的狼並不多,但有個特別的嗜好,就是喜歡腐肉的味道,而且只在夜間出沒。
因此,這裡的人如果要穿過山路,身上絕對不能有未癒合的傷口,以免吸引到狼,他們更不會從山上過夜。對於腿腳正常的人來說,一整天的時間足夠翻過一座山,就算是最高的山,他們只要在天剛亮的時候動身上山,到當(dāng)日天黑之前也一定已經(jīng)下山了。
永琪當(dāng)然知道深山老林不宜過夜,只是山中迷路,被困在山上,不得不熬了一夜罷了。但那匹狼不咬別人而專衝永琪,咬的還是他前不久腿上受傷的地方,難道這是在說他的腿上那塊有腐肉嗎?
這件事,永琪有點想不明白,最初受傷,是因爲(wèi)被緬兵射中馬蹄,致使他摔下馬,把腿給摔傷了,本來傷的並不重,但因爲(wèi)沒有及時醫(yī)治,在緬甸大牢陰暗潮溼的環(huán)境中發(fā)了炎,雲(yún)中子給他送去了創(chuàng)傷藥,不知是那藥不夠好,還是牢中溼氣太重,他的腿腫脹了很久。可是後來在緬甸王宮,用了昆宇給的藥,他的腿傷已經(jīng)漸漸癒合了,腫脹也消失了。雖然在船上受溼氣影響疼了幾天,但到軍營後又慢慢不疼了,最近一直都相安無事,哪裡會有腐肉?
永琪急於再去找懿澤,也顧不上考慮太多複雜的問題,一個勁的催促爲(wèi)他看病的大夫,要儘快讓傷口癒合,這樣他纔好再次穿過山路。爲(wèi)此,他們花費了相當(dāng)高的醫(yī)藥費。
這些天,瑛麟照顧永琪的傷口和衣食起居,倒是特別殷勤,永琪深知其意,常人的心思,本來就容易得隴望蜀,瑛麟嫁給他,最初也許真的只是爲(wèi)了獲得一個能正常生存下去的身份,但時間久了,她不可能一直甘心只做他名義上的妻子。從來到雲(yún)南,瑛麟處處對永琪體貼入微、關(guān)懷備至,爲(wèi)了保護他的安危更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必然是希望他們能成爲(wèi)真正的夫妻。
永琪是一個很容易被情與義所感動的人,他很清楚,在幫助他逃離緬兵追蹤的救援隊伍中,瑛麟起了很關(guān)鍵的作用;這次在山中,若不是瑛麟快且準(zhǔn)的刀法,他即便不會被狼咬死,再多搏鬥一刻,也必會被狼爪扒下來一層皮。但恩情歸恩情,瑛麟身上太缺乏女人味了,且前幾年永琪習(xí)慣了瑛麟的另一種身份,如今如果要換一種眼光來看待,他實在覺得很困難。
胡云川和懿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到了格姆山的半山腰、女神洞的洞口,那裡距離山頂其實也沒多遠了,胡云川本想對他們的辛苦感慨一番,奈何太累說不出來,只想躺下襬成一個“大”字,他的狀態(tài)也就適合用四個字來形容了,那便是筋疲力盡。
他們在洞口歇了許久,胡云川喘氣了半天,才站了起來,往外一看,山下又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遠處的山更像是在雲(yún)層之上,也就看到一個山頂,俯瞰勒得海不再是無邊無際,湖光山色,盡在眼底。
胡云川看著周圍的一切,忍不住慨嘆道:“你們勒得海,可真算得上世外桃源了!尤其你這裡,直是一個觀景臺啊!”
他在那欣賞了半天,沒有聽到懿澤的動靜,才忽然想起懿澤的眼睛看不見,忙回過頭來,只見懿澤對著洞口,默默的站著。
胡云川問:“要我扶你進去嗎?”
懿澤摸著洞門,手持龍錫杖,慢慢的往裡走去,胡云川也忙跟上。
胡云川以爲(wèi),洞內(nèi)由淺到深處,應(yīng)該是越來越暗纔對,正考慮著是不是應(yīng)該點個火把,前方卻突然亮了。他發(fā)現(xiàn),原本黑暗的洞府,凡懿澤走過之處,石壁都發(fā)出各色的亮光,因爲(wèi)懿澤走過的路越來越多,發(fā)光的石頭也越來越多,洞中便越來越亮堂了。
胡云川環(huán)視一週,這裡真叫做別有洞天。此內(nèi)洞中有洞、洞洞相通,石壁上各種形狀的石頭千奇百怪,百般色彩交織,光怪陸離。他走到一尊石像前,上下打量一番,驚叫道:“懿澤,這塊石頭好像人形!那邊……那邊的石頭也好像人形!哇!好多人形的石頭!”
說著,胡云川的手伸到了最近的石像上。
懿澤高聲叫道:“不要碰!”
胡云川嚇了一跳,忙縮回了手,問:“你能看到了?”
懿澤答道:“不能。”
胡云川又不解的問:“那你怎麼知道我摸了?”
懿澤又答道:“我感應(yīng)到了。”
“這你都能感應(yīng)到?你還能感應(yīng)到什麼?這些石頭爲(wèi)什麼不能碰?”胡云川的腦袋裡又有了一大堆問號。
懿澤道:“你看到的每一尊人形的石像,都是我族中的一位女神。她們仙去之後,真身便會化作一尊石像,留在女神洞中。”
胡云川瞪大了眼睛,問:“神也會死嗎?”
懿澤道:“萬物有生便有滅,只是長短不一罷了。我的每一位先人,一旦預(yù)知自己不久於世間,必當(dāng)竭盡全力回到洞中,方能在命盡之後,真身長存,守護後人。如果死在外面,便會魂飛魄散,形神俱滅。”
“死都死了,還有什麼區(qū)別嗎?”胡云川有些不解。
據(jù)懿澤所知,除了她的祖母茱洛之外,其他仙逝的先人都在這裡化作了石像,可是自她有記憶以來,並不曾察覺到自己有什麼先人守護,如此看來,最後一口氣在洞內(nèi)的先人、與最後一口氣在洞外的祖母還真是沒多大差別。於是她輕輕笑了一下,想了想,道:“大約只是,落葉歸根吧!”
“落葉歸根只是人的一種執(zhí)念罷了!人死如燈滅,就算有‘真身’長存,也只不過是一具沒用的軀殼!再說了,若人死後真的有魂,也未必人人都願意魂歸故里,比如我就不這麼想,我只願守著你,活著的時候守著你,死了還是守著你,來生繼續(xù)追隨你,如果生死可以無止無休的輪迴,那麼總有一世,我會走到你的心裡……”胡云川望著懿澤,目光癡癡的,雖然懿澤什麼都看不到。
懿澤聽了這番話,真的很感動,但她註定不是爲(wèi)情愛而生的人,即便有了情愛,要給付的人也不會是他。
胡云川盯著懿澤看了一會兒,好像感到有什麼不太對勁,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怎麼覺得你的臉色,越來越黑了呢?”
懿澤靜靜站著,她似乎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處於生與死的邊緣。她想,既然先人們在生命終結(jié)時會在此洞中化作一尊石像,同爲(wèi)格姆女神的她,也不應(yīng)該例外。她輕聲說:“不是錯覺,但那不是黑,是我的膚色,與石像越來越接近了。”
“什麼意思?難道你也要變成石像了嗎?”胡云川突然感到驚恐之極,問:“難道你不是回來救命的?只是回來‘落葉歸根’的?”
懿澤默然,她起先也以爲(wèi)回到格姆山或許有救命的希望,因爲(wèi)她這次受傷是被雷神擊中了她作爲(wèi)神族的元神。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來到了被勒得海公認最具神力的女神洞,並沒有看到生存的曙光,心中也很失望。
“不不……懿澤,你不可以死!我不許你死!這裡有這麼多你的先人,他們會庇佑你,他們一定可以救你!我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胡云川感到害怕極了,他失控的抱住了懿澤,抱的緊緊的。
懿澤想起了被關(guān)在天牢的丹陽、想到了勒得海頹唐的夢神族,也鼓勵自己道:“我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能死,我就這樣死了,就沒有人救丹陽了,勒得海也再也沒有女君了。”
胡云川認真的點了點頭,雖然他不太聽得懂懿澤說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