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永琪和福靈安看到的士兵,都躺在席子上、或歪坐著,他們有的鼻青臉腫、有的肩背血跡斑斑、有的胳膊上被勒出深深的血痕、有的腿腳被水草割傷……甚至是全身多處受傷的,有的已經包紮過,但大多還在等待包紮,也有幾個昏迷不醒。
總之,整個營帳看起來傷痕累累。
而軍醫們及其徒弟,已經從半夜忙到天亮,幾乎顧不上吃飯睡覺,按照傷員的受傷程度,從重到輕的挨個救治。
永琪和福靈安站在傷兵們面前,實在是有點擡不起頭。
劉藻板著臉,問:“敢請王爺和總兵大人解釋一下,同樣是昨晚出去找人,爲什麼我的部下無一例外的全部受傷,而帶隊的兩位卻毫髮無損?”
永琪和福靈安無法解答這個問題,更值得奇怪的是,昨夜出去的人,沒有死亡、也沒有失蹤,而是同時遭遇五花八門的偷襲,如其說是“偷襲”,倒不如說更像是“調戲”。
福靈安躬身向劉藻拜道:“是下官辦事不利,請總督大人責罰。”
劉藻還沒來得及迴應,永琪忙說:“不關福靈安的事,他們都是幫我找人,等於是爲我受傷,我一定會查清楚這件事,給總督大人一個交代。”
劉藻輕蔑一笑,回覆道:“王爺言重了,老臣不敢讓王爺給什麼‘交代’,但老臣的兵,本該是戰場的英雄,備戰操練多日,還沒開戰,卻無故受傷成這般模樣,若是傳了出去,老臣的個人榮辱不值一提,可大清的顏面何在?”
永琪低頭答道:“諸位弟兄的傷,永琪感同身受,明知邊關不安,還讓諸位夜間出行,是我思慮不周。我不能代替大家的傷痛,實在慚愧至極,請允許我用錢財補償諸位,略表永琪虧欠之意。”
看到身爲皇子的永琪如此謙遜,劉藻不好再指責,但眼前這般景象,也不可能好言相待,乾脆不再說話。
永琪站在這裡看著劉藻和傷兵,總覺得氣氛怪怪的,渾身不自在,就隨便找了個理由出去了。
離開傷兵營帳後,永琪不敢再派人出去找瑛麟,也不敢回去見懿澤,爲難的在軍營各處徘徊。
雲中子聽說了昨夜士兵因尋找瑛麟而受傷的事,他明知瑛麟是故意鬧失蹤,自然猜得到士兵們如同被調戲一般的遭遇,必是瑛麟所爲。
突然,有守門的士兵告知永琪,外面來了一輛馬車,把側福晉給送回來了。
永琪一陣驚喜,忙走出軍營去看。他的確看到了一輛馬車停在不遠的地方,走近一看,坐在馬車前面的車伕竟然是昆宇。
逃出緬甸之後,永琪一直惦記著昆宇的下落,沒想到昆宇竟然找到軍營來,實在讓他喜出望外,忙忙的走到馬車前。
昆宇看到永琪,下了車,笑問:“王爺的腿能走了?”
永琪點點頭,激動的說:“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若不是側福晉指路,我也不知道往哪兒找你呢!”昆宇笑笑,掀開馬車的門簾,顏兮和瑛麟都在裡面。
昆宇先扶顏兮下了車,顏兮又扶瑛麟下了車。
瑛麟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狼狽。
永琪看著瑛麟,問:“你這是怎麼了?”
昆宇答道:“我們昨日傍晚過江時偶然看到側福晉投河自盡,救了她,但她不肯回來找你。今天早上,她有點發燒,我和顏兮的身份不便帶她求醫,只好說服她來找你。”
永琪不解的問:“能有多大不了的事?至於輕生嗎?”
顏兮扶著瑛麟,笑道:“她說你另有所愛,她要替你們拔掉眼中釘、肉中刺,以後就天下太平了。”
永琪望著瑛麟,又追問道:“懿澤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瑛麟把目光投向遠方,無精打采的答道:“她要我回杭州老家。”
永琪驚了一下,他當然知道,瑛麟的杭州老家早就被乾隆貼了封條,在貼封條前沒及早離開的陳家人,都被當地官員活捉或者處死了。
“表姐終究是表姐,我想去陰曹地府找我的親姐姐。”瑛麟低著頭,眼角的淚沒有流出來,但暗淡的目光裡卻藏著對人生的絕望。
永琪一陣心塞,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瑛麟。
顏兮將瑛麟推到了永琪身邊,從身上取出一個小香包,遞給永琪,甜甜一笑,說:“這個給你。”
永琪接過,打開一看,是自己交給雲中子、後又被蘇丁倫拿走的玉佩,驚訝的問:“怎麼會在你手裡?”
顏兮笑道:“蘇將軍給了父王,我問父王要的。”
永琪問:“那天逃跑,你們兩個是事先約好的對嗎?可我還是沒弄明白,從緬甸王宮開始,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顏兮抿了一下頭髮,低頭笑答道:“父王想用我來籠絡臣子,幾位將軍都很踴躍,父王承諾哪位將軍戰功最高,就將我嫁到哪家。可是,我喜歡的人,卻不在父王的選擇範圍內。父王正要爲我擇婿時,你就出現了……坦白說,我父王很看不起你,他說大清的人很虛僞,總是重視一些沒用的、表面的東西,就像你總在他面前保持什麼大清的國威、皇子的尊嚴,卻不知道你的雲南被劫掠了多少人口、多少財寶……他根本不在意你穿哪國的衣服、跪還是不跪,只在意能從你身上得到多少好處。但我從小跟昆宇在一起,學習中原文化,認爲禮儀的存在有它的意義,也很欣賞你不折不撓的氣節。你面見父王向我提親後,蘇丁倫就向父王建議讓我的啞巴宮女溫玉充作公主嫁給你,並在嫁妝箱子裡裝滿火器,由他押運。他特別希望你是真心迎娶,那他就可以直搗京城,重創大清。我很心疼溫玉,也不想你受到傷害,希望能在境內攔截火器,就跟父王撒謊說想送溫玉一程,父王準我最遠送到新街。沒想到,剛到新街就下雨了,下雨時,那些火器便不太好使用了,我和昆宇都認爲那是逃跑的最好時機,就合作演了一齣戲給蘇丁倫看。”
永琪又問:“那你的宮女溫玉去了哪裡?”
顏兮看了一眼瑛麟,笑道:“溫玉壓根就沒離開阿瓦城!父王讓溫玉蒙上蓋頭,是怕你在入京之前發現公主是假,卻給了你的人掉包的機會。我和溫玉從小一起長大,對她再熟悉不過,在上船之前,我就看出來假公主被掉包了,只是沒聲張,配合你這位側福晉好幾天呢!她偷看嫁妝箱子的時候,我還替她圓場了,她都不知道!”
瑛麟也給了顏兮一個禮貌的微笑。
顏兮又對永琪說:“還有一件事,你從老早就被我們‘利用’了!我們都知道你深惡蘇丁倫,如果有機會,你一定會跟他對著幹,所以在你被帶進王宮的時候,昆宇故意在你面前提了蘇丁倫想攀親的事。不過,那時我們只是想著,如果父王考慮你的提親,一時半會就不會把我許配給別人,我好拖延時間,找機會逃走。誰知後來父王竟同意了你的求親,蘇丁倫又建議千里送親,這倒是給我們一個逃走的良機!我得好好謝謝你呢!”
永琪笑道:“你們幫了我,我該謝你們纔對。”
顏兮點點頭,調皮的說:“那我們就算相互‘利用’了,我記你一份情,你也記我一份情。以後你要是當了皇帝,可要照顧我們一點哦!”
昆宇扶住顏兮的肩膀說:“好了,你一開口就不好閉嘴了,我們該走了。前面可是大清的軍營,小心他們把你當人質抓起來,你的父王可沒王爺家的父親那麼慈愛!”
顏兮朝昆宇做了個鬼臉,又向永琪和瑛麟道別。
永琪曾經以爲顏兮仰慕中原文化,是因爲大清是天朝上國,如今看來,她只是爲了和昆宇有共同語言。永琪望著昆宇和顏兮,嘆道:“我可真羨慕你們!”
昆宇笑道:“世間夫妻千千萬,有什麼好羨慕的?”
“她貴爲公主,肯爲你背叛自己的父親和國家,怎麼不令人羨慕?”永琪無奈的笑笑,又問:“你們這一走,我以後要往哪找你呢?”
昆宇笑道:“有緣自會相見。”
顏兮插嘴道:“你放心,我們就在雲南,不會走,這兒可是昆宇的老家!”
永琪驚訝的問昆宇:“你不是緬甸人?”
昆宇點點頭,笑道:“初次見面時,你不是說我像大清的才子嗎?我母親懷著我時,被擄到緬甸做了宮女,直到去世還惦記著我的父親,交待我,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回老家,看看父親是不是還活著。現在,我得去完成母親的遺願了。”
永琪深情的望著昆宇,道:“在緬甸的那些日子,我覺得特別無助,只有見到你時,讓我能感到溫暖,真的很謝謝你。”
“是你的到來,讓我看到了機會和希望。王爺,後會有期!”昆宇朝永琪拱手一拜,就扶顏兮上了馬車,然後他也上去坐好,揚鞭而去。
永琪佇立在原地,望著昆宇的馬車越走越遠,漸漸聽不到車輪的聲音,只有蕭瑟的風聲、路旁搖曳的蘆葦還在沙沙作響,說不出心中的無限感慨。他看的不是遠去的馬車,而是兩心相悅後,敢爲彼此放下一切,從此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相親相愛的人生。
那正是他渴望多年,卻求而不得的東西。
瑛麟讀得懂,永琪對昆宇有多羨慕,對懿澤就有多失望。有了這份失望,打擊懿澤便不是一件難事。
瑛麟在永琪身旁站了一會兒,覺得時候差不多了,便放鬆了雙腿,讓自己昏倒在地。
永琪忽然想起昆宇方纔說過瑛麟有點發燒,料想一定是瑛麟落水後,背上傷口被感染的緣故,他忙抱起瑛麟回營。
所謂的瑛麟投河自盡,當然不可能是真的。瑛麟失蹤只是爲了引永琪借兵去找她,誰知半路偶然看到昆宇,料想昆宇一定是爲了找永琪而來,才故意投河讓昆宇來救。這樣不僅讓永琪對自己心生憐憫,還正好讓昆宇和顏兮做了自己的時間證人,證明自己與昨夜士兵們的怪異遭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