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永琪改變了原來的口吻,聲音變得很溫和,又繼續說:“在圓明園以爲皇阿瑪出事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麼心情嗎?那一刻,我深深的明白什麼叫血濃於水,我是那麼的害怕失去他!我從不打女人,可那天我打了你,下手還很重,但我很慶幸沒有失去他。這些年,我們起衝突過很多次,但其實父子多年,他給我的恩其實遠大於他對我的過失。你也是一樣的,你父親是放棄了你一次,但他給了你生命,還把你養大成人,你不能揪著他的一次過失不放,而否定他對你全部的愛!”
“你是在度化我嗎?”瑛麟把目光拋向別處,她是想以嘲笑的方式迴應永琪的,可是不知爲何,她心裡卻是十分感動的,此刻竟然不敢擡頭看永琪。
“是的!”永琪望著瑛麟,情真意切的勸道:“瑛麟,我理解你的仇恨,也理解你的無情。碧彤剛死的時候,我和懿澤矛盾重重,我情知碧彤做過很多對懿澤不利的事,而懿澤其實從來無心害碧彤,可我還是對懿澤有一大堆的不滿!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們誰都不願接受自己在乎的人從生命中消失,情不自禁就會把死去的人帶來的傷痛,強加在活著的人身上。後來我想了很多,終於想明白了,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下一個離開的人是誰,下一個讓你後悔遺憾的人是誰,我們能做到的,就是讓餘生儘量不要有更多的後悔和遺憾。”
瑛麟不做聲,默默的聽著。
“這些天你經常對我表達對我的感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我們早就成婚了,儘管娶你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已經娶了你,就像當年不得不接受碧彤一樣,我不該忽視她,也不該忽略你。”永琪握住瑛麟的手,這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的說:“這趟來雲南,你三番兩次的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也重新審視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你真心把我當做你的丈夫,那就聽我一句,不要因爲自己受過傷,就把自己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作惡久了,你真的會麻木的!而你害死的每一個人,他們也有至親的人,他們的親人也會因爲受傷而變成你現在的樣子,冤冤相報,你會失去更多在乎的人!你真的希望那樣嗎?難道你不想擁有像大多女人一樣的平凡和幸福嗎?”
瑛麟從小就習慣了被當做男兒一般培養,早已想象不出來大多女人的生活方式是怎樣的,但她畢竟是一個女人,豈能沒有對愛情和婚姻的渴望?聽到永琪這番赤誠之言,她的心都快要被融化了。她眼中含淚,凝望著被永琪握住的雙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忽而又想起一樁樁人命,尤其是綿脩之死,讓她感到害怕。永琪如果知道她纔是害死綿脩的兇手,一定就不會像此刻這麼溫柔了。
想到這裡,瑛麟驚恐的推開了永琪,強忍回眼淚,故作冷酷,道:“你說的這麼煽情,不過就是想引誘我承認你們的推測,好爲懿澤翻案!我不會上當的!你沒有證據,休想給我定罪!”
“你非要我去找證據才肯面對事實嗎?”永琪扯住瑛麟的胳膊,氣憤的問:“你以爲現在還會有誰擔心你誤入歧途?”
瑛麟好害怕被永琪說動,讓她從此有了軟肋,她驚慌失措的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的搖頭,大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冥頑不靈!活該你守活寡一輩子!”永琪撂下這句,轉身向房門走去。
瑛麟意識到永琪要走了,不由自主的追上抱住了永琪,淚水盈眶,帶著些沙啞的聲音,苦苦哀求道:“永琪,不要走!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想做你真正的妻子,我真的愛你!”
眼淚順著瑛麟的臉頰,流在永琪的背上,瑛麟的臉貼著永琪的後背。有生以來,她從來沒有哭的像今天這麼傷心。
永琪站住,靜靜的聽著瑛麟哭了一會兒,待她的抽泣聲越來越小,才又開口說:“我希望你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再不栽贓陷害別人;第二,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什麼目的,你都不能再傷人性命。如果這兩件事你都能做到,從今以後,我會用對待妻子的方式來對待你。但如果你違背了其中任何一件,我就只能按大清律法將你問罪了。”
“我聽你的!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瑛麟緊緊的抱住永琪,在過去的許多年,她都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對身陷情愛的女子不屑一顧,以爲自己不入紅塵就早已看破紅塵,卻不想如今,她也會如此膽戰心驚的害怕失去一個人。
永琪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他推開了瑛麟的手,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
瑛麟的手懸在空中,還站在那個位置,像丟了魂一樣。
爲懿澤洗白了軍營那件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也算去了永琪的一塊心病,這樣下次見到懿澤的時候,好讓他有那麼一點說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大好,巴不得立刻動身去找懿澤,因此尋瑯玦商議行程。
瑯玦問:“是隻有我們兩個人去,還是帶著你府上那些護衛?”
“我不想帶他們,上次就是因爲他們……”永琪又想起了胡云川被箭射中的一幕,那些箭就是這十幾名護衛放的,他不願再提這件事,向瑯玦解釋道:“雖然他們是王府的人,但我總覺得他們好像更聽從瑛麟,而不是我。”
瑯玦點點頭,道:“我也不想一大堆人同行,那樣很不自在!你已經去過一趟了,再去也算是熟門熟路了。你看這次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去,那個路應該還算安全吧?”
永琪跟隨本地人帶路去勒得海時,一路上也算順利,也不能說不安全,但他想起頭一次走山路時遇到狼的事,還是不寒而慄,他搖了搖頭,道:“這事兒不好說,去那裡要翻過不少山路,好幾天才能到,我第一次上山時,差點就回不來了,你不會武功,出事的可能性更大!”
“啊?那麼嚴重?”瑯玦想了想,低頭微微笑道:“那……那我們還是要帶個功夫好的人吧?我聽說清緬暫時休戰了,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再打起來,也更用不上永北的援軍了。或許……或許我們可以跟總兵府借個人……”
“跟福靈安借個人?”永琪看著瑯玦。
瑯玦的臉通紅,心跳加速的幾乎有些喘氣,緊張的不敢擡頭。
永琪笑了笑,心中已然明瞭,瑯玦想借的人還能是誰呢?永北軍中,誰的功夫還能好過福靈安?他自然知道,這樣縱容瑯玦是不妥的,可是,好不容易纔來雲南這一趟,福靈安是瑯玦此生最大的夢想,人生難得自由身,何不讓她醉上最後一回?
於是,永琪又來尋福靈安,說明自己要去找懿澤,需要一個護衛,請他陪同勒得海一行。
福靈安仍是以君臣之禮,向永琪行禮道:“微臣謹遵王爺吩咐。”
永琪想了想,與瑯玦同行,還是提前告知福靈安比較好,乃笑道:“還有一點,這次我要帶瑯玦去,所以,這趟是我們三個人同行。”
福靈安愣了一下,似有猶豫之意。
永琪不等福靈安迴應,就忙解釋道:“你不要多想,瑯玦已經爲人妻、爲人母,我不可能有撮合你們的意思。只是這件事,是我個人的私事,不是公幹,我和懿澤之間有太多的誤會和矛盾,懿澤的身份不尋常,我到現在也沒弄很清楚,但很怕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最懂我,所以我才找你。我想帶瑯玦,是因爲怕懿澤記恨我,我連她的面都見不到,就更別說接她回家。但她應該不會把瑯玦拒之門外,這樣我纔有機會爭取她的原諒,你明白嗎?”
“承蒙王爺看重,臣不敢有辱使命。”福靈安又向永琪一拜,並不多言。
福靈安深知永琪心急,不願多耽誤一天,於是從速處理公事,將任上待辦的事交給了幾個信得過的人。因爲永琪不願讓不相干的人知道自己的行蹤,福靈安自然不能將出門的事告訴任何人,只能謊稱身體不適,需在家靜養數日。
一天之後,永琪、瑯玦、福靈安三人騎著三匹快馬,不聲不響的離開了總兵府,一路北上,向勒得海奔去。
大路易走,他們很快臨近山路,將馬匹就近寄養,將行李分作兩個包裹,分擔在永琪和福靈安肩上,然後準備翻山。
到山腳下,擡頭望見的卻是一抹夕陽,永琪是再也不敢在山上過夜了,當日剩餘的時間不足以翻過一座山,那就只能在山腳下休息了。
按照之前在郊外過夜的經驗,需要生火才行,永琪向瑯玦道:“你在這裡看著行李,我們要分頭多找些柴火,得夠今晚一夜用才行!”
瑯玦看著四圍漆黑一片,慌忙搖頭說:“不要留我一個!我怕黑!”
福靈安拱手向永琪道:“請王爺公主在此稍候,臣一個人去尋木柴足夠了。”
說罷,福靈安轉身離開。
瑯玦望著福靈安背影,不做聲。
永琪微微笑著,對瑯玦說:“若是一個人去,也該我去纔是!他跑的倒快!”
“他哪肯輕易陪我……再說了,木柴多的地方肯定是叢林,萬一有什麼豺狼虎豹,若是他碰到了,興許還能搏上一搏,要是你碰上了,一準讓虎狼給吃了!”瑯玦朝永琪嘟個嘴,遙望福靈安去的方向。
“我有那麼弱嗎?”
“有!我早看明白了,你就是一隻菜鳥!也就是比我強一點而已!你和我都是天生需要被保護的那種,哪像他,永遠都是保護別人的人……”說到這裡的時候,瑯玦的鼻子有一點點酸,她無聊的蹲下,用小石子劃著地上的土。
永琪看著瑯玦的樣子,知道她又在心疼福靈安了。成婚已經數年,她仍然對舊情執念深重,這讓永琪很是擔心。
原地等待了許久,一直沒見福靈安回來,瑯玦又站起,翹首遠眺,可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她有些疑心,問:“他怎麼還不回來,會不會出事啊?”
永琪笑道:“怎麼可能?我們上次走的也是這條路,也是在這一帶休息,前面不遠還有村莊呢,能出什麼事?”
“可我怎麼有種不祥的預感?”瑯玦摸著自己的胸口,只覺得心砰砰直跳。
永琪笑道:“不過是去撿個柴火,你都擔心成這樣,那以後你可有的擔心了!”
瑯玦喃喃而道:“從我認識他開始,他就沒幾件事是不讓人擔心的,可擔心他的人似乎只有我一個,難道真的只是我想的太多嗎?”
永琪想了想,道:“那倒也不是,福靈安是正白旗副都統,他所做的事,不是打仗就是護駕,的確危險重重。不過,人各有志,這也是他的志向!”
瑯玦冷冷一笑,問:“你真覺得,他是爲了心中的志向才做這些嗎?”
“聽你的口氣,難道他志不在此?”永琪有些疑惑。
瑯玦道:“嫁到富察家之後,我明白了很多以前不去思考的問題。你知道,富察一族的榮耀,朝中上下眼紅的人太多了,傅恆大人一向深謀遠慮,就算祖上軍功卓著,後輩也不能淪爲吃閒飯的人,他有四個兒子,不能都養尊處優,否則一定會惹人非議。外面人都以爲,福靈安是長子,責無旁貸,可家裡人哪個不清楚,如果他是敏敏親生的,他會成爲一個軍人嗎?你再看福隆安,在家像個寶貝疙瘩一樣,要是傅恆敢說送福隆安去戰場,敏敏就算拼了老命都得攔住!你信嗎?”
永琪點點頭,笑道:“真沒想到,你如今對朝臣們之間的事也能明辨不少,我的妹妹真的是長大了!當年傅九叔讓福靈安隨兆惠將軍去北疆征戰,的確是用心良苦,也給其他武將做了表率。不過戍守雲南,卻是福靈安主動請命,並非傅九叔的意思。”
“你以爲福靈安爲什麼會主動請命來雲南?圓明園救駕,他是首功,可太后卻忌憚福靈安私自調兵這種行爲,要求皇阿瑪設法把他調離京城。我親耳聽到敏敏和福隆安私語,他們是藉著太后有這個心思的機會,纔好徹底的清理門戶,把福靈安打發的遠遠的,讓我再也沒有機會和他糾纏不清,好保全富察家的聲譽……”瑯玦揚起諷刺般的笑意,笑的好想哭。
永琪此前雖懷疑過福靈安的離開有些苦衷,卻並不知是這樣的,此刻聽說,不免一陣哀嘆。他又望著瑯玦,道:“他們大概沒想到,就算是京城到雲南隔著千山萬水,也沒能攔住你!”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也不過是生與死,這點距離算什麼呢?睡不著的時候,我常常幻想,如果在那次南巡的路上,在我成婚之前,我能有一次和他單獨暢談的機會,他會不會被我說動,然後帶我遠走高飛?他和我一樣,都是父親身份貴重、母親卑微早亡,都是家裡不被重視、孤零零的那一個,如果我們能在一起惺惺相惜、相濡以沫,難道不會很幸福嗎?可惜當年我的膽子還是太小,顧慮還是太多,如今縱然有再多向他表達的機會,也都來不及了。”瑯玦說著,情動深處,忍不住又淚流滿面。
對面忽然傳來一根柴火棍掉地上的響聲。
永琪驚了一下,問:“誰?”
原來,福靈安抱著一大捆柴火,已經走到附近,在還沒走到他們跟前的時候,聽到了他們談話中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後來聽著瑯玦那番動情的表白,不知不覺走了神,手下一鬆,掉下一根木棍。
福靈安放下柴火,走到永琪和瑯玦身邊,躬身拜道:“王爺、公主受驚了,柴火太多,臣一時沒拿住,掉了。”
瑯玦慌慌張張的擦掉了眼角的淚水,問:“你……你站在那裡多久了?”
“回公主,臣剛到。”
福靈安向永琪和瑯玦行過禮,自去生火,夜裡也無甚要緊的事,他一直都保持著離永琪和瑯玦較遠的距離。他要做的,只是一個護衛。
次日天剛剛亮,三人便動身開始爬山。這一帶都是小山,因爲有了上一趟的經驗,永琪帶隊,走過的路大多都還算平坦,除了趕路有點辛苦,倒更像一個郊遊。
山上開滿了野花,瑯玦饒有滋味的跑在最前面,隨手採來幾朵野花,微風拂面,她聞著懷中的陣陣花香,再看身後跟隨的永琪和福靈安,是她在這世上最在意的兩個人,心中真是前所未有的暢快,一時間忘卻了往昔的所有煩惱,只想時間停滯在此刻。
永琪之前還怕瑯玦嬌弱,爬山容易體力不支,沒想到她竟然跑的這麼快,想來必然是福靈安隨行的緣故。看到瑯玦這般開心的樣子,永琪爲她快樂著,也爲她擔憂著。
也不需達到山頂,永琪記得山腰有條小道繞到對面,是最近的。他計議著,如果下山後大家體力尚可,今天還能再翻越第二座山。
瑯玦笑問:“五哥你好心急,一天還想翻過兩座山?”
永琪答道:“我恨不能有翅膀立刻飛過去!”
瑯玦想起自己剛離開京城,在往雲南趕的路上,也是恨不得插翅能飛,可到了雲南之後,又期望著每天都能過的慢一點,讓雲南的這場夢能做的久一點。
從第二座山下山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最後的一段路程他們走的特別急,幾乎是跑著下山的。山下有個寨子,永琪上次也是來過的,因此又造訪了之前借住過的一戶人家,這家有兩間用不著的屋子,正好可以借宿。上次借宿時,是永琪和瑛麟住了一間,侍衛們擠在一處打地鋪了一屋子。這次自不必說,瑯玦獨自一屋,永琪與福靈安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