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鳶往外喊著,不一會兒,有幾個太監上來,揹著綿億走了,玞嫿和玥鳶都跟在後邊扶著,慌慌張張的讓人去找太醫。
懿澤愣愣的站著,心裡突突的。
永璘勸道:“五嫂你不要太擔心,綿億他就是這樣,每次只要一站的居高臨下,哪怕不是很高的高度,他往下一看就暈了,真不是因爲你!不過,他一會兒吃了藥就能醒過來,你放心!”
永璘說著也趕緊去追綿億,走了幾步時還又回頭朝懿澤喊一聲“他不會有事的”,然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懿澤聽到這句“綿億他就是這樣,每次只要一站的居高臨下,哪怕不是很高的高度,他往下一看就暈了”,恍然間想起當年她把綿億高舉在山崖邊上,逼永琪回府,胡嬙曾跪下哭求著“求你把他放下來!他會恐高的!求你不要嚇著他!”
懿澤心中忽然明白,綿億的恐高,必然是當年她的所作所爲留下的後遺癥,雖然當時的綿億還不具備記事的能力,可恐懼的感覺卻滲入了他的血液。懿澤感到一陣自責,她覺得她沒臉去看綿億的情況,她默默的走出了重華宮,默默的走到了神武門。
正在跟守門侍衛嘮嗑的卓貴,看到了懿澤,問:“格格,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這……這中秋宴還沒開宴呢!”
懿澤解下了卓貴馬車上的馬,拉著往外走。
卓貴又攔住問:“你是不是弄反方向了?這個時間大家都在往裡進呢,你怎麼往外走?”
懿澤沒有理會卓貴,騎上馬出去了。
她一路狂奔到一個故地,那是當年永琪決定和胡嬙私奔時,她截住他們的地方。她下了馬,走到她當初和永琪對立而站的位置,靜靜的閉上了眼睛,默默回憶當年的情形。
她彷彿又聽到了永琪的聲音:“我很愛她,生當同衾,死當同穴,天上人間,永不相離。我還要糾正你剛纔說的話,嬙兒和你是不一樣的!”
懿澤的眼淚默默流下,她睜開眼睛,悄無聲息的走到她曾經高舉綿億的位置,看著腳下的萬丈深淵。
平地而起的旋風、被風捲起的黃沙,掃過懿澤的臉龐,就好像當年永琪一個耳光甩在她臉上,還罵出那句:“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簡直不配爲人母。”
懿澤慢慢的坐下,就坐在山崖邊上,兩腳懸空在山崖側面,感受著可能跌入深淵時應有的恐懼。她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綿億被高懸在半空中,大哭著喊“娘”的可憐模樣,還有今日綿億昏倒後,永璘說的“每次只要一站的居高臨下,哪怕不是很高的高度,他往下一看就暈了”。
懿澤用手掌狠狠的捶著臨崖的石頭,淚眼模糊的問:“爲什麼要那樣做?他不過是一個無辜的孩子!”
沒有人回答她,她更大聲的吼問:“爲什麼要那樣做?”
深淵太深了,沒有迴音。
懿澤感到了孤獨,那是她與生俱來的孤獨,從呱呱落地就擁有記憶和判斷力的她,爲了假裝和別的孩子一樣,所以孤獨;成婚後曾與永琪如膠似漆,在面對永琪背叛、孟冬離開後,她還是孤獨;永琪死後,她獨自流浪的十來年,沒有目的地、沒有歸屬感,所以仍然孤獨;人生的陪伴者,走一程丟一程,原來那種孤獨從來不曾遠離過。
不知不覺中,夕陽西下,天色開始昏暗,她感到了冷。風,似乎比白天更猛烈了一些。
一坐下就沒有時間概念,一走路就沒有方向,這,似乎已經成了她這些年的習慣。她甚至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是這樣無所事事的活著。
棧道沒有人家,入夜後也就沒有燈光。她在漆黑中獨坐,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應該是什麼。
忽然,她看到了一點點光亮,她仔細的看了看,像是幾隻螢火蟲。她的目光被螢火蟲吸引了過去,漸漸地,她看到了更多的螢火蟲,都圍繞著她飛舞。她想起了南巡的那個夜晚,永琪從小土丘下放飛的螢火蟲,曾在黑暗中帶來微光,可惜她沒有在意。
她疑心永琪又出現了,滿懷期望的回頭去看,看到她側後方站著一個人。但那人不是永琪,而是永瑆。
懿澤感到一陣失望,呆呆的問:“怎麼是你?”
永瑆笑問:“那你以爲是誰?”
懿澤沒有回答,沉默著又往山崖中看。
永瑆就也坐下,坐在懿澤右邊,也兩腳懸空著。
懿澤問:“你不怕掉下去嗎?”
永瑆笑道:“你不怕,我就不怕。”
懿澤忽然想起孟冬上次提醒的話,於是往左邊挪了一點,和永瑆保持出一段距離。
永瑆偏偏也往左挪了一點,還是挨著懿澤。
懿澤道:“你離我遠點。”
永瑆問:“爲什麼?”
懿澤不答。
永瑆笑道:“必然是四嫂跟你說我心眼極多,詭計多端,叫你離我遠一點了?”
懿澤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是這樣。”永瑆承認的倒是落落大方,又笑著說:“四嫂跟你那麼好,怎麼會騙你呢?”
懿澤只是禮貌的笑了笑。
“四嫂喜歡四哥那種本分老實的感覺,可是她卻忽略了,我和四哥雖然是一母所生,但四哥小時候,那是被額娘慣壞了的,要什麼有什麼,然後四哥就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學不會,才能長出他那顆單純的、傻乎乎的心!我呢?額娘死的時候,我才兩歲多,我壓根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我的任務是在太后和舒妃娘娘的教導下勤勉好學,討得皇阿瑪的歡心,贏得大臣們的稱讚,儘可能多的籠絡人心!”永瑆說著,得意且無奈,嘆道:“四哥三歲的時候,大字都不會寫幾個!我三歲的時候,能把皇阿瑪的詩默寫下來好幾首呢!大家都稱讚我是神童,我卻羨慕四哥的蠢笨。你想,如果我不能幹,就四哥那麼老實、八哥那麼癡情,皇城內哪裡還有我們兄弟三人的立足之地?”
懿澤笑問:“這麼說,你不覺得自己是神童了?”
永瑆搖了搖頭,風趣的說:“哪有什麼天生的神童?都是環境逼得!努力練出來的!八哥是倔,說得罪皇阿瑪就得罪皇阿瑪,眼睛都不帶眨的,但是我不敢,八哥不成,我能接,我要不行了,後邊就沒人了!舒妃娘娘很看好我,說一張白紙好畫圖,不比八哥是半道收養的。太后說皇阿瑪喜歡五哥,所以凡是五哥的優點,我都要學習,我是真累,也不敢說苦,兩位哥哥、還有舅舅們的前程,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呢!”
懿澤點點頭,也隨永瑆感嘆著。
永瑆抖動著眉毛,又笑著向懿澤道:“大家都說,太后對我那麼偏重,舒妃娘娘撫養了我,怎麼她們死了,都沒見我怎麼傷心。我實話說,我高興著呢!說我無情無義,那我就無情無義了!我從小勤學苦練,沒日沒夜的,練字練得手都磨得起泡,還是達不到她們的要求,當我手疼、想哭的時候,都得忍住,你知道那時候舒妃娘娘在幹嘛嗎?”
懿澤搖了搖頭。
永瑆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她在那查皇阿瑪來看我的次數,比看其他兄弟們的次數,看看哪個多!”
懿澤會意,也笑著點點頭。
永瑆長嘆一聲,目光變得稍微深沉了那麼一點,道:“等我的手都磨出繭子了,我的心就硬了。”
懿澤問:“她們對你,就沒有一點真情實意?只有利用嗎?”
永瑆笑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是很微妙的,感情和利用的分界線,常常不是那麼明顯。太后那城府深得,都快要活成人精了,我實在很難想象她還會對誰有感情!就臨了那兩年,她有時糊塗有時明白,我都害怕她那糊塗是裝的,整天捏著一把冷汗,直到她死了,這事纔算完!舒妃娘娘對我,或許有些真情可言,我們之間的利用也是相互的,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正是因爲相互牽絆太深了,舉止之間都是對彼此的顧慮和妨礙,那種感覺真的很累很累!我也沒有盼著她死,我只是想跟她保持點距離,這樣,大家都能稍微輕鬆點,有什麼不好呢?我也不是沒爲她們做過事,那些年太后和皇阿瑪關係緊張,多少次都是我從中調和的?舒妃娘娘的母家親眷,不也都搭著我這條線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嗎?”
懿澤又笑問:“現在她們都不在了,你是不是過的自由一點?”
“走在大街上,會自由。在家裡或者在宮裡……”永瑆又長嘆一聲,無奈的笑道:“說了你別笑話,我在家裡相處的不太好。你應該知道,太后曾爲我八哥主婚,鬧得真叫一個天翻地覆,太后差點瘋了,舒妃也被貶了好久的舒嬪,受連累的人成羣結隊!所以,到了給我議親的時候,我是半點想法都不敢有,他們說娶誰就娶誰,他們說什麼時候成婚就什麼時候成婚!嫡福晉是太后選的,兩個側福晉是皇阿瑪賜的,我極度配合,還不夠嗎?老天爺就是捉弄我!指婚完了,還沒到婚期,皇后娘娘死了,按理說,我應該和十二弟一樣推遲婚期,可太后和皇阿瑪不發話,我也不敢做主,舉行了一場那麼隆重的婚禮,我心裡好不安。果然最後還是因爲這事,十二弟得罪了皇阿瑪,我心裡好難過,我去安慰十二弟,被他罵的豬狗不如,我不敢說自己委屈,也不敢讓人知道被他罵了,可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做出新婚的喜慶之態,誰願意自己的幸福非得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何況還是這種利益聯姻、強加的幸福?可是我那八丈高臺的丈母孃,一見面就挑剔我對她女兒不夠好,動不動就到舒妃那裡告一狀,搞得我都不知道怎麼回家了!我寧可整夜坐在大街上!”
懿澤知道,他說的丈母孃就是敏敏了,想來敏敏的強勢爲人,以及永瑆在婚姻中的被動處境,也的確夠難爲的。
停了一會兒,永瑆笑道:“淨顧著說我了,說說你吧!”
懿澤輕輕笑著,問:“我有什麼好說的?”
“你肯定比我故事多啊!”永瑆看了看懿澤,饒有滋味的笑著,又看遠方,溫聲細語:“我從小就聽說了你不少事情,聽說你曾做過我額孃的守靈宮女,聽說過五哥英勇救你的故事,還有你們成婚後很多不太好的傳聞……”
懿澤有點困了,眼皮打架的聽著。
“你今天跑到這種地方,是不是因爲和綿億慪氣了?你知道我是怎麼找過來的嗎?”永瑆自娛自樂的問著,又扭頭看懿澤,發覺懿澤正發睏的栽頭,生怕懿澤栽下山崖,忙湊近她身邊,讓她的頭慢慢靠攏在自己肩上,然後慶幸她並沒有醒。
過了一會兒,永瑆感到夜色更冷,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披著披風,於是右手輕輕解下,輕捻著邊,從自己的右邊轉到懿澤左邊,就裡朝外的反披在懿澤身上,以免驚醒她。他就這麼看著她睡,一直到天亮。
當陽光照過懿澤的臉時,她睜開了眼睛,她看到永瑆正在看她。
懿澤忙離開了永瑆的肩膀,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睡著的。”
永瑆溫柔的笑著,搖頭道:“沒事。”
懿澤看到自己身上的披風,忙還給永瑆,問:“你該不會就這麼睜眼了一夜吧?”
永瑆笑道:“我看你太累,不忍心叫醒你,可是我如果也睡著,說不定咱倆就一塊掉下去了!”
懿澤問:“你不是不怕掉下去嗎?”
“我不怕我掉下去,但是我怕你掉下去。”永瑆望著懿澤的眼睛,深情款款的說:“只要我活著,就得保證你活著啊。”
懿澤腦海中恍然閃過永琪在斷頭臺上說過的那句“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必須活著。”
那年和今日的眼神、語氣竟然是驚人的相似,只是說話的,卻不是同一張面孔。
昔日重現,懿澤又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突然站起,走到了靠近山體的地方,加速心跳著,不想去看永瑆。
永瑆也站了起來,走到懿澤身邊,問:“你怎麼了?”
懿澤只是搖頭,不願說出內心的感受。
少時,陽光被烏雲遮住,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來,懿澤渾然不覺,只是在那裡發呆。永瑆忙張開披風,蓋過懿澤的頭頂。懿澤恍然間又看到了在霧靈山上,將披風蓋過自己頭頂的永琪,那種溫情的笑容。
懿澤不明白,人生爲何總有如此多驚人的相似,可她卻陶醉在這種相似中無法自拔。
永瑆拉著懿澤上馬,他坐在懿澤身後,縱馬揚鞭,奔入城中,到一家詩社門前停住。此時雨已經停了,永瑆扶懿澤下馬。
懿澤問:“這是什麼地方?”
“我常來的一個地方,你看了就知道!”永瑆笑著,引懿澤走進一家詩社。
懿澤懵懵的,就跟了進來。一進門,那些正在談天論地的文人們,都圍了過來,相互高喊著:“快來!是十一貝勒!”
懿澤很是好奇,她不知這些人都是什麼來歷,也不知他們都爲何欣喜永瑆的到來。不過,很快她就看出來,這些人都是向永瑆求墨寶的。
永瑆沒往裡走幾步,就被圍的水泄不通,那些人一個個捧著扇面、卷軸,又拿來筆墨,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央求永瑆寫字。
懿澤就站在不遠處看著,只見永瑆拿了筆,蘸了墨汁,在距離他最近的一個扇面上寫道:
喬木衆綠退,寥天緒風起。
迨此夕陽好,忽共流波靡。
自有中天月,可以見千里。
山川阻且修,白露零未已。
有人問:“爺向來愛惜筆墨,可謂是‘一字千金’,怎麼今日竟肯大發慈悲,一口氣寫這麼多字?”
永瑆也不看是何人所問,就隨口笑答道:“心情好。”
又有人說:“難得爺這麼好心情,就請再多賞幾個字吧!”
永瑆就那人手中的宣紙上揮筆寫道:
明霞散彩小樓西,
碧柳初長紫燕啼。
正是閒庭風景暮,
遊人歸去草萋萋。
如此,一撥一撥的求寫,不一會兒,寫的永瑆手痠,永瑆便擺手道:“今日到此爲止了,寫不得了!”
圍著的人慢慢散開後,懿澤纔看清永瑆寫的字,果然是萬人不能及的上乘之作,再看那些求字的人,得了字的,歡天喜地,沒能擠上去的,掃興而歸,彼此間七嘴八舌的炫耀著、羨慕著。
永瑆走到懿澤身邊,道:“要四處看看嗎?若是餓了,我帶你去城中最有名的酒樓。”
懿澤笑著搖了搖頭,問:“你平日常來這裡給他們寫字?”
永瑆還沒回答,旁邊就有一個正在裱字畫的替答道:“十一貝勒來這裡的次數倒也不少,賜字可是千載難逢,老朽爲求這一副墨寶可都求了三年了!這會兒才明白爺爲什麼今日心情好了!”
懿澤看去,那人所裱的正是永瑆才寫完的字,被小心翼翼的整好,像揣著寶貝一樣帶走了。
懿澤又問永瑆:“你爲什麼今日心情好?”
永瑆笑著反問道:“你猜呢?”
這一幕,這個神情,這個語氣,恍然間讓懿澤想起她當年做宮女時,曾聽到永琪告訴乾隆說自己心中有一個女子,而後她便問永琪:“五阿哥心中的女子,是哪一位?”當時永琪反問道:“你說呢?”
今日永瑆反問的這句“你猜呢”與當日永琪的那句反問“你說呢”,語氣和神情竟然都是如出一轍,連謎底都是一樣的。
懿澤感到一陣揪心的疼,默默的閉上了眼睛,捂住胸口。
永瑆忙問:“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懿澤搖了搖頭。
永瑆笑道:“你要是不喜歡這裡,我可以再帶你去別處。”
懿澤問:“你很閒嗎?可以整日整夜的和我一樣無所事事?”
“我怎麼可能很閒?我每日早朝後都有一堆……”永瑆說到這裡,忽然大叫一聲。
懿澤不解的問:“你叫什麼?”
“完了!我……我怎麼能把上朝給忘了呢?”永瑆無奈的捂住自己的腦門,無語至極的感嘆道:“這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現在去還來得及嗎?”
“肯定來不及!都要下朝了!”永瑆一臉無奈,向懿澤道:“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找個藉口圓謊才行!沒時間送你回家了!”
懿澤點點頭,永瑆就慌慌張張的走出門,騎上馬,揚鞭而去。
望著永瑆遠去的背影,懿澤心裡亂亂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又在坐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