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縱橫後宮幾十年,當真不是好對付的,短短兩日內就令淑妃起死回生。幾件青離母親的首飾讓青離認定謹貴人爲殺母兇手,一張方子在毓妃眼皮子底下放到了琦雨軒,謹貴人在慎刑司折騰了兩天兩夜外界卻一無所知……實在好手段!
這一天晚上,皇帝毫無疑問地去了縈碧軒,卻又面色煩悶地退了出來,獨自回到龍吟殿就寢。第二日,第三日,這個流程不斷重複著,直到第四日,皇帝去了寶妃宮裡。
“江氏晉了貴人又如何,她怕是對陛下寒了心,今後哪會受寵?!背接訉m裡,大宮女畫屏殷勤地爲淑妃順著氣。
“那是自然,遭了那麼大的罪,回來還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對皇上推三阻四地,也不見得有什麼後福?!笔珏謭逃褫嗇p輕揉著臉,又是一笑:“真是可憐。”
“娘娘這話錯了,最可憐的可不是她?!?
淑妃手一滯,卻是隨手將那羊脂玉輪賞了畫屏,笑道:“這話本宮愛聽,凌遲處死啊,這宮裡好久沒有上演這套刑了?!?
畫屏喜滋滋地接過,剛要謝賞,卻又聽得主子陰寒道:“可惜本宮只有一顆解藥,在家宴前餵給了清兒,否則琦雨軒搜到的就不僅是一張方子和幾件首飾,終是沒有扳倒姚明玉那個賤人……”
是的,搜到瞭解藥,就能指證毓妃爲幕後主使,不論姚姝姝如何爲姐姐開脫,也無法令人信服。
孩子真是好使,救了淑妃也救了毓妃。
淑妃陰沉著臉,忽又笑了起來:“這事,雖然敗了,但本宮一次不成,還有下一次……”
皇帝懷疑了太后,她一點也不擔心。懷疑又怎麼樣?有她的好姑母替她受難。太后於她,不過是工具。其實在太后眼裡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鄭昀睿往縈碧軒跑了三日後,終是再也不肯去了。一是怕再次被趕出來,二是他有錯在先,君王無法放下尊嚴去面對他的錯誤。
他每日招幸不同的嬪妃,心裡卻有一根刺狠狠地扎著。
“皇上,皇上……這摺子老奴拿去晾晾……。”龍吟殿勤政閣內,鄭昀睿剛打翻了一碗茶盞,攤在桌上的摺子立即遭了秧,墨字迅速渲染開,根本就是廢了。
“晾什麼晾,這上面不過是建議更改習俗這樣的事,卻寫得通篇的廢話。廢了就廢了,直接拿去扔了。”
王雲海被喝的手抖,還是心地拿著摺子在邊上猶豫著:奏摺是不可以扔掉的,再不好的摺子駁回去就是……唉,官員們上摺子哪個不是廢話連篇,從前也沒見皇上這麼煩吶……
他還在踟躕著不肯走,鄭昀睿卻又是一聲大喝:“杵在這等死麼?還不去扔了!”
王雲海頗委屈地連聲稱是,趕緊快步退了下去,走出大殿止不住地用袖子擦著臉。
安子湊上來道:“師傅,大冬天的您怎麼流這麼多汗吶?”
王雲海被罵了一通正沒地兒撒氣,這時候一把抓過了安子,劈頭罵道:“兔崽子笑話起師傅來了?”著還加了一巴掌在他頭上。
安子老實了,王雲??粗盅e的奏摺,嘆道:江主唉,您可別跟皇上慪氣了,這幾天我們做奴才的也太不好過了……
帝王煩悶的情緒積壓在後宮上方,令人透不過氣。
第十日,一卷絲帛從縈碧軒遞到了龍吟殿。鄭昀睿打開一看,當下直奔縈碧軒。
縈碧軒,毫無新年的跡象。柳絮一班下人都好好地回來了,靜候在院內,沒有劫後餘生的歡欣,更沒有主子晉位的得意。
闊步走進殿內,花影和菊香行了禮後立在一邊,靜謐無言,一個太醫並兩個醫女瑟縮在屏風後。
“心月,朕來看你了?!?
帳中人不語。鄭昀睿手觸到百合暖帳,花影突然跪下道:“我家主對皇上的心意,想必皇上已經明瞭,可是,主爲了皇上,日夜憂心,主很怕皇上來看她……皇上,還是請回吧?!?
這丫頭的話,鄭昀睿聽不大懂,心裡卻被激了起來:
“爲何又拒朕於門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月,你在思念朕?心悅君兮君不知,是什麼樣的思念,朕沒有知悉嗎?”
“是,皇上。您不曾知曉主的思念,您不知道主有多苦……”
鄭昀睿再也忍不住,他撩起了帷帳
昔日如花美眷,如今,她一張枯瘦的臉,兩隻大眼睛凹陷下去,襯著暗黃的面頰。胸口以下纏著厚厚的白紗,裹得她像一隻糉子。
眼神中透出欣喜卻哀傷的光芒,她的手向上伸去,想要去觸摸帝王的龍袖。慢慢地,極爲費力地向上擡起。
鄭昀睿瘋了一般去抓她的手,卻滯在半空,她的那隻手,被白紗包裹地連形狀都辨認不出,染著大片的暗紅,觸目驚心。鄭昀睿不敢去碰,忽又雙手抓住了其下的手腕。
那隻手腕只能摸到咯咯突出的骨頭,卻至少是完好的。
“皇”女子艱難地張了張嘴,模糊不清地吐出一個字。她的嗓子,因爲過度的尖叫而喑啞。
“心月?!编嶊李`貑局?,他不出別的話。
“嬪妾,太醜了,不敢見皇上……”她胸口起伏著,竭力把話清楚。
“什麼呢,三次不肯見朕竟是因爲這個,朕怎麼會厭棄你呢?”
“嬪妾……很喜歡皇上,不希望皇上看到嬪妾這樣……可是,嬪妾太想念皇上,嬪妾忍不住……”
鄭昀睿聽得,幾天下來心裡的堵頓時消散,化爲滿滿的眷戀和疼愛,還以爲她在生氣,不想竟是因爲太愛他而怕醜。
這個女子爲他保下了兩個孩子,兩位有孕的嬪妃,竟受到如此殘忍的折磨。洶涌的愧疚與心痛淹沒帝王的心,他不敢想象,十天之前,眼前的女子是什麼樣子。
鄭昀睿心翼翼地放下她的手,擎著雙手不敢碰她,最後輕輕撫在了她臉上。
“貴人江氏,晉容華,賜號‘蓮’。”
蓮者憐也,即愛之意?!败饺厝缑媪缑肌?,蓮花的美又兼有對女子容顏的盛讚。江心月極滿意這個封號,蓮花,一直是她唯一鍾愛的花兒。
呵,皇上,真是沒忘記了當初端午家宴上的一句承諾——你的喜好,都會牢記。
渾身發抖的齊御醫[1]被王雲海拎了出來,他老老實實稟報了江貴人的病情:鞭傷密集,遍佈全身且傷口較深。雙手受傷最重,多處骨碎,很可能殘廢。脾胃受傷,消化能力極弱。
這樣的傷很難復原,可要是恢復不了,他這太醫的下場……
花影跪下來哭訴,原來江心月在受過鞭刑和拶指後,被綁在刑牀上用潤溼的草紙覆住鼻,往口中灌下大量**的汁水,再重擊腹部生生嘔吐出來,再灌……如此往復。
鄭昀睿聽不下去了,他向王雲海道:“慎刑司總管張禮不是在辛者庫麼?把他和姚氏一起凌遲?!?
姚氏憑一個空口無憑的口諭就進了慎刑司,張禮不但沒懷疑她,還任她大肆折騰了兩日。然後在怡和宮結案的時候,他很適時地去闖宮。
他是太后的人。
“皇上,嬪妾怕,會殘廢……”她的聲音飄在空裡,破碎而不真實。
鄭昀睿趕緊止住牀上人的話,她幾日只能進稀薄的米粥,身子太虛了。
“不怕,有朕在。朕會讓你好起來?!?
“不,皇上,您會離開嬪妾。您不信任嬪妾,要把嬪妾……嬪妾很怕,很怕。。”
鄭昀睿猛然被扼住了喉嚨,把嬪妾什麼呢,是五馬分屍,他親口下過的旨。
他從靈魂到軀體都開始逃避開來,是的,他是個自私的人,他討厭認錯。他是王,他沒有錯。
鄭昀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撤,卻聽得她再次嘶啞低語:
“我怕,求皇上信我,不要離開我……”
信我……鄭昀睿猛然一驚,人受酷刑容易神志不清,心月那麼柔弱,竟然硬挺了兩天。她忘記了自稱嬪妾,她剛剛的話,是內心最深處的意念吐露。
“信你,朕以後都會信你。”鄭昀睿懇切地承諾道,只有情深,只有愛極,女子纔會執著於男子的相信。心上人的不信是一個人最恐怖的噩夢。
然而,她沒有回答皇帝,她迷迷糊糊側過頭,眼前陣陣地發黑。
菊香上前道:“皇上,主太虛弱,這幾日總是如此,請皇上不要太多話了?!?
鄭昀睿輕輕給她拉好被子,道:“朕今晚就宿在這。”
又轉向齊御醫:“你好歹是個御醫,要是治不好蓮容華,就脫了官袍滾回老家吧?!?
齊御醫不由地哆嗦得更厲害了,但還是磕頭應承下來。
“皇上”江心月清醒了些,又不安地朝鄭昀睿伸手。鄭昀睿趕緊轉過頭去哄她,要她別動。
注:[1]御醫,太醫院品階:正副院使,正副院判,御醫,醫官,醫士,醫女。醫女人數很多,是爲了方便內廷女眷而設,地位比宮女稍高,但不能在太醫院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