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忙擱下筷子和湯匙,把碗筷移開。
桌子另一端的宮女,把畫夾拿過來,放在錦璃面前,又把裡面的三幅畫,整齊排成一排。
六位宮女,不約而同,眸光齊盯在畫上。
三幅畫,畫工精湛,線條勻細而利落,顯然出自於同一人之手。
而畫上的女子,巧笑倩兮,眉目清雅,長裙水花般流瀉於地,紗袍輕盈,絲袍流光,每一張都飄逸驚豔。
六人並未發現什麼異樣,方纔交換神色,不約而同地從桌旁略退一步斛。
錦璃一眼認出,這是康恆所畫,他最擅長的,是勾心鬥角,當然沒有設計衣袍的本事,這三幅畫,都是她曾經在寧安王府瑤雲閣時穿過的郡主夏袍,這些宮女,自是不曾見過的。
可是,康恆到底要告訴她什麼呢?
錦璃看過幾遍,才發現每一頁的裙袍邊角處,都有兩個猶如花紋的小字。
“死而”,“生花”,“果茶”。
錦璃疑惑顰眉,在心底將三個詞默默唸了兩遍,恍然大悟。
這六個字該是,“死而生,花果茶!”
她看向身側,始終關注自己動靜的宮女,略點了點頭,示意她收起畫紙。
宮女微笑整理好,拿過去給候命的小太監。
“皇后娘娘很滿意,請玖畫師放心,不必再做修改。”
用膳結束,錦璃坐在桌旁未動,宮女問她是否要出去走走,她搖頭,只看著桌面。
飯後,喝點花果茶,是她的習慣。
果然,一盅花果茶,並沒有讓她等太久就送進來。
經過再三查驗之後,花果茶方纔端到她面前。
宮女舀起一勺,喂到她脣邊,她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酸甜的果粒,絲絲滑滑,橙色,粉色,乳白色,浸開在水裡的花瓣,看不出異樣,也嘗不出古怪。
宮女見她喜歡,忍不住笑道,“聽送膳來的內監說,皇上聽說娘娘胃口好轉,特別命御膳房準備了多種口味的花果茶,眼見著天熱,喝一點還可以祛暑。一會兒,奴婢再去給您端一盅來。”
錦璃莞爾,點了點頭,格外深深看了眼宮女,對她感激一笑。
康恆帶宮人搜尋皇宮無果,不放心地返回鳳宮看錦璃。
宮女無聲掀開紗簾,無一遺漏地,細細稟告過錦璃的舉動。
“皇后喝了三盅花果茶?!”
“是,御膳房的內監說,皇上知道娘娘胃口好,特別多備的,娘娘心情好,就喝了不少。”
康恆臉色驟變,因爲,他只顧忙著尋找,那個與他長相相同、自稱也叫康恆的狼人,並
不曾吩咐御膳房準備花果茶。
穿過重重流光閃爍的紗簾,見美人榻上金鳳紅袍的女子睡得安穩,他懸著的心才放鬆下來。
那人,與他有著相同的容貌,卻是狼人,那所謂的來生裡,到底發生了何事?爲何他會變成狼人,來與他爭搶她?
他頹然在美人榻前坐下來,靜賞她嬌慵的睡容,一身疲憊緩緩散開,心也莫名靜下來。
如此安然睡著的她,沒有恨,沒有痛,沒有怒,脣角微彎,似嬌帶憨,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
夢裡彷彿有歡樂溢滿,縱然睡著,眉眼也微有笑意,令人看著甜蜜。
若花果茶真的能令她開心,他早該多命人備些。是御膳房裡的人想立功,爲她的膳食花了心思麼?
他忍不住傾身上前,一吻,溫柔印在她的脣瓣上,卻……沒有感覺到她如蘭的氣息。
他驚得僵怔,不可置信地細看她的眉眼。
沒錯,縱然睡著她還是笑著的。
可……她爲何沒有呼吸?
白皙的手按在她的脖頸上,又倉惶摸她的心口,的確,沒有脈搏,也沒有心跳。
“璃兒……璃兒……”
他恐慌地搖她,大聲地喚她,大力拍她的臉兒,她感覺不到疼,也聽不到他,沒有任何反應。
“不——璃兒——你不要嚇朕!”
他抱緊她,悲慟地哭嚷,“來人,傳御醫,傳御醫……宣召兩個品嚐花果茶試毒的宮人,和御膳房的所有宮人!馬上!”
宮女大驚失色,慌忙奔了出去,卻忍不住想起皇后品嚐花果茶時,那別有深意的感激微笑。
雄偉恢弘的大殿前,另一個康恆一身龍袍不動聲色地到了門前,兩個護衛忙爲他推開門,他進去,轉身便命他們將殿門關上。
皇宮浩大,確實有個好處,便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各不相干。
金碧輝煌,遍佈純金騰龍浮雕的殿內,空寂,冰冷,一呼一吸,一個腳步,都透出清冷的迴音。
俊秀的身軀,壯偉凜然,緩緩拾階而上,轉身端坐龍椅上。
一身黑色金紋龍袍,貴雅冷傲,威嚴懾人,金珠垂旈下,絕美的俊顏,自嘲含笑,卻又痛不欲生。
奪取王氏金庫,奪取錦煜和蘇世韜的兵權,騙取錦璃的心,殺了所有的親人,甚至愚蠢地寵幸蘇靜琪,害死自己的親骨肉,就換取這樣一座冷冰冰的金雕寶殿,還有一把漂亮的椅子?!
龍權王位,江山社稷,心心愛著的美人……他得到了一切,爲何卻反而覺得這樣悲涼?這樣諷刺?
“康恆,你心滿意足了嗎?”
他溫雅而不失威嚴的聲音,在殿內響起鈍重的迴音,彷彿是捫心自問,這聲音響徹了靈魂。
“你這樣孤獨,這樣痛苦,不如就此了結,與母妃團聚。”
他嘆了口氣,起身,從袖中取出一個暗器盒,佈置在龍椅靠背的鏤空花紋後,把啓動機關的細繩布在金龍坐墊下。
確定龍椅看不出任何痕跡,他才走下丹陛,開門,邁出高高的門檻。
不著痕跡呼出胸膛裡沉悶的濁氣,他才威嚴吩咐廊下的護衛。
“備馬,朕要出宮。”
“是。”
膘肥體壯的寶馬,狂奔衝出巍峨的宮門……
守門的吸血鬼護衛,嗅出狼人的氣息,驚得大嚷,“那不是皇上,是那個狼人!”
一隊吸血鬼護衛迅疾衝出宮門,卻只在京城街道上,看到了被丟棄的馬匹。
馬匹周圍,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龍涎香,混淆了狼人的氣息。
大街上,熙來攘往,有狼人,有吸血鬼,也有人類,那個影子如同落入海里的水滴,再也尋不到任何蹤跡。
康恆奔到玉鱗江邊,卻發現,那艘龍首大船不見了蹤跡。
似有一道晴天霹靂打下來,打得他腦海一片空白,面無人色。
“不……船呢?”
他衝到龍首大船停放的位置,熱鍋上的螞蟻般,四處環看,來回徘徊,尋不到蹤跡。
“只差最後一步!”
他擔心地從袖中取出伏瀛給他的魔球,烈陽之下,裡面身著金鳳紅袍的女子,正蜷臥著沉睡。
他只剩下一刻的時間,若回不去,便只能永遠留在這裡,而錦璃也會永遠留在魔球裡。
有守城護衛沿著江邊奔來,拉著過往的男子便查看。
他忙走向江畔的漁船,迅速從懷中取出易容面具貼在臉上,又隨手拿了漁夫丟在江邊的草帽戴在頭上,轉身便沿著江邊快步前行。
見有位老婦人在江邊整理漁網,他忙上前打探。他記得,來時的那個晚上,這裡也掛了漁網架子,這老婦人定然每天在這裡的。
“婆婆,您知道皇上前幾日命人打撈出的大船去了何處麼?”
“已經修好,推進江裡去了。聽說,皇上命人暫且試航,等到皇后娘娘康復,要一起遊覽美景呢!”
“試航?”
康恆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江面上,大小船隻往來不絕,哪有那艘船的影子?
“婆婆,您可知那艘船去了哪個方向?”
老婦人擡手遮住陽光,放眼看向江面,精準的伸手一指,“那不就是麼?剛剛回來呢!”
康恆朝著她手指的方向轉頭看去,正見斷情崖下,一艘華麗嶄新的藍色龍首大船駛來。
“謝天謝地!”
他隨手從頭上取下草帽,丟在江面上,足尖踏上去,以內力和輕功,驅動草帽,飛快地朝著那艘大船飛去……
江邊上的人,皆是被他俊雅的輕功吸引,有人拍手叫絕。
巡城護衛看去,只見一個背影忽閃而過,並未看清那人的容貌。
而龍首大船上試航的宮人,見他躍身上來,瞬間掀了臉上的易容面具,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皇上萬歲萬萬歲!”
沒有人讓他們免禮,因爲,他們的皇上……
閃進憑空出現的一道光影裡,不見了蹤跡。
不過轉瞬,康恆就摔在了一片滂沱大雨中——是龍首大船的甲板。
隔了前世今生,卻是另一番天地,狂風突襲,暴雨傾盆,船身搖晃不穩,他跌跌撞撞,驚魂未定,所幸南宮恪很快衝出來扶住他,把他拖進艙室內。
血族皇宮。
轟然一道閃電,劃破了宮苑的天空,千年橡樹的濃密樹冠,在風裡烏雲般詭譎搖擺不迭……
溟王寢殿內,躺在牀榻上的女子倒抽一口冷氣,猛然睜開鳳眸,詐屍似地坐起身來。
“啊——”
牀邊一身雪白錦袍的小丫頭尖叫著,手上的湯藥碗摔在了地上。
趴在牀沿沉睡的御藍斯,歪躺在牀內側睡著的南宮謹和無殤,都被吵得清醒過來。
御藍斯猛然驚醒,隨手抽了牀邊矮幾上的燈罩,殿內赫然亮如白晝……
南宮謹咕噥好吵,無殤則翻個身
,繼續呼呼大睡。
御雪兒恐懼地忙跪在地上,“七哥,我是看你太累,一睡不醒,纔給七嫂喂湯藥的,我……我不是故意的,電閃雷鳴詐屍是常有的事,你不要……不要生氣……”
錦璃瞧著這一幕,不禁失笑,“雪兒,起來吧。”
所有人等,齊刷刷看向“詐屍”的女子。
雖然這聲音低啞,但是……的確是她在說話。
她臉色青灰,雙眸卻在燈光裡,清亮澄澈,脣角還有虛弱清淺的笑——她不是詐屍,是復活了,屍體不會說話。
御藍斯捧住她的臉兒仔細看過,狠狠在她臉頰上脣上親吻兩下,猛然將她扯進懷裡,失而復得地狂喜衝擊,他幾近癲狂,又哭又笑,卻不敢太用力抱她。
南宮謹和無殤、御雪兒都驚笑著撲過來,一家子摟抱成一團,又哭又笑又鬧。
錦璃親親這個,摸摸那個,亦是驚喜不已。
可,無人知曉,她經歷了怎樣的痛。
她也不敢對御藍斯言說半句。
真切感覺到腹中兩個女兒的胎動,她不禁感激穿越前世,救她回來的康恆。
“蘇錦璃,你差點害死本王!你差點害死我們的孩子!下次你再開這樣的玩笑,本王死也不會放過你!”
御藍斯狂喜嗔怒著,近乎咆哮。
錦璃沉醉於他深沉的愛戀中,亦是喜極而泣。
“御藍斯……多謝你沒有放棄我,並放讓康恆去救我。”
她知道康恆掌握著御庸的所有罪證,康恆離開,便意味著,他和南宮恪將可能被斬首。
“都過去了,大家都等著你一起去狩獵呢!”
他安慰說著,擁緊她,清楚地感覺到,康恆也安然無恙。只是,他欣慰俊美的笑,不禁又透出些許複雜,無奈和古怪。
“康恆也回來了。”錦璃忍不住說。
“本王知道。”
“哦?”他和康恆之間,應該沒有什麼感應吧,他怎知道的?
“爲了讓他去救你,我喂他……喝了我的血。”
她震驚地推開他,頓時豎起柳眉,“御藍斯,也就是說,我的前夫因爲服用了你的吸血鬼之血,和你可能……萌生斷袖之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