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接著道:“你以後少和他們在一起。那小東西小小年紀就知道惡人先告狀, 知道裝哭賣乖,又整天跟著凌那個人精,長大還不知能成什麼樣子。你小心總有一天栽在他手裡, 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皇帝的話便是聖旨。襄藍不敢違抗, 可心裡總有些不以爲然。小安茴才半歲, 牙都沒長, 話也不會說, 哪裡來宋致說的那些心機和城府。而且他似乎很能明白安茴父親的心情——不論是誰,在看到宋凌看著安茴的眼神時,都不忍心把孩子從他懷裡抱走的——襄藍認得那種眼神, 母親看著自己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神情。
在襄藍眼裡, 宋凌和陳安茴比毓慶宮那些每天戴著一副大人的面具、內(nèi)心卻幼稚得可笑的少年可愛多了。
當然, 這些話, 他只敢想,不敢說。這以後也聽從宋致的命令, 儘量迴避那兩個人。
沒有想到的是,當年宋致一句不經(jīng)意的提醒,在二十多年後竟一語成讖。
那個時候的襄藍不知道,在這個世界的背後,在他們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 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它無所不知, 無所不包, 卻沒有絲毫的悲憫。它冷漠地擺佈著每一個人的生生死死和喜怒哀樂, 每一個人都是它檯面上的棋子, 生死哭笑不由己。
它的名字,叫作命運。
只是當時的襄藍, 除了對宋致日益加劇的乖僻有些無可奈何之外,並沒有多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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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藍第一次見到宋凌同人爭執(zhí),是在浮碧亭。
他本以爲,像宋凌那種人,對凡事都帶著一種旁觀者的姿態(tài)的那種人,優(yōu)哉遊哉笑看他人沉浮的那種人,是不會同什麼人起爭執(zhí)的。
可是他錯了。
那天他跟著宋致一起匆匆趕到浮碧亭的時候,那個遭杖責的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一個容貌清俊的青年太醫(yī)正在替他查看傷勢。
宋凌一語不發(fā)地立在一邊,神色冷酷,但看到襄藍的時候仍落落大方地朝他笑了一下,並沒有向宋致行禮。
之前襄藍婉拒了好幾次宋凌“和小琉寶寶一起玩”的邀約,不禁有點心虛,臉紅了紅,連忙低下頭。
宋致也不去看宋凌,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太監(jiān),冷冷道:“多少杖了?”
一個提著刑杖的年長太監(jiān)上前一步:“回皇上,二十七杖。”
“太后說了多少杖?”
“四十杖。”
宋致甚至沒有擡眼,只是用眼角掃了一下,那太監(jiān)便跪下了。
宋致神色不變:“你知道規(guī)矩的。”
那太監(jiān)快哭出來了,語無倫次地爲自己解釋著,他打到一半,懷王就來了,不但不讓他打,還讓陳太醫(yī)直接就上藥,他不敢違抗太后懿旨,又不敢開罪懷王……說到後來,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襄藍有些於心不忍。
宋致嫌惡地皺了皺眉,看向宋凌:“懷王今天怎麼有興致進宮?”
宋凌垂了一下眼睫,擡起來的時候眼神清亮而雍容。
“臣弟在宮外撿到一樣東西,睹物思人,想見見皇兄,就進宮來了。”他的語調(diào)帶著些輕浮,可輕浮背後卻又似乎異常的清醒。
宋致冷笑一聲:“懷王常進宮走動是好事,可管教宮人是永延宮的家事,皇弟還是不要插手了吧。”
宋凌食指抵著嘴脣,朝宋致這邊走了一步,問道:“皇兄爲何事懲罰蘇碧喜呀?”
他個子沒有宋致高,身材也沒有宋致寬厚,可是他這一步裡帶出的隱然的威勢,竟硬生生逼著已做了四年皇帝的宋致後退了一步。
宋致自知失態(tài),乾咳了一聲:“要罰他的不是朕,是太后。蘇碧喜踏死了太后最心愛的白兔,因此杖責四十,與人無猶。”
宋凌又向前一步。這回宋致有了防備,雙腳猶如生釘一般,牢牢扣在地上不動。襄藍微微擡眼,看到他脖子後面已聚起了細密的汗珠。
“皇兄不問臣弟在宮外撿到了什麼嗎?”宋凌悠然問道。
宋致緊捏著拳頭,咬著牙不吭聲,也不回問。他似乎把全副精神都用在對抗宋凌的氣勢上,對那個問題顯得毫不關心。反倒是襄藍,好奇地瞧著宋凌。
宋凌不再往前,只是突然展顏一笑。一直低頭立在他身邊的李玉璋便從懷裡掏出一團包得很好的錦帕,交給宋致身邊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宋致點了一下頭,那秉筆就一層層把錦帕揭開。
才揭了一層,宋致的臉色已僵住了。
襄藍立在宋致的另一側(cè),看不到那錦帕裡包的是什麼,又不敢伸長了脖子去瞧,只好小心翼翼地盯著宋致愈發(fā)陰沉的側(cè)臉,他從沒見過宋致用這樣陰冷的眼光看過人,便在心裡一個勁地希望宋凌不要再說什麼過分的話了。
可宋凌顯然不願意見好就收。
“臣弟閒來無事在城裡閒逛,居然看到有人在賣這個。臣弟認得這是皇兄的東西,當下心裡驚了驚……”
襄藍看不見那東西,卻已經(jīng)看見捧著東西的秉筆太監(jiān)身體已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宋致的臉色陰沉猶如地府幽靈。秉筆太監(jiān)一個站不住,“啪嗒”跪倒在地,嘴裡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囔著“皇上饒命”、“奴才一時貪念”等等奇怪的說辭。
包袱從他手裡落出來滾在地上,襄藍這纔看清,那裡面是一雙做工極致的赤舄,上面綴著一對極爲罕見的渾圓的南海黑珍珠。光是這對珍珠的市價,只怕已在千兩之上。
然而這雙赤舄的顏色卻不是正常的大紅,紅得有點偏暗,看起來黑沉沉的讓人心怵。
襄藍心裡陡然一亮,頓時明白了。
只聽宋凌仍在施施然道:“臣弟把它買了下來,讓人驗了,知道不是人血,這才放下心來……只是……”他目光掃了掃,飄落在宋致臉上,語氣忽然變得很輕鬆,“只是沒想到,我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哥哥,竟然會親自下廚宰兔子烹飪野味。真是讓小王……刮目相看。”
宋致依舊咬著牙不吭聲,可拳頭已微微鬆開了。
宋凌笑了,一臉雍容璀璨的神情:“臣弟有個不情之請……想向皇兄討了這個小太監(jiān),不知皇兄肯不肯割愛?”
宋致沉默了半晌,終於慢慢道:“要你就拿去吧。”
宋凌徹底笑開了:“多謝皇兄賞賜。那臣弟就此告退了。”
蘇碧喜早已淚流滿面,邊搖搖晃晃地被陳文拓扶起來,一邊一個勁地說著蘇碧喜謝皇上開恩之類的話。
宋致仍是沉著臉:“不用謝朕,謝懷王吧。”
蘇碧喜剛想向宋凌磕頭,就看到宋凌笑嘻嘻地說:“你不要叫碧喜了,碧喜碧喜,跟倭人說話似的,不好聽。我看你頭髮挺直的,以後就叫蘇直吧。”
撿回一條小命的蘇碧喜換了名字,直向宋凌叩謝。
襄藍望著自己眼前的宋致。宋致正看著幾步開外的那幾個人,那邊的哭也好、笑也好、道謝也好、調(diào)侃也好,近在眼前,卻又彷彿非常遙遠。宋致的表情早已不似方纔般陰沉,襄藍又從那裡找到了那種熟悉的羨慕。
他在心裡暗暗嘆息了一聲,突然記起南朝劉宋的末代皇帝劉準的一句話——
“願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家。”
他從來不是帝王家的孩子,對這句話只是聽過,卻從未放在心上。然而此刻,他卻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悲愴和絕望。
襄藍有些同情宋致,而心裡更多的,則是對宋凌的驚羨。
宋凌這樣的人,如果一輩子做一個閒閒的親王,於他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他有朝一日真的坐上了皇位,又是幸是不幸?
可那個時候的襄藍只有十一歲,這個問題他思考了很久,仍是答不上來。
他只知道,那天他跟著心情很差的宋致到了鍾粹宮,見到宋琴。他看到一種溫柔而寵溺的笑容從宋致的嘴角綻放出來,很快蔓延了整個表情。
後來他們兩人上了暖閣,襄藍被打發(fā)到書房替宋致寫功課。
襄藍在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看到窗外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徐徐飄落,耳邊彷彿聽到了那天下午宋凌哼哼的奇怪的小調(diào),伴隨著陳安茴天真無邪的笑聲。
襄藍環(huán)顧空空蕩蕩的幽暗的書房,心裡忽然起了一陣酸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