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誠安跟著夏生和陳秋生大搖大擺地進城,能看出來他確實很少進城,在城外蹲了兩個月,進城的時候還是和夏生一樣看什麼都新鮮,恨不得後腦勺上也長了兩隻眼睛360度無死角的看。
三人進城的時候天幾乎完全黑了,晚上的北平城和熱鬧沒有絲毫關係,沒有夜市,更不會燈火通明,就連普通居民住的房屋裡也都是黑的。
夜間點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能省則省。
當然,燈火通明的地方三個人也逛不到。
陳秋生領著趙誠安和夏生來到澡堂子門口,門口有很多黃包車伕候著坐在黃包車邊上休息,見來人了第一反應是生意,然後看到趙誠安後齊齊震驚。
怎麼說呢,城裡有乞丐有平民很多,時候甚至很難用肉眼來區分過於貧窮的平民和普通乞丐,畢竟大家都是一樣的髒亂差,一身破爛衣服誰也別瞧不起誰。
但是像趙誠安這種把自己裹成泥人的真的很罕見。
雖然很罕見,但澡堂的夥計顯然是見識廣博,什麼樣的客人都見過,熱情的迎上來。陳秋生顯然熟知價格,直接把錢遞給夥計,讓夥計領倆人去泡最普通的多人泡的池子。
夥計仔細打量了一下趙誠安,面露難色,向陳秋生解釋這個也太髒了,如果泡普通的池子,那池子泡完別人也沒法泡,只能泡更貴的單獨檔,高檔的都是一人一池一換。
陳秋生有點捨不得,但對上趙誠安期待的眼神還是嘆了口氣,咬咬牙掏了這個錢。
“陳老爺,您真的不打算買下我嗎?我不要錢!”趙誠安見陳秋生掏錢,兩隻眼睛都在放光,一副找到了自己心中最理想的老闆的模樣。
陳秋生嚇得連連擺手,表示要不起,離開去給兩人買衣服。
“夏生,你這新東家人真不錯,真羨慕你。”趙誠安非常自來熟地往夏生邊上湊。
夏生算不得社恐,但是也不是很適應趙誠安這種天生的社牛,他只是默默後退兩步和趙誠安保持距離,一言不發觀察情況。
趙誠安也不在乎夏生的態度,整個人身上洋溢著我要泡私人湯池的喜悅,喜滋滋地跟著夥計往裡走。
別說,這多花了幾倍錢待遇就是不一樣,趙誠安那這個湯池還有免費花生吃。
趙誠安很有義氣地只吃了半碟花生,剩下半碟揣走,沒給夏生,留給了出去給兩人買了一身便宜半舊不新麻衣的陳秋生。
別看陳秋生給兩人買的衣服是打了幾個補丁的麻衣,這已經算是很不錯的衣服了,比菜頭身上穿的都好。秦淮仔細數過,菜頭身上的衣服大大小小的補丁起碼有十幾個,這兩身衣服的補丁才四五個,很明顯要新很多。
洗乾淨,又剃了頭,兩人的差距就顯現出來了。
夏生作爲一個理論上9歲實際上只有7歲的孩子,明顯比人販子手上同齡的孩子要壯實很多,但站在秦淮的角度看依舊是極度營養不良,就是個瘦瘦小小的小孩。
趙誠安比夏生高一大截,看著也要壯實很多,感覺一個人能揍8個夏生,放在菜頭那邊絕對能稱得上中檔貨裡的尖貨,每天至少有兩個客人問價的那種。
陳秋生顯然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髒兮兮,甚至有點嚇人的小泥人居然這麼健康甚至是健壯,問了一句:“你多大了?”
趙誠安不是很確定:“12或者13歲吧?!?
這個年齡在這個時代是非常模糊的年齡,可以說是孩子,但是也可以當成人用。
聽趙誠安這麼說,陳秋生更是吃了一驚,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趙誠安:“你叫什麼名字,你父母……”
“我還沒給自己取名字呢,也沒有父母,我來北平兩個月了就想找個穩定的活幹。”趙誠安臉上寫滿了對穩定工作的渴望,“我都想好了,我現在還沒有名字,等我找到活就讓新東家給我取個名字,這讓東家叫起我來也順口。”
陳秋生被這種獨特的找工作方式深深地震撼住了,陳秋生甚至開始懷疑這個孩子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看起來又聰明又傻的。
“這兩個月你在北平是怎麼……”陳秋生開始做工作背調。
“偷東西!”趙誠安自豪地說,說起自己的一技之長腰桿都挺直了,“陳老爺,我偷東西的技術特別好,這兩個月我吃的全是靠偷的!一開始我本來想要飯,後面我發現要來的沒有偷來的好,這城裡的乞丐還拉幫結派的,要到他們地盤就合起夥來打我。”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我都打得過,但要是人多了我就打不過,我又不想這麼快就死,還是偷比較安全!”
“我一開始是一邊偷一邊找活幹,結果城裡招工的要求太高,要麼要求認字,要麼要求會打算盤,這些我都不會?!?
“那些要求不高的給的薪水又太少,還要沒日沒夜的幹,幹不好容易捱打。我倒不是怕累死,現在我肯定累不死,我主要是覺得錢少了,捱打也不加錢。”
“剩下我覺得還行,又看得上我的都要籤賣身契,說是按手印什麼。這些東家我都偷偷觀察過,好東家看不上我不買我,看得上我的我不太喜歡?!?
“後面我想著既然要把自己賣了,一戶一戶推銷太麻煩,不如直接去東家多的地方蹲,我就在城外蹲了兩個月?!?
趙誠安精彩的找工作經歷深深震撼了夏生,秦淮能從夏生目瞪口呆的表情中看出來他聽不懂也無法理解。
秦淮能看出來陳秋生也不太理解,但是陳秋生選擇不理解,他直接把趙誠安當成腦子有點問題的傻子,連帶著看趙誠安的眼神都帶了些憐愛。
正常乞兒能把自己養成這樣算他自立自強,但是傻子能把自己養成這樣多少沾點太不容易和天賦異稟。
“陳老爺,您買下我吧,雖然我現在不識字也不會打算盤,但我學東西特別快,什麼活都能學,什麼也願意學!”
“你要是願意買我就給我取個名字,正好我還沒有名字呢?!?
陳秋生雖然已經給趙誠安花了一點錢了,但顯然沒有再買一個可能不要錢的書童的想法,直接搖頭拒絕。
“我說了,我只需要一個書童,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廚子家裡不需要額外的傭人?,F在你這副模樣已經可以去泰豐樓應聘學徒了,能不能聘上要看你的造化,我只能幫你到這?!?
說完陳秋生就領著夏生往自己家的方向走,趙誠安在後面屁顛屁顛地跟上。跟了七八步後陳秋生無奈轉身,看著趙誠安臉上寫滿了你是不是今天就賴上我了。
趙誠安根本看不懂陳秋生臉上的意思,樂呵呵地停下。
陳秋生又無奈嘆了一口氣,秦淮讀懂了他的表情,他臉上赫然寫滿了:算了,不和傻子計較,傻子能活成這樣也怪不容易的。
“你沒有住的地方吧?”
“沒有。”趙誠安搖頭,“一般都是挖個坑?!?
果然,秦淮沒有猜錯,趙誠安沿襲了蜉蝣的優良傳統,給自己埋地下了。
陳秋生猶豫了幾分鐘,最終還是心軟:“今天你先跟我回家在柴房住下吧,明天若是你有那個運氣應聘上了,這個柴房就一直給你住。若是沒有,我也只能收留你這一晚?!?
“但是有一點你要記住,絕對不能偷竊任何東西,一旦被我發現我會立刻送官。”陳秋生厲聲道。
“陳老爺您放心,我怎麼會偷東家的東西呢?我都是偷別人的!”
陳秋生:“……任何人的都不能偷!”
說完陳秋生就不再多言轉身在前面帶路,夏生緊緊跟上,趙誠安喜滋滋地走在最後。
陳秋生的經濟情況如他所言,並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他家住在城內一處普通的衚衕巷子裡,有獨立的院子不需要同他人共用,家裡除了小小的正廳一共有4間房,一間柴房和三間住人的房間。
陳秋生家的戶型很奇怪,一看就知道是拆分出來的,單看戶型和麪積,比陳惠紅在外城住的那個小房子要豪華很多,家裡的傢俱也多很多,陳秋生兒子的房間裡甚至還有書桌。
這可是大件。
“爹。”見陳秋生回來了,陳秋生的兒子和老僕提著一盞煤油燈迎出來,見陳秋生後面跟了兩個人都是一愣。
煤油燈的光線照得人的臉色非常蠟黃,秦淮仔細觀察了一下陳秋生口中那個相對來說比較內向的兒子,發現這位陳公子身體估計是真的不太好,他的臉色是真的蠟黃還有點蒼白,身形也比較瘦削,瘦瘦小小的被老僕牽著,看上去只有五六歲大。
也難怪陳秋生不想買太大的孩子,大孩子買回家有點壞心思,再聰明一點真的可能欺負陳少爺。
“平安,天冷外面冷,趕快進去。”陳秋生見兒子在門口,連忙上前一步牽住陳平安的手,見陳平安好奇地打量夏生和趙誠安,指著夏生說,“平安,他以後就是你的書童,陪你讀書,陪你玩?!?
“少爺好。”夏生連忙恭恭敬敬地問好。
“至於他?!标惽锷钢w誠安,有些遲疑,“不必過多理會,只是借住一晚?!?
趙誠安笑瞇瞇地衝陳平安問好,驚得陳秋生連忙拉著兒子就往屋裡走。
“老爺,這是……”老僕有點搞不清情況。
陳秋生簡單解釋了一下事情的始末,讓老僕安排夏生今天晚上和趙誠安一起睡柴房,盯著趙誠安。
老僕連忙應下,也沒有準備被褥,在柴房隨便鋪了一些稻草,給兩人一人塞了一個黑麪饃饃,發了一罈水就把門鎖了。
聽說趙誠安是個腦子有問題的神偷,老僕以防萬一,覺得還是鎖門最安全。
門鎖攔得住趙誠安,但攔不住秦淮,秦淮到處逛了一圈最後回到柴房,發現趙誠安和夏生已經躺下了,夏生躺得很謹慎,使命在身幾乎是神經緊繃的狀態,趙誠安則是完全放鬆舒舒服服的模樣。
“稻草真柔軟呀,比埋土裡舒服多了。”趙誠安喜滋滋地說,“要是天天都有這樣的好日子過就好了?!?
夏生都無語了,深深看了趙誠安一眼,問:“你真的沒有名字?”
“沒有?!壁w誠安斬釘截鐵地說,“名字很重要的,尤其是第1次取名,一定要謹慎?!?
夏生:“你是不是真的腦子有問題?”
“誒,你這個人說話怎麼這麼難聽?”
夏生不說話了。
夏生不說話趙誠安又不樂意了,躺在稻草上滿臉羨慕地說:“真羨慕你能有這樣一個好東家,我覺得我也不差,爲什麼東家就是不願意買我呢?我可以不要錢呀?!?
“難道就因爲我不會打算盤,不認識字?”
“要是能天天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再隨便在外面偷點,就是早點死我也願意啊?!?
夏生:……
夏生已經確定趙誠安腦子有問題了,對他也稍稍放鬆了點警惕。
這一放鬆,夏生就很想說話。
“我不想早點死?!毕纳f,“我想活著,想活得很久?!?
“我爹,我娘,我爺奶,我姐都讓我好好活著,一路從晉省走過來,好多時候我都想著要不就停下來倒在路邊死了算了,但是我不想死?!?
“我要是死了,我爺奶就白死了?!?
趙誠安聽不懂夏生這複雜的話裡的複雜感情,但他很贊同夏生的話:“我也覺得活著好,肯定要多活幾年是幾年,我也想多活幾年?!?
“我還沒找到願意給我取名的東家呢,等我找到了,我一定要求東家給我取個好聽的名字,這樣我死的時候也能頂個好聽的名字去死?!?
“對了,其實今天陳老爺說的話我一直沒聽明白,泰豐樓是個什麼地方,廚子又是什麼,學徒我倒是知道,純幹活不給錢的活嘛?!?
夏生:“……泰豐樓應該是大酒樓,廚子就是專門給貴人們做飯的?!?
“做飯!我前幾天偷的豬頭肉、黃酒、下水,還有白麪饅頭都是廚子做的嗎?”
“是!”
“那廚子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嗎?”
“……應該不可以,但是能吃一點吧?!?
“哇,陳老爺人真是太好了,居然推薦我去幹這麼好的活!”
“我之前找活幹的時候,怎麼沒有碰上這麼好的活!我之前找活幹的時候,他們都讓我搬東西,搬來搬去的,要麼就是拉磨?!?
夏生:可能是因爲那些招工的一眼就看出來你是傻子,懶得跟你解釋。
夏生不理睬趙誠安,翻身閉眼睡覺,只留趙誠安一人躺在稻草上興奮。
秦淮:……
很難評,但又莫名其妙的合理。
趙誠安作爲剛剛入世的精怪,也不像陳惠紅那樣有惠娘這個很好的教導者,沒有任何常識是正常的,擱封建社會很容易被人當成妖怪抓起來一把火燒了。
可他偏偏又有一門手藝,能偷東西,導致他活下來成爲一件很合理的事情,而且實在是有點太像傻子了。
哥們真敢說呀,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非常實誠,以至於很難不讓人覺得他是傻子。
只能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