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城。

街上早已沒有了人。

因爲突然來到的叛亂，人們都躲回了家中，惶惶不可終日。

賣油的老翁也早早回了家。

院子裡，草甸上擺著桃兒，新鮮水嫩的早已入人腹中，只剩下兩枚皺巴巴的乾癟老桃，被人們遺忘在原處。

賣油老翁拿出酒葫蘆，一口飲盡。

他又掏出一枚銅錢，覆蓋在葫蘆口，從油桶中舀起一勺油，倒入葫蘆。

半滴油都未沾到銅錢上。

他取下銅錢，把葫蘆裡的油，倒進油桶。

大漢的兵？誰還不是啊！

舔了舔嘴，是乾癟了些，可至少能果腹。

廉漢升試了試弓，很趁手。

“爹去給你掙些私塾拜師禮。”

爲何自新帝登基之後，每次城中有大事，他都會特意去現場？

一個矮壯的男人默默打磨著刃口，回頭看了眼牀榻上熟睡的孩子。

早年他並不住在瓊州城，朝廷敗走遷都，他纔跟著遷了過來。

真的就要這麼過去了嗎？

就連年輕時才拉得動的弓，似乎也漸漸能拉開了，彷彿煥發第二春。

當年廉漢升的老父親，見著大漢日薄西山，社稷不穩，便給兒子取了這個名。

自己爲什麼給兒子取名爲“復”？

他又看了看前些年才翻新的院子。

廉漢升愣了愣。

一個年輕的聲音入耳，廉漢升皺眉，手上的葫蘆一顫。

“這些年，我還在養護這柄弓？”

廉復心裡有些緊張，雙手交叉，稍微低下頭，但聲音顯得有條不紊：

“父親，我是蕭大人選出來的民兵，那就是大漢的兵。”

尤其是手上這把子力氣，年逾七十還能這麼扇大嘴巴，年輕時起碼也是個猛將。

此後的二十年，是難以想象的二十年。

他的眼神變得輕柔，又變得狠厲：

大漢，不該亡。

“外頭有人作亂，你出去幹什麼？”

廉復捂著臉，被扇得七葷八素，我這還沒上戰場呢，就給您老扇走了半條命？

廉漢升啐了一口，扭了扭肩膀，肩骨發出一陣響聲：

“你老子我當了五十年的兵，哪輪得到你這新兵蛋子？”

還是如以前一樣順手，弓的尾部還用一根皮繩綁著，用來固定弓弦，防止弓弦在未被使用時鬆弛。

廉漢升也不墮其名，入了行伍，以一百個胡兒腦袋，升爲武衛大將軍。

現在的日子很平和。

女人的手抓著他的臂膀，他用力一抖：“你這婆娘別攔我，要是東胡人佔了城.”

“爹！我出去了！”

一個叼著草根的男人，在院中苦坐良久，籌劃萬千後，猛地站起來。

還真別說，自從辭官退隱，以賣油爲生，廉漢升覺著自己整個人都年輕了不少。

這輩子應該就這麼過去了。

“大漢.”

“外面世家大族造反，奪了城，我作爲大漢的兵，怎麼能袖手旁觀？”

平日裡賣賣油，生活也還勉強過得去。

散盡家財，爲何唯獨沒有賣掉這張長弓？

廉漢升在弓上摩挲著，弓身沒有任何裝飾，感覺粗糙，但是仔細觀察，每一寸的弧度都恰到好處，沒有任何瑕疵。

想明白後，他那蒲扇大的手，一巴掌扇在廉復臉上。

他用力摔掉草根，狠狠碾上一腳，從屁股底下抽出刀，怒罵一聲。

他甚至把名字都隱去了，只剩一個姓氏。

“老子我手底下的大頭兵都死完了，也該輪到將軍了。”

然而東胡第三次南下，終究沒能擋住，朝廷不得已南遷。

他們的特點是，只有兵刃，沒有甲冑，大多年過半百，頭髮花白。

當年浴血奮戰的將士，三萬死的只剩一萬，再南遷，一萬死的只剩千百之數。

“滾老子屁股後面跟著，就靠你們這些民兵，能行啊？”

在東胡第二次寇長安時，他更是領三萬兵馬浴血，戰至僅有萬人存活，不負衆望殺退了東胡大軍。

廉復癡癡的張著嘴，他實在無法相信那個普普通通的賣油老翁，曾經還入過行伍。

雖說民兵自迎駕之後，就沒起到什麼大作用，但每逢三日閒時的基本訓練，還是有的。

冷不防廉漢升又一個大巴掌過來：

瓊州城裡賣油，能賣得更多嗎？

他又看了看自己佈滿老繭粗糙的雙手。

從草甸裡摸出一張外貌樸實的長弓。

但這時候，他們沒有官職大小之分，對他們來說，只有一個稱呼。

等東胡人完全佔了城，這小娘皮還不得被全身開發咯？

見覆漢無望，便在南遷的第六年，散盡家財，辭官退隱。

那孩童是廉漢升辭官後，生下的孩子，名喚廉復，今年十四，倒是有他年輕時幾分風範。

“草踏馬的胡狗，草踏馬的世家，幹！”

瓊州城裡零零散散多了許多拿著兵刃的散兵。

但.自己的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眼神中的堅毅，看得讓人可怕。

廉漢升看著廉復那稚嫩臉龐上的躍躍欲試。

只不過朝中，早就無人記得這個七十歲的老頭了吧？

漢升漢升，大漢日升。

“爹，你”

臨走前他把那枚蔫了吧唧的老桃給吃了。

相熟的百姓，都叫他賣油的廉老翁。

從五十多歲戰到六十多歲，又年老體衰，迴天乏力。

漢家兒郎。

“什麼？”

孩子已經十四，眼瞅著就要娶妻生子。

一個精瘦的男人從屋中走出，手上還拿著柄長刀。

有的是小校，有的是都尉，有的是曲長，當然，更多的是普通士卒。

廉復還沒有意識到老爹在想什麼，生怕這個平日裡就是混日子的老父親，不讓自己上戰場。

至少在那位百姓言稱的聖人天子手中，不該亡。

真的看著大漢就此亡國嗎？

廉漢升看過百姓迎駕，看過六丁六甲，也聽說了東胡退兵，聽見了萬民傳唱。

廉漢升率兵抗擊東胡，勝少敗多，丟城失地，各種流言蜚語不堪其擾，心中鬱郁。

老父親雖然是個臭賣油的，但在廉復心中還是很有分量。

我是誰？

前大漢武衛將軍，都督中軍宿衛禁兵，廉漢升。

他指了指手上的紅綢子。

但另一手的油，也是隨顫而動，保持同一頻率，依然片葉不沾身的穿過銅錢，絲滑的流入葫蘆中。

再覆上銅錢，舀油，倒油。

如此反覆，目光不在葫蘆口，一直想著心事。

這能忍？

聽說東胡人葷素不忌.

他身後一緊，拿著長刀猛地揮了揮。

漢家兒郎，遠不止老卒。

此時，一員小將還在趕來的路上。

路過火燒一片的東胡大營殘骸時，一不留神，掉進了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