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六章 7

7

從這一年的九月份開始,馬天目便中斷了給江韻清寫信。亦不見有江韻清的信來。撇開那被烽火阻斷的郵路不說,即便有一兩封宛如驚鴻一般的信函寄來,也只能抵達天津。而無法託人帶出敵佔區,帶進這阜平的大山裡。

信的中斷,在馬天目這裡只是一種形式上的中斷,雖未將話語落在紙上,但他的心裡,實則從未中斷過對愛人的傾訴。

他患了一場大病。即醫生所說的“傷寒”。究其原因,除身體的虛弱外——他從唐縣地界渡過河來,全身經一路的蚊咬石擊,已潰爛了一二百處傷口——他想可能是在城南莊吃了不衛生的牛肉包子所致,感染了傷寒菌?或是經平西撤退,一路下來,身心俱疲,那勞苦像堆積的石頭,終究將他壓垮。

他高燒不退,每天長時間處於昏睡狀態。恍惚中見江韻清伏在身邊,專心給他塗藥。那藥是龍膽紫藥水,塗在傷口上,使腫脹的傷口愈發慘不忍睹。她還會不停用冷水淘洗毛巾,爲他冷敷額頭。難得閒下來時,他能感知到她坐在身旁,看著他,或呆呆想著什麼心事。他搞不清她怎麼就會忽然地出現。百感交集中,有那麼多的話想對她說,卻難過地說不出口來。擡手觸到她近在咫尺的臉,便想將整個身子依偎過去,孩子一樣被她抱在懷裡。不想他譫妄的動作卻被拒絕,一雙軟軟的手將他擋開。那拒絕與推脫雖是堅定,卻顯然不願拂了這病中人的意。遂將他的手捏住,想安放於身側。卻不想被他反手握著,再不肯鬆開。她便只能任他握著。那兩手的相握,如能讓病中人感到舒服一些的話,她也願意這樣做了。

這種昏迷的狀態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個禮拜。期間醫生來過數次,已對他的病情不報任何希望。沒有藥,沒有任何救助措施,只能任他自生自滅。囑咐多喂他些水,以維持身體最基本的需求。是死是活,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沒想到,他的生命力竟如此頑強,正像他醒來後所說:我走在大霧瀰漫的路上,總感覺自己快要走不動了,想停下來,但一個聲音總在前面引導我說,你不能停,不能停………他真的是在這樣的幻境中撐了下來。睜眼的那刻,只覺世界一片澄明,陽光從窗口打入。是冀南山區清澈的陽光。煙嵐般的光暈彌散過後,卻發現坐在身邊的並非自己的愛人,而是蘇鴻那張略顯憔悴的臉。他呆呆望著她,艱難地衝她一笑。

你醒了!她輕聲說,眼裡似有淚光。

她照顧他喝水,扶他起身,問他想不想吃東西?又抱怨般說起他病中的表現。你把我嚇死了!她細聲說,微卷的頭髮顯得有些蓬亂。這才意識到自己產生了幻覺,不禁問:是你在一直照顧我?

她看了看他。臉頰不由羞紅起來。明白他顯然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妻子。卻又表情嚴肅地問道: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嚴肅的問題?

他點頭。不知她想問些什麼。

她遲疑片刻,權衡著。覺得那病中的照顧,是她開口提問的籌碼。或只能趁他身體虛弱,她纔敢這樣大膽來問。如果等他再次英武地站在面前,那話她是斷然說不出口的。便咬一咬嘴脣,不管不顧地說:如果當初,你在天津見過我,肯答應娶我嗎?

他愣住。腸胃的疼痛忽然讓他蜷起身子。在蘇鴻看來那是他的故意,好對她的提問矇混過關。正自懊惱,卻發現他並非搪塞,額頭滲出豆大汗珠,臉色變得比死人還要難看。

他再次發起了高燒,雖不至昏迷,但因胃粘膜出血,每天屙血不止。不敢吃任何一點食物,哪怕是流食。唯恐導致胃穿孔。這就像一個惡性循環,讓醫生都感到手足無措——他費解地同蘇鴻以及常過來探望的江茂羣講述著病情,把病人日漸消瘦的身體比成一座雙方攻守的城池。傷寒病是來攻城的敵人;如果想將城池守住,必須靠腸胃補充身體的營養。他唯恐他們聽不懂,有些氣急敗壞地說,腸胃舉了白旗,怎麼能將城守住!

那可怎麼辦?

江茂羣憂心忡忡。他剛剛得了個兒子,本是興沖沖跑來報喜的,卻不想喜事未報,憂事先得。

醫生歸攏著簡單的醫療器械。搪塞說,容我想一想。只能找些偏方來對付了。中藥這一塊我又不懂。等回去找本醫書看看,看能不能想出點辦法。話剛說完,便逃也似的走掉了。

兩人送醫生出來,其實是藉故躲開病人,私下裡談談對病情的看法。山區小院處在半山之上,放眼望去,可見走下山道,消失在石崖對面的醫生的身影。對面的山谷間,陽光穿透山巒摺疊的影子,將大片低矮針葉林映照得蓊鬱蒼翠。江茂羣剛想開口說話,忽聽蘇鴻茅塞頓開說道:我想起來了,我聽老鄉說過,山對面的村子野雞坨,有一個老中醫,我去那裡打聽打聽,看能不能想出點辦法。我這就去!

那天黑前你能不能趕回來?不如我喊一名戰士,讓他去好了。

還是我去吧。我熟悉病情,若換了別人去,說不清道不明的,我怕誤了事。

蘇鴻說著,邁步跨出小院。她穿著單薄的衣服,全然不顧山區的晝夜溫差極大。回來的晚,凍壞了身子可怎麼辦!

江茂羣想將她喊住,卻見她頭也不回,只衝他擺了擺手,便消失在石崖對面。

江茂羣一直呆在馬天目這裡,坐等到下半夜。期間扶持著馬天目喝了些水,又扶他屙了幾次。把馬天目調來晉察冀分局工作,雖是江茂羣的提議,但這裡也確實缺少一位像他這樣的得力人手。經局黨委研究決定,準備派認馬天目做秘書長一職,全面負責秘書處、管理科、交通科,警衛營及開會記錄等等工作,不想人雖來報道,卻一天也未勝任。現在馬天目強打精神,幾次同江茂羣表達著他不能勝任工作的遺憾,話語中包涵著對江茂羣的愧疚。江茂羣則緊鎖眉頭,雖有些後悔將他調過來,若不調他過來,便免了那一路上暴雨的蹉跎,身體也不至搞壞——人都成了這樣,說這些話還有什麼意義呢!他在心裡暗自說著。卻又想到:妹妹不在身邊,照顧這樣一個瀕死的病人,也真是難爲了蘇鴻。當初蘇鴻主動提出照顧馬天目,自然顧及著老鄉及師長的情分。但爲了情義,一個姑娘家,做出這樣大的犧牲,也真是讓人肅然起敬。

正當江茂羣瞌睡之際,蘇鴻挾一身寒氣回來。她雙臂交抱在胸前,額發被夜露打溼,牙齒止不地“咯咯”打顫。進到屋裡,顧不得同江茂羣說話,先自把攥在手心的兩枚雞蛋放好。又找來一隻瓷碗,藉著油燈的亮光,從雞蛋橢圓處下方,小心翼翼磕開一個洞,拿筷子阻止著蛋黃的流出。將兩枚雞蛋的蛋清全都泄到碗裡,搖醒熟睡著的馬天目說,趁蛋還熱著,趕緊喝下去。

江茂羣插不上手,忽感到鼻子一陣酸澀。想著蘇鴻所說“蛋還熱著”這句話,知道她走過來的那一路上,定是把兩枚雞蛋捂在懷裡,想著趕到住處,便能讓馬天目喝上用她體溫孵熱的雞蛋,心裡不禁一陣感慨。只聽蘇鴻興高采烈對他說,她很順利便找到了那位老中醫。老人家尚在病中,睡得早,聽說她是八路軍,特意從山對面趕來,不但留她吃飯,告訴給方子,還送了家裡母雞生得雞蛋。是什麼方子呢?蘇鴻說,就是每天只吃兩個蛋清,一定要生喝,不得加熱,然後用溫水沖服。我也覺得簡單,有些不太相信,但老先生給我打包票說,姑娘,回去就照我說得做吧,一個月之後,保你……說到這兒,蘇鴻遲鈍了一下,改口說,老先生說了,如果底子好,用不了一個月,病人的身體肯定能好。因爲他以前治過這樣的病人。

江茂羣低頭看看病人,又看著蘇鴻說,若真那樣的話,敢情可好!這麼些日子下來,你肯定也累了,要不要派別人來替換替換你?

蘇鴻身子暖過來,臉上也見了些紅潤。俏皮地說,我身體沒問題。還是別換了吧,誰叫咱們是老鄉呢!換了誰,也免不了嫌棄……只是想求你幫我個忙,能不能利用你的職權,每天給我送兩個雞蛋來。這裡離老鄉的住處遠,雞蛋不太好找。

江茂羣打包票說,那沒問題。不只要送兩個,明天我派警衛員,給你送一籃子來。順便你也補補身子。

蘇鴻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除了伺候病人,我啥也不幹,哪用得著補身子。

江茂羣說,放心,也不用搞特權。是我家裡那口子坐月子,別人送的。你只管吃就是了。

果然如老中醫所說,一個月時間不到,馬天目的身體便緩過來。那天他屙出半盆子污血,燒竟奇蹟般退了。開始能吃一點點東西,人雖虛弱,卻能扶東西站起來。走不了路,竹竿一樣顫巍巍站著,看上去也足夠讓人開心了。更爲奇妙的是,他身上那一二百處潰爛傷口,全都結痂,長出新鮮皮肉。醫生複查後驚歎道:細菌終究是細菌,到底打不過人的抗體。這一招致勝的關鍵是,抗體雖然也缺乏營養,但因缺乏營養死亡的,恰恰是那些細菌。那些日本人,會不會也像這些細菌一樣死掉呢!

但十一月份之後,日本人卻沒有半點“死掉”的跡象。他們像處於旺盛期的細菌,糾集近十萬大軍,對晉察冀山區進行了更大規模的掃蕩。分路進兵,採取“梳篦戰術”,對根據地形成合圍之勢。

此次掃蕩,來前雖有跡象,卻未料到有如此之大的規模。一切能帶走的全都帶走,不能帶走的東西全部就地掩埋。據說晉察冀日報社的印刷機器分開拆卸,便動用了八匹騾子的腳力。腳力與兵員成了最爲稀缺的東西。除那些老弱病殘者需馱負之外,一匹騾子便要馱負數人的行李、毯子、換洗衣服;而有限的兵員除了偵查敵情、負責聯絡轉移,就連收發消息的分局電臺,也缺少必要的保護。

當馬天目由蘇鴻攙扶,來江茂羣處匯合時,見江茂羣正在對他的妻子發火。

他的妻子頭纏一條毛巾,懷抱未出滿月的嬰兒,躺在牀上,正和江茂羣對峙。她或許知道自己理虧,但出於母親的本性,卻還是顯得蠻橫無理。虛弱與氣惱使她變得不可理喻。當江茂羣去牀上拉扯她時,她發出母狼一般的嗥叫:放開我,放開!

蘇鴻把馬天目扶坐到一張板凳上,想來勸說江茂羣兩口子,不知平時從不拌嘴的夫妻倆,何以會在這樣的危急關口,還要吵架拌嘴。外面已響起零星槍聲,兩名帶槍的戰士簇擁著一位當地村婦小跑過來。戰士等在門口。村婦走進屋來,她酡紅臉上雖是焦慮,卻天性樂觀地漾著笑意,見到屋裡情景,不禁斂了笑容,怯生生呆在一旁。

只聽江茂羣半是對蘇鴻解釋,半是對妻子責怪道:你身體這麼弱,無法跟大部隊轉移,分局爲了照顧你,特意從警衛連抽調兩名戰士,帶你去深山隱蔽。你想帶孩子怎麼辦!抱都抱不動他。再說了,你不爲自己著想,也該爲其他同志的安危考慮——轉移途中,孩子哭了叫了,被敵人發現怎麼辦!

說到這兒,江茂羣緩了口氣,趨近牀邊,撫慰妻子道:你看,桂香嫂子都過來了,你又不是不認識她,把孩子交給她代養一段時間,有啥不放心的。等局勢安穩下來,我們再把孩子接回來,你看這樣好不好!

那叫桂香的村婦也趨前一步,操著當地土話,俯身對江茂羣的妻子說,妹子,把孩子交給我,你就放心好了。我身子骨壯,奶水多得吃不完;要是奶不夠吃,我就斷了我家那小子的奶,只給你家孩子吃。等你回來,保準把他養的白白胖胖……

江茂羣的妻子坐著,不發一言,只是將頭抵在孩子額上。淌落滿臉的淚水全都流到孩子臉上。

此時又有一名戰士跑步過來,站在門口喊:首長,大部隊已開始轉移了,分局領導讓我通知你,馬上出發。

江茂羣趁妻子不備,想趁機奪過孩子。卻被妻子驚覺,張嘴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江茂羣倒吸一口冷氣,退後一步,抖著手,忽然做出拔槍的動作。不想揚起的手臂卻被人從後面抱住,回頭一看,竟是半跪在地上的馬天目。他顯然是從座位上掙扎起來,由於動作迅疾,虛弱地跌在地上。屋子裡的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這一幕,但讓大家感到更爲驚訝的,則是淚流滿面的馬天目。他顫抖著嘴脣,說不出話,只是從嗓眼裡發出莫可名狀的哭聲。

江茂羣甩脫了他。用槍指住自己的妻兒,聲色劇厲說,把孩子放下!不放下,我就一槍打死他!

村婦臃腫的身子傾覆到江茂羣槍口下,猝不及防將孩子搶到自己懷中,轉身朝門外跑。邊跑邊扯著哭腔喊:妹子,把孩子交給我,你就放心好了……

怒氣衝衝的江茂羣衝門口揮手,兩名先前等在那裡的戰士衝進屋裡,連託帶架,背起江茂羣的妻子,迅速跑出屋外。

江茂羣衝到門口,向外張望一會,忽然像被抽去筋骨,身子轟然倚靠在低矮的門框上。閉了閉眼。回頭見發呆的蘇鴻,以及仍在流淚的馬天目,沒好氣地說,你們怎麼走?他又不能騎馬,這樣轉移怎麼能跟得上隊伍!

蘇鴻說,你先走!不用管我們!

江茂羣扭頭喊過自己的警衛員,吩咐說,你趕緊去找一副擔架,再僱幾名老鄉,擡上他,跟上大部隊。

警衛員稍有遲疑,開口問:那你怎麼辦?

不用管我,你協助蘇鴻同志,想辦法把病人照顧好就行了。

槍聲時緩時急,在山谷間追隨著他們。只是隔著遠近。遠的時候,像在山的對面;近的時候,彷彿就咬在身後。馬天目雖身材枯瘦,但兩位身材矮小的山民擡著他還是有些吃力,便又僱了另外兩位山民。四個人,兩名山民分別擡在前後,中間由另外兩人架著,以減輕擔架的負載。到累得實在走不動,四人便兩兩輪換。江茂羣留下的警衛員端著槍,在前探路。蘇鴻邁著碎步,顛前跑後只想把馬天目照顧好。由於擔架短小,馬天目的兩條長腿幾乎有一半懸在擔架外。走上山的路時,腳不時磕碰到凸起的山石上。讓蘇鴻更爲擔心的是,馬天目始終在流淚。他大睜著眼睛,面對山區顛簸不止的天空。天空竟是這般湛藍,近乎不合時宜地呼應了他心裡的感傷。轉移的隊伍和逃難的老鄉從身邊經過,他們粗重的喘息聲混合著遠處傳來的槍聲,無不給人一種壓迫之感。但他意識不到。他的腦子裡時刻回放著江茂羣掏槍的那一刻,竟想不起自己在南京獨自出逃的夜裡,是否會像江茂羣那樣,顯得那樣極端和殘忍。他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而江茂羣妻子的叫喊與哭泣,則在他的意識裡全部化爲江韻清對他的指責。

馬天目爲何流淚?除想到他身體不適,或病弱之人情緒容易激動外,蘇鴻實在想不出任何的因由。

雖沒有半刻遲緩,他們這一行七人的隊伍,還是和大部隊走散了。

夜幕降臨之後,方向感並不是問題。那幾位山民對地形瞭如指掌。他們只是累得再也走不動路,對警衛員說,咱們歇一會吧,明天肯定能趕上隊伍的。

如果事先指定的撤退地點也不安全,部隊再朝別處轉移怎麼辦?

年輕的警衛員這樣憂心忡忡說到。他徵詢著蘇鴻的意見。

還是歇一會吧。我也實在走不動了。

蘇鴻疲憊地說。扭頭看一眼躺在擔架上的馬天目。夜色將他掩蓋。一路上他都未發一言。此刻更像一個沉默睡去的人。

入夜時蘇鴻倏然驚醒,不知是山區寒潮驟起的緣故,還是擔架上的馬天目弄醒了她。身邊的警衛員睡得正酣,打著呼嚕。四位山民躺在不遠處背風的窩凹裡,橫七豎八地睡著。蘇鴻剛想說點什麼,見馬天目仰著脖頸,做出側耳傾聽的樣子。他將食指豎起,貼在嘴邊,示意蘇鴻不要說話,自己掙扎著站起來,腳步踉蹌朝不遠處的石崖走去。夾在低沉夜風中的聲音聽來確實有些古怪。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依稀能見石崖下透過來的一點光亮。蘇鴻三步並作兩步,趕在馬天目前面。北風從背後吹來,將她瘦弱身子吹得有些搖晃。還未走到崖畔,便見溝谷下方生著一簇簇篝火。起初蘇鴻以爲是自己的隊伍,不禁驚喜地叫出聲來。還未定睛細看,便被趕上來的馬天目從後面撲倒。他將她壓在身下,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

從石崖到溝谷下方,直線距離不超過幾百米。天黑前那裡還是一片靜謐,卻想不到此刻竟駐紮了這麼一撥隊伍。想必是颳著北風的緣故,嘈雜聲音吹送不到這裡。藉著篝火的光亮,雖一時辨不清這些人的身份,但停在周遭夜色裡的馬隊,說明他們並不是自己人。他們雖辨不清騾馬,但分局裡除了不多的幾匹騾子之外,更多的是矮小的驢子,多用來負載。從這些人的肢體動作上來判斷,有人在篝火旁飲酒,肆無忌憚地喊著什麼。一簇篝火清晰映亮一棵樹的輪廓。有人將一頭黃牛牽過來,栓在樹上。一人揮起戰刀,從牛屁股上直接砍下一坨肉來,拿去篝火上燒烤。黃牛疼得四蹄亂顫,卻無奈身子被捆縛在樹上,最後訇然倒地。肉質肥厚的地方,任人割宰。在另一處篝火旁,一隻羊也遭到同樣的屠宰,有人直接用戰刀砍下羊頭。無頭的羊竟在原地站了片刻,讓周圍的人手舞足蹈。最後向前跌撞幾步,直接栽在熊熊燃燒的篝火中。攪起細碎火星,升騰到半空。

是日本人!馬天目伏在蘇鴻耳邊,語氣低沉說到。把他們叫醒,我們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轉移途中大家不由感到慶幸起來。警衛員說這若是睡到天亮,想脫身都來不及了。幾位山民更是驚魂未定,湊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躺在擔架上的馬天目雖聽不懂他們當地的土話,但大致能明白話裡的意思。他們後悔不該接了這份擡擔架的活兒,這要被日本人抓到,豈不掉了腦袋。等天亮趕上他們的部隊,拿了報酬,趕緊回家,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聽了這樣的話,他不由更加懊悔。覺得因自己拖累,不但讓老鄉擔驚受怕,還要連累了蘇鴻和那位年輕的警衛員。依據自己現在身體的狀況,想一路突圍,也確實困難。倒不如自己拿條槍,躲在一處地方。能躲得過去便罷。躲不過去,就和日本人轟轟烈烈幹一場,最後死掉也不足惜。

天亮時他們趕到一個叫“吳王口”的地方,據山民們說,過了“吳王口”,便屬“冀西”山地,翻過前面這座山,便是部隊事先指定的突圍地點。他們在兩山交界之處找到一個小村。村內一片荒寂,顯然山民都逃進大山裡去了。一行人略作修整,準備太陽升高之前向西北方向轉移。

剛一上路,便見一羣驚慌失措的山民從正西方向跑來。有人衝他們高喊:你們朝哪兒去!鬼子圍過來了……話未說完,便跑得不見蹤影。蘇鴻尾隨在他們身後,追了幾步,嘴裡喊著:老鄉們,那個方向也有鬼子,不如跟上我們……但這些逃命的人哪裡聽得進去,頭也不回,只朝認定的方向逃竄。等蘇鴻回來,一下便傻了眼,見馬天目從擔架上滾落下來,正和警衛員說著什麼。那幾個擡擔架的山民全都不見了。警衛員說,那幾位山民可能害怕了,招呼也不打,丟下他們,跑了。

槍聲越來越近。警衛員顧不得多想,迅速做出判斷:我們只能按照預定的方向突圍。敵人從正西方向過來,我們朝西北方向走,雖有同敵人遭遇的可能,但只有追上大部隊,我們才能獲得安全的保障。至於病人,警衛員說,我可以背上他。

蘇鴻斷然拒絕了他的提議。一個人再怎麼有力氣,也不如兩個人來分擔,還是讓馬天目躺在擔架上,兩個人擡上更合理一些。

你能行嗎?

年輕的警衛員血往上涌,瞪著通紅的眼睛,看著比自己矮了一頭的這位女同志。

怎麼就不行了!蘇鴻仰著頭頸,毅然說。

時間刻不容緩,卻不想被馬天目無故拖延。他死活不肯挪上擔架,身子仰俯在一棵矮樹旁,單臂緊抱樹幹,另一隻手撒潑似的胡亂揮舞,嘴裡喊著,你們走,你們走,不要管我!

本是虛弱的病人,卻不想有那麼大的力氣。他抱住樹幹,兩個人也拖不動。年輕的警衛員攥起拳頭,懊惱地擂著樹幹,不時用軟沓沓的軍帽擦著臉上的汗。蘇鴻實在無奈,忽然撲在馬天目身上,揮拳撕打著他:你不走!我們也不走!大家活一塊活,死一塊死!你這麼固執,是想害死我們啊。

擔架用兩根手臂粗細的木棍,橫向綁三根橫樑,架空的地方,再用繩子密密連綴。負載行走起來,雖看似簡單,卻需足夠的力量。邁開的步子不僅要穩,保持步調一致;手臂還要有相應的支撐,方能保證擔架不左右傾斜。有了上述諸多條件保障,仍需躺在擔架上的人好好配合,如他晃動身體,鬆軟的擔架會即刻傾覆,瞬間人仰馬翻。爲了減輕重量,動身轉移之前,三人做過相應調整——將被子撤下來,身上所帶的物品,除警衛員身上的一把駁殼槍外,其他物品一概丟棄。起初警衛員在前,蘇鴻殿後,但考慮到一路都是上坡,重量後移,兩人便做了位置上的調換。而躺在擔架上的馬天目,也變得聽話了許多,任由他們二人指揮。轉爲頭朝向蘇鴻這邊,身子後移,兩條長腿幾乎跨出擔架外——這樣徒勞的調換,其實是想將身體的重量儘量後移,以減輕前面的負載,但實際上沒有半點收效。

走過通向山口的那一片平展沙地,蘇鴻還能勉力支撐。等朝山腰上攀爬,馬天目便感覺到擔架的激烈搖晃了。他雖是躺著,卻早已渾身痠疼地受夠了這種待遇。此刻周遭倒安靜下來。除幾聲零碎槍聲之外,他分明聽到蘇鴻粗重的喘息聲。他看不到她,只知她的脊背就抵在自己頭顱前方,有時費力地翻翻眼睛,便能看到她蓬亂的頭髮。汗水將髮梢濡溼,貼著她細瘦的頸子。他近乎哀求般嘀咕著,蘇鴻,放我下來吧,放我下來……

聽不到蘇鴻的回答。或許她什麼也聽不見,大腦充血,只有朝上攀爬的意識。天空有些灰暗,使周圍的羣山顯得越發蕭索。馬天目近乎絕望地睜著眼睛,看著懸在頭頂上方的天空不停地抖動、傾斜,隨時都有坍塌下來的危險。

他忽然放緩了聲音,輕聲喚著:蘇鴻……

蘇鴻沒有理他。前面他頻繁的哀求已讓她心煩,或假意聽不見。

馬天目不以爲意。臉上卻漾起笑意,喃喃說道:蘇鴻,你還記得剛來分局時,你問過我的那句話嗎?

沒有回答。

你問我,如果當初,我在天津見過你,肯答應娶你嗎?

……

我會的,如果當初見過你,如果……我肯定願意娶你的。

當槍聲再度變得密集時,他們剛在一處斷崖上停下來。蘇鴻腳底踉蹌,雙腿一軟,跪了下去。馬天目從擔架上滾落,幸好有身後警衛員相助,身子倒不至跌傷。只是蘇鴻的膝蓋磕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想必會流出血來。她不顧疼痛,半跪半爬伏到馬天目身上,嘴裡說著“對不起”,察看他有無傷情。警衛員衝到崖頂,匍匐身子朝四下張望,見從側翼方向,有鬼子正朝這邊移動。他急忙衝到蘇鴻面前,壓低聲音問:蘇鴻同志,你還能堅持得住嗎?

蘇鴻點頭。她熱汗淋漓的臉已褪盡酡紅,變得毫無血色。

馬天目冷眼觀察著一切,心裡倒泰然自若起來。如果從他臥身的地方衝到斷崖處,一是他沒有力氣支撐,無疑會遭到兩個人的阻攔。他變得很聽話,乖乖躺到擔架上,半仰著身子。

兩人擡起擔架,艱難朝崖頂攀登。

崖頂的風吹得猛烈。蘇鴻一下撐不住,腳步慌亂。而擔架的晃動更讓她難以掌握平衡,在身後警衛員的驚呼聲中,她心往下墜,不住地開始自責。明知自己體力不支,說不定又要擡翻擔架。隨著擔架更爲激烈的晃動,她先是感到一陣輕鬆。擔架的一隻扶手脫離了她的手掌,側翻下去。等她回身去看時,只看到馬天目撲向懸崖的一個背影。

幾天之後的一個黃昏,蘇鴻坐在一處山包上。江茂羣起初站著,隨後陪她坐下來。

兩人呆呆朝遠處看。見落日餘暉的山尖上撒了一層金箔,隨著夜幕的降臨,山影在開闊之處投下巨大暗影,旋即又被刺穿烏雲的夕陽塗成血紅。

江茂羣安慰著蘇鴻:你不要太自責,我聽警衛員說,他的墜崖,並不是你將擔架擡翻的緣故。他落地的地方,離懸崖還有幾米的距離——他是怕連累你們,自己跳下去的。

蘇鴻不語。後來才喃喃說道:本來好好的,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江茂羣沉默著。

蘇鴻將臉埋在膝間,忽然問:孩子找到了嗎?

江茂羣說,找到了……隨即聲音哽咽起來,我的兒子雖然找到了,但房東大嫂的孩子卻沒了。有人說她收養了八路的孩子,鬼子逼她交出來,她把自己的孩子交了出去……

第四章 1第六章 2第八章 1第四章 3第三章 1第二章 2第三章 4第二章 7第二章 3第八章 2第三章 3第二章 10第六章 3第五章 1第七章 8第七章 4第四章 6第八章 8第一章 2第一章 5第八章 2第八章 4第六章 4第一章 4第七章 10第二章 1第七章 9第一章 12第六章 1第二章 3第六章 3第四章 3第八章 8第七章 5第二章 9第七章 3第二章 3第三章 1第三章 5第二章 10第二章 8第一章 2第七章 6第三章 2第一章 10第七章 3第一章 13第六章 6第一章 4第四章 3第四章 3第一章 9第二章 5第七章 1第一章 8第五章 1第六章 5第一章 1第三章 3第四章 2第五章 1第二章 3第一章 1第七章 4第八章 1第四章 6第四章 3第六章 7第六章 3第二章 8第二章 5第四章 6第六章 7第八章 8第七章 2第二章 2第六章 3第七章 5第四章 6第二章 5第八章 5第八章 5第八章 3第六章 1第一章 10第四章 4第六章 2第五章 2第八章 6第八章 7第七章 4第三章 4第七章 2第七章 2第八章 8第一章 9第一章 4第六章 1
第四章 1第六章 2第八章 1第四章 3第三章 1第二章 2第三章 4第二章 7第二章 3第八章 2第三章 3第二章 10第六章 3第五章 1第七章 8第七章 4第四章 6第八章 8第一章 2第一章 5第八章 2第八章 4第六章 4第一章 4第七章 10第二章 1第七章 9第一章 12第六章 1第二章 3第六章 3第四章 3第八章 8第七章 5第二章 9第七章 3第二章 3第三章 1第三章 5第二章 10第二章 8第一章 2第七章 6第三章 2第一章 10第七章 3第一章 13第六章 6第一章 4第四章 3第四章 3第一章 9第二章 5第七章 1第一章 8第五章 1第六章 5第一章 1第三章 3第四章 2第五章 1第二章 3第一章 1第七章 4第八章 1第四章 6第四章 3第六章 7第六章 3第二章 8第二章 5第四章 6第六章 7第八章 8第七章 2第二章 2第六章 3第七章 5第四章 6第二章 5第八章 5第八章 5第八章 3第六章 1第一章 10第四章 4第六章 2第五章 2第八章 6第八章 7第七章 4第三章 4第七章 2第七章 2第八章 8第一章 9第一章 4第六章 1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宁县| 新干县| 合江县| 鹤庆县| 三门县| 错那县| 无棣县| 嘉义县| 介休市| 镇江市| 资溪县| 图木舒克市| 综艺| 韶山市| 贵阳市| 兴化市| 错那县| 周至县| 阜城县| 施秉县| 天镇县| 贡嘎县| 常山县| 托里县| 湖北省| 翼城县| 奇台县| 望城县| 曲麻莱县| 兴业县| 白沙| 祁门县| 长汀县| 安西县| 天镇县| 汉源县| 泸定县| 上思县| 乐业县| 葫芦岛市| 东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