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尚書的臉上笑容更濃,拉著衛青的手笑道:“衛都統此番既然來了,就在京城好好住上幾天,也不要到別處去住了,就住老夫的家裡吧?!彼D頭向江忠打著哈哈,“江侍郎,你不會和老夫搶吧?”
江忠暗暗一咬牙。
顧尚書這話說的一點空隙都沒有,如果顧尚書說話中間哪怕有一點停頓,他就立刻邀請衛青到自己府上去住了,衛青雖然現在身處帝都,卻如入虎穴,他哪能聽之任之?但顧尚書是兵部正堂,於情於理都得讓顧尚書先說話,他本以爲顧尚書至少要先說幾句官樣文章,只要顧尚書一說官樣文章,他就立刻邀請衛青到自己家裡去住,至少算是護住了衛青的安全,沒想到顧尚書根本不說官樣文章,上來就先安排衛青的住處。
衛青也是心中嘀咕,如果要表彰他,至少這屋子裡應當有不少官吏吧,爲什麼只有顧尚書和江侍郎兩人?看起來江侍郎方纔在他耳邊所說的“多加小心”四字,可不是亂說的,何況臨行前白不信也曾特別叮囑他早去早回,他當下答道:“前線戰事吃緊,末將還需早日歸隊。”
“只住一晚又有何妨?”顧尚書仍是一臉的笑容,也不容衛青再說,挽起衛青的手來,笑道:“來來來,衛都統請來看一看老夫專門爲你寫的獎勵文書?!?
江忠的心突然抽緊!衛青一到京城就直達兵部,然後立刻被引進正堂中來,這中間幾乎沒有片刻停頓,衛青不但沒機會梳洗一下,更沒機會把他的劍放在別處。現在,衛青正帶著劍在堂上!
兵部與別部不同,兵部整天都與武將打交道,所以帶劍入堂是可以的,但在正堂裡面還有一間內室,那就是江湖中傳言的“白虎節堂”,這內室表面看來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在門前三尺的地上鑲著一排黃色的磚,這磚就是生死線。任何武將都不得帶兵器跨過此線,腳過砍腳,頭過砍頭,無論什麼理由,必殺無赦。而顧尚書現在正拉著衛青往內室走!
衛青三個月前還只是一個新入伍的小伍長,這三個月裡雖然升爲都統,卻也根本沒機會接觸到兵部這樣的高層,根本不知道這種規矩,但顧尚書身爲兵部尚書哪能不知道這個規矩,他現在這是有意要陷衛青於死地!
這就是顧尚書的第一招。他爲什麼不肯大開會所招集衆官,而只讓江侍郎一人來相陪?這裡固然是有不想真的幫衛青出名的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要玩兒個一石二鳥之計!
現在屋內只有江侍郎一人,而江侍郎與顧尚書不睦人人皆知,一旦他把衛青拉到黃線之內,等衛青一犯禁,先呼叫衛士殺了衛青,然後反咬一口,說衛青是江侍郎主使來行刺的。要知道江侍郎勞軍之時與衛青多有接觸,又風聞他女兒江小玉對衛青有意,方纔又是江侍郎出屋迎接的衛青,至少這些證據不會比江侍郎的空口白牙差,這是他在衛青來之前所想的三條妙計之一。
他原本是想先把衛青留住,數日後再殺掉,此爲上策,但衛青堅決拒絕久留,他的上策未必用得了,於是他決定一邊試試留住衛青一邊先用中策,看能不能利用衛青不知兵部內室的規矩殺掉他。
江侍郎雖然一時沒有想到這麼複雜,但至少衛青一入黃線必死無疑他是知道的,眼見顧尚書的大半個身體都遮蔽在衛青身後,手也親熱的繞過衛青的後背摟著衛青的肩,這明明就是不想讓江侍郎拉住衛青的意思,而江侍郎又不能去拉顧尚書,否則顧尚書大可藉口他圖謀不軌當場拽出衛青的劍來殺了他。情急之下,他揚聲說道:“衛青,站??!兵部內室,例爲重地,未經許可都不可擅入,何況帶劍!”
衛青驚出一聲冷汗,立刻停住腳步。
顧尚書肚裡暗罵,手上加力,想直接把衛青推進黃線,沒成想衛青的身體居然紋絲不動,直如淵停嶽峙一般。
顧尚書哈哈一笑,放開手,對江侍郎說道:“侍郎大人果然精明,這個規矩老夫都忘記了呢?!彪S即向衛青伸手:“衛都統,要過這黃線,請先把劍交給我?!?
衛青心中怒極,但他身在兵部大堂,如果與兵部尚書放對就正中了顧尚書的詭計,顧尚書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處罰他了。他哼了一聲,手按劍柄,連連倒退數步,已退到江忠身邊,嘴裡冷冷的說道:“末將多謝大人了,兵部重地,末將官小職微,還是不入的好?!?
江忠在一邊立刻接口道:“難得衛都統懂得規矩,衛都統遠來疲勞,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顧懷仁心中暗急,正待應對,猛聽得門外傳來太監尖著嗓子的吆喝聲:“皇~~~~帝~~~~駕~~~道~~~~??!”
顧尚書心裡一驚,不知皇帝怎麼會突然來這裡的?他向江忠看去,只見江忠眉開眼笑,顯然是早已知情,正對著衛青說道:“快把劍連鞘摘下放在一邊!”
衛青心知在皇帝面前更不可帶劍,不等江忠說完已經把劍連鞘解下放在一邊。門外腳步聲急,數名侍衛已經推門而入,分列兩邊。
顧懷仁恨恨的瞪了江忠一眼,萬沒想到江忠會來這一手,但形格勢禁,他也只能把想說的話咽回去,跟著江忠和衛青一起跪倒在地。
一片寂靜中,一個人慢慢走了進來。他的腳步並不很重,甚至可以說有些虛浮,而且氣息有些急促,微微的發喘,聽起來身體並不是很好。
“平身吧?!边@聲音聽著就象白開水一樣,沒有一點的熱情,也沒有一點的力量。
“謝陛下!”三人齊聲謝恩站起。
衛青擡頭看去,眼前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臉色有些蒼白,鬢角上有一點汗珠,滿臉的倦意。
“你就是衛青?”皇帝也打量著衛青。
“是!”衛青答道。
皇帝笑了笑,轉向顧懷仁:“顧愛卿,朕聽得有前線功臣來京,也想看一看,不妨礙你做事吧?”
顧懷仁一付受寵若驚的表情:“陛下光臨,臣榮幸之至?!?
皇帝又轉向衛青:“衛青,聽說你打仗打的很好,大漢的江山,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不待衛青回答,就吩咐一邊的太監:“打賞?!?
那太監往當中一站,高聲說道:“衛青聽賞!”
衛青的心裡暗暗嘆息一聲。
他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什麼,但想的絕對不是他的江山。如果他真的在乎他的江山,他就應當知道,人是有感情的,不會僅僅因爲一點賞賜就豁上性命。現在皇帝的表現,明明的是在敷衍。他來過了,賞了,於是,他的事情了結了,按他的想法,將士們應當感恩戴德,熱血沸騰了。只是他不知道,雖然他是大漢最尊貴的人,但下面這些卑微的小人物也同樣有自己的氣節,對於這種近乎侮辱的獎勵,只怕不會有多高興。
但衛青不能把這樣的事情說出去,就算是對白不信、趙月如也不行,因爲這是對士氣打擊最嚴重的事情了。衛青決定把這件事永遠埋在心裡,讓它爛在自己的肚子裡。
“衛青聽賞!”那太監見衛青不動,又說了一遍。
衛青慢慢跪下。
“賞衛青銀三千兩,綢緞十匹!”
衛青的心中一聲冷笑。
他很稀罕這些東西嗎?那綢緞正好用來包裹他的屍體,那銀子正好用來支付他的喪葬費。但他不會拒絕這些東西,因爲,他真的需要這些東西,需要用這些東西做一件大事。
“臣衛青代表數千傷殘無助的將士謝陛下大恩!”衛青沉聲答道。
“什麼?”皇帝聽的奇怪,問道:“衛青,你說什麼?”
“臣衛青代表數千傷殘無助的將士謝陛下大恩!”衛青一字一字的又重複了一遍。
“什麼是傷殘無助的將士?你在說什麼?”皇帝有些發急。
顧懷仁的額頭冒出了冷汗?;实鄄恢佬l青在說什麼,他可知道。但他沒想到皇帝今天會來,也沒想到衛青會知道這件事,更沒想到衛青會當著皇帝提起這件事來。
衛青等的就是皇帝這一問,他立刻答道:“前線受傷將士數千,都在後方治療,日前兵部說只管傷殘將士三個月的治療,凡超過三個月者皆要清出去,臣來時就看到有將士因此慘死路邊。臣心中焦急,可惜無力相助,陛下賞的這筆錢,臣要用來幫助這些可憐的將士們,故此臣代表這些將士謝恩!”
皇帝那灰濛濛了無生氣的目光突然間變的異常凌厲,直視著顧懷仁?!邦櫳袝@是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也變了,變的低沉,冷酷。
衛青不由自主的垂下頭去。雖然皇帝這目光不是盯向他,但他仍感覺那目光如刀一般鋒利,讓他不敢直視。他這才明白,原來皇帝並不是不關心將士,只是對行賞之事不關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