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皇帝在江南發(fā)佈《國法廣議詔》,宣佈將推動英華“變法”。此“變法”非往日的變法,依照舊朝標準,英華那是天天都在變法,這個“變法”說的就是變革律法之制。
看了詔書,正在熱議李煦案的國人此時纔算明白,皇帝是從國體的高度來看這一案,壓根就不是跟皇妃的宮闈之事。
皇帝在詔書裡提到了多項變革,引得一國震動。
一是改法司爲法院,設置有國、省、府、縣四級,之前鄉(xiāng)鎮(zhèn)區(qū)的法正另有處置,不列入法院體系。
二是法院的職權(quán)大幅更改,有增有減。商部的商庭併入法院,但又在尚書省設置了律部,負責公訴之事,同時管理所有訟師。法院對律部沒有行政管轄之權(quán),這就意味著英華司法的控判要完全分開。
第三項是在刑民案裡全面引入訟師,而新設律部就是管理訟師和訴訟流程。爲此英華將實行訟師資格制。訟師的資格門檻,以及公訟私訟的調(diào)和補劑,皇帝自不會擬定細節(jié),交由相關各方商定。
第四項則是將民案交歸地方,法院只負責商刑兩案的審裁,涉及婚姻、家產(chǎn)、孝悌等等民事糾紛,由省財政所支撐的鄉(xiāng)鎮(zhèn)區(qū)民庭處置。跟法院不同,這些民庭都以調(diào)解爲主,民庭調(diào)解和初審失敗,再轉(zhuǎn)交法院審理。
這四項變法僅僅只是大面上的規(guī)劃,具體細節(jié)需要政事堂和法司協(xié)商敲定,估計到年底纔有定案,明年纔開始逐步推動。
就李肆而言,這項變革也只是過渡,但已埋下了幾條線。首先當然是向現(xiàn)代司法體系轉(zhuǎn)型,其次是兼顧了地方分權(quán)。
將民事案儘量轉(zhuǎn)交地方,一方面是減少中央財政支出。如果是將原本一直延伸到鄉(xiāng)的中央司法體系全部轉(zhuǎn)向現(xiàn)代司法體系,增加的人力、場地和辦公費用就無比高昂。計司粗略估計,法院和律部的常規(guī)財政支出將增長八倍以上,才能滿足轉(zhuǎn)型後的需求,總額高達千萬兩白銀,這是目前英華財政難以接受的,還不計法學院校的建設投入。
如果將中央司法體系從民事上退出來,費用只是三分之一。而地方也能根據(jù)現(xiàn)實所需,逐步完善地方司法體系,中央統(tǒng)一規(guī)劃的種種弊病也能避免。
另一方面,這也是扶持地方分權(quán)的一項舉措。地方獲得民事裁判權(quán),必然要主張民事立法權(quán)。而華夏各地民情大不相同,由中央一刀切地規(guī)範民法細節(jié)也不現(xiàn)實。根據(jù)權(quán)責對應的原則,讓地方拿到民事立法權(quán),也能更大程度地貼近區(qū)域民情,確保社會穩(wěn)定。
當然,先讓法權(quán)在地方生長,這也是由下及上,推動英華法權(quán)變革的一項基礎。
此時的英華,懂法之人還少,不少士子還在叫喚英華是不是要走上暴秦那套法家老路,又開始在報紙上鼓譟。
不過此時的英華,變革滾滾,人心都在朝著前,當然也是朝“錢”看,已沒多少人在意那些腐儒的叫喚。在很多人眼裡,這一國已變得越來越陌生,可愛之處越加可愛,可恨之處也越加可恨。
“江南的姑娘也開始失風迷竅了,我看早晚得跟嶺南女子一樣,滿大街露胳膊亮腳,不知羞恥!”
“這些女子就是淺薄,攀風附潮的,保準沒哪戶人家敢娶!”
“喲喲……青樓女子都不會這般裝扮吧!連胸、胸口都露出來了!”
蘇州某處小茶館裡,一幫士子模樣的青年聚在臨街座位,兩眼冒著星星,嘴角流著口水,言語卻是鄙夷不斷。
已近五月,初夏的江南小有熱意,街上來來往往的女子個個花枝招展,雖還舉著小傘,輕語蓮步,顯得頗爲矜謹,甚至衣著式樣也沒大變化,但旁人觀感卻已大不一樣了。
首先就是色豔,以往那些內(nèi)斂的藍翠之色少了,紅黃紫眩目不已,花紋圖案也五彩紛呈,讓街上人流也如春夏時的原野,格外豔麗。
其次是剪裁更貼體了,女子的身線輪廓比往日鮮明瞭許多,讓茶館裡這幫血氣方剛的青年燥火升騰,以往他們可只能從那種冊子裡看到女兒家那削肩隆胸小蠻腰的曲線。
當然,更重要的是,衣料少了,構(gòu)成更朝“輕薄透”方向發(fā)展。
比如那衣袖,不少就是半袖再接一層輕紗,正應這季節(jié)的氣候。褶裙雖沒短,下襬也變成了透氣輕薄的紗網(wǎng)之類衣料,蓮步之間,隱隱能見繡花鞋的輪廓。
更有那大膽的,在胸頸間用上透網(wǎng)薄紗,肌膚雖只隱約露出一絲,卻已足叫那些正人君子噴鼻血。
“沾哥兒,你去過嶺南,那裡女子是不是如番邦一般,連肚臍都露了出來啊。”
曹沾正在一邊發(fā)悶,好友來了這麼一句。
“我去那時都是冬日,哪能見著……”
曹沾沒印象,他不僅年紀還小,不太知男女事,去年更是全家倉皇出奔,哪有什麼心情看女人。
好友們鄙夷地打著雙關:“嶺南還有什麼冬日?沾哥兒不愧是沾哥兒,自不會讓咱們分沾。”
還有人道:“嶺南能有什麼清白女子!?看那洛參娘是什麼德性!?之前還誓言要舞遍天下!把她那女兒清白軀,生生讓天下人看去,你說她腦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
說到洛參娘,衆(zhòng)人目光更亮了。
卻有人冷哼道:“國之不國,女人也不成其爲女人了!一個個不是讀書,就是做工,都想著拋頭露面,婦德不守,天下何安!?”
另有人諷道:“倪老二,被人家悔了婚,就恨遍天下女子,你這也稱不上什麼德吧。”
那倪老二怒道:“難道我說錯了!?女子不該就以男人爲天?不就該溫良賢淑?你看看這些女子,滿腦子就轉(zhuǎn)著自己該如何如何,自己想如何如何,再不講什麼三從四德,就跟那公堂對薄的李香玉一樣,不知招得滿天下男人恨,還自以爲聰慧伶俐!她就是讓天下女子不守婦德的罪魁之一!”
蓬的一聲,曹沾拍案而起,擰住了倪老兒的胸口:“你說誰呢!?”
“唉唉,別動氣,倪老二也是傷心人,就別跟他計較了。”
“是啊是啊,他那沒過門的媳婦要去進學,倪家人不幹,說要拋頭露面就絕婚約,沒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臉面,直接悔婚,他還真是倒黴,發(fā)點牢騷也沒什麼。”
好友們紛紛勸解,那倪老二還不罷休,徑直吼開了:“我就是恨那種女子,怎麼了?女子從身子到腦子,都是男人的!但凡有什麼主見的,都該天打雷劈!”
曹沾反而不氣了,這傢伙都糊塗成這樣了,要撞上他表妹,還不得五臟打結(jié),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啊。也只有這種孬貨,才格外見不得女子有本事有主見。而眼下這世道,這種女子卻越來越多了。
“李香玉是我表妹,她是要嫁我的!”
曹沾心氣昂揚地說出這話,心中卻道,幼時的約定,應該有效吧……
“喲……沾哥兒有本事啊!”
“到時喝喜酒時,可得讓表妹給咱們敬上三杯!”
好友們都鬨鬧起來,倪老二卻道:“你?就憑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曹沾心中一抖,都沒注意這位極端大男子主義者爲何一下又變了性子,就覺他說得其實沒錯。之前幕幕場景涌入心田,曹沾臉色也敗了下來,鬆開倪老二,回座繼續(xù)喝悶酒。
“表哥要學法?呵呵,這可難學呢……”
“香玉覺得呢,表哥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兒,桃花下,小溪邊,一壺濁酒,舉杯吟詩。也就是這番出塵之景才適合表哥,要入了凡塵,跟這些人事滾在一起,真是可惜了表哥的才學。”
“就想看錶哥的文章,聽表哥談琴唱曲……”
之前他就覺身爲男子,怎麼也要有番出息,這法事也是一途。跟表妹討教時,卻遭表妹這般奚落。表妹是鳳目盈盈地說話,語氣滿是遺憾和勸解,可聽在曹沾耳裡,那就是奚落。
“我曹沾也是大丈夫,豈能如腐儒一般淫於風雅!”
再見那滿臉譏笑的倪老二,曹沾心中轟然點起一把火。
再度拂袖而去,曹沾認真思考自己的未來。
他年紀雖輕,卻纔學過人,英華復江南後,在“學力考試”裡得了秀才,可以候補入學院。但英華的秀才卻算不上功名,必須得入學院才行。
明經(jīng)早被否決了,而明法……跟表妹那個天才比,好像真比不過。
到底該考什麼學院呢?
曹沾一邊想著一邊回家,剛到家門,卻見到一羣紅衣兵從家宅裡出來,爲首一位五十來歲的軍將目光森冷,威儀過人,看他肩頭的龍紋章金光燦燦,竟是一位將軍。
“你是……曹顒之子曹沾!?”
“晚生正是,不知將軍……”
那將軍眼很毒,曹沾惶恐不已。
將軍道:“我是禁衛(wèi)第六師統(tǒng)制桂真。”
曹沾瞪眼,桂真!
他深吸一口氣,躬身長拜道:“桂將軍大恩大德,曹沾不敢忘……”
在英華,桂真是旗人的恩人,這一點已是旗人的共識。江南旗人之所以未被清算,連帶荊襄旗營俘虜,被送到石祿後,雖有五年勞工合約,日子也不苦,這都是桂真帶著旗人一滴滴血,一條條命拼出來的。因此英華境內(nèi)的旗人,都視桂真爲大恩人,見之即拜。
“十七歲?秀才?唔……是要上學院?要不要考慮一下,到我們六師來?我身邊正少一個文辦?”
桂真一邊問著曹沾的情況,一邊隨口遞出了邀請。
曹沾打了一個哆嗦,先不說好男不當兵,他也算讀書人啊,怎能跑去戰(zhàn)場呢?
見他惶恐不言,桂真笑了,笑得有點冷,連帶後面的話也有些冷:“你們曹家雖不比李家,可在江南,也是旗人裡最出頭的幾家。難道以爲自己就能坐享其成,讓這一國視你們曹家爲骨肉同胞?”
他湊近了曹沾,眼瞳裡飄散著曹沾難以抵擋的血腥之氣:“不要想著這一國能給你什麼,先要想想你能爲這一國付出多少,否則這一國,就不是你的國。”
接著桂真哈哈一笑,拍拍曹沾的肩膀,徑直走了。隨從官兵都瞟了曹沾一眼,那眼光裡帶著的不屑份外濃烈。
回了家,曹沾才知,桂真是來“逼捐”的,當然不是打秋風,而是想在江南爲第六師的死難者建一座天廟,同時榮養(yǎng)第六師的傷殘老兵。
曹沾苦澀地暗道:“是啊,我還是旗人……”
接著他振奮起來:“旗人又怎麼了……香玉不僅是旗人,還是女子,她都能靠著才智,讓一國之法爲之而變,我還是個男人!”
蘇州李宅,交卸了所有武器,隨從也留在門外,桂真見到了李煦。
“唔,我雖然家產(chǎn)已被抄,但拼上臉面,還是能讓江南旗人都動起來的,這天廟,我一定盡力!”
聽了桂真的來意,李煦這麼說著。
桂真淡淡道:“李大人……你不止還有臉面吧。”
屋外輕盈腳步聲響起,但接著又停住了,顯是已知有客人來。
桂真看向李煦:“你還有個好孫女,就沒想過,她也該爲你們這些旗人付出?”
李煦苦笑:“這是將軍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誰的意思?”
桂真笑了:“如果是誰的意思,還用我上門麼?你自己,你孫女都不主動想著這事,我只好來提醒提醒。”
他嘆道:“我馬上要去西域了,我們第六師,已是英華的一分子,但你們江南旗人,能不能向前走,就看你們自己了。”
桂真走了,李香玉進屋,李煦看著孫女,猶豫了好半天,剛開口道:“香玉啊,如果讓你……”
門外忽然響起呼喝聲:“陛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