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輝下,黑壓壓一片陰影。
城牆上的守城人望著西方天際飄來的那片如蜂羣般的黑點兒密密麻麻,一個個心裡直打怵。
宇日逐星立在城頭,看著這一幕,不禁皺起了眉頭:莫非……?
黑影愈壓愈近,蜂羣變成了雀羣,再變成雁羣,最後變成了……馬車羣?
數百輛空中飛車逐一有序地降落在西城門前。
爲首是一駕金光純潤的四輪轎車,闊大氣派,車駕精金爲框,碧玉爲欄,紅晶爲廂,藍晶爲窗,綵綢爲簾。精雕細刻美輪美奐。四輪紅光流轉,雖不刺眼,卻如晶潤赤火附於車輪,恍恍變幻流轉不休。
四馬無轅,馬生雙翅,頭上向前有角如三尺長錐生於額前正中。通體雪白,華光流轉,鬃尾飄逸迷離如絲。雙翅如鷹,無繮無嚼,只有一道淡金色的細細光線若隱還現,連於馬身所發白色華光。
車駕周圍拱衛著數十匹火紅戰馬,皆與那四馬樣貌同相,卻有金色護身戰甲,銀甲騎士端跨其背,手持光矛輝盾,身形魁梧,氣宇非凡,動作整齊劃一,讓人憑生敬畏。
其後車駕均爲烏灰相間之色,皆爲重輜,雙輪四輪皆有。雙轅單駕,轅中非馬,卻是更顯怪異的巨獸,最前數十輛轅中巨獸俱都是鷹首獅身背生四翼的怖人猛獸。其後一批卻像是蝙蝠鳥,只是卻生了雙頸雙頭,而且體型較之傳說中的蝙蝠鳥似乎要大上很多。再往後則像是披著戰甲的巨熊,卻生了一對尺長的獠牙,性情似乎狂燥了些,落地之後依然吼嘯不止,這些駕車巨熊背上並未生翅翼,卻不知它是如何可以在天上飛行。
最後一批皆爲二輪馬車,轅中之馬與尋常駿馬無異,只是體型稍大,也能無翼而飛。
守城兵丁驚而不能回魂,此等異種奇獸,如此陣仗,莫說見過,連耳中聽聞也是稀鬆。
宇日逐星也不例外,只是他反應夠快,極快地適應眼前的震撼之後,揮手示意,隨之城門緩緩開啓。
大鳳凰城所有頭面人物全部出城相迎,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名字叫做越離的非頭面人物。
隊伍頭前自有人出面遞上文書以及一應清單雜項。淳于正罡一衆自然極盡地主之禮儀,不敢稍有怠慢。卻是真的滿懷感激,滿腔熱情,將公主輿駕緩緩迎入城內。
至於除公主之外的隨行以及車隊,自然有相關職司的一應人員來接應處理。
公主入城,城中居民好奇無比。歷來也不曾聽說過有某國公主來過本城,哪裡見過如此陣仗。
熱情高漲的城民蜂擁如潮,好不熱鬧,只怕更勝那歲中節七籌!
從入城的那一刻,早早在城門入城起始點開始,主街道兩旁便是兩道又寬又雜參差不齊的人牆,且人聲嘈雜,時不時便是一陣驚歎喧譁。
驚奇之餘,人羣中有不少年輕女子睹景生羨,一個個明眸直亮,暗怨自己出身命苦,死盯著那美侖美奐的轎車,只能在心裡把自己放進那輛馬車裡面意淫一把。之後一陣失落,爲著自己的薄命唏噓不已,更發現,自己的人生又乏味黯淡了許多。
偏生那位公主好似不怎麼喜歡看熱鬧,總也不掀簾露面,人羣隔靴搔癢,好生不痛快;忒也不能寥盡燥興!
人羣卻不曾注意到,前方領路人羣中,有一個傢伙卻是與這熱情高漲的城市之情景顯得格格不入。
別人翹首,他低頭。別人活躍,他蔫頭耷腦,而且腳步虛浮,哈欠連連,一副半死不活的頹敗模樣。想來這幾日一準兒是被他那位虎妹子給修理慘了。
自古有云:肥水不流外人田。姑娘再如何善良,某些方面總是要有自私的地方纔對路數。畢竟,有些東西,沒有人願意跟別人分享。
隨後進城的貨運車輛把人羣嚇得不輕。一陣陣騷亂大譁過後,街道上的人牆稀疏後撤了不少。
壯著膽子的人們漸漸發現,這些拉車的惡獸看似兇猛,實則無害,雖有咆嘯聲聲,在趕車人的手下卻也算馴良。遂又大起了膽子,重新涌上了街道兩側,時不時便發出幾聲吆喝,以示自己膽子夠大,處嚇不驚,處驚不亂。只是偶有猛獸霍然回頭,便嚇得人羣一片趔趄,驚呼陣陣,登時便是一片噤若寒蟬。吆喝之人屁股嚇穿了煙,生怕那猛獸驚了駕,屁滾尿流地逃開了。
天將晚,公主輿駕移至城主府。
淳于正罡等人恭候在府門前,隨駕僕人恭敬地打開轎車側門。隨後從車廂裡面下來四個公主的貼身婢女。
雖是婢女,卻個個天生麗質,不施粉黛,淡柔妝梳,竟都是大家閨秀模樣氣質,直讓衆人眼前大亮。
越離雙眼直直盯著車廂門,心慌得厲害,緊攥著的雙手手心裡全是虛弱的汗水。淳于嫣知斜著眼瞪著他,美眸中全是淚花花。
末了,在兩個婢女的攙扶下,公主出現在了衆人視線之內。
一國公主,服飾與婢女們並無甚不同之處。面容憔悴而消瘦,一副弱不禁風模樣,讓人一眼看見,心裡的第一反應不是對她美麗容貌的讚歎,而是心疼,至少越離的內心便是如此,且是很疼的那種。
他認得出來,這一位消瘦而悽美的女子——就是曾經那位生得一張圓潤俏臉的公主。而公主一眼便從人羣中尋到那一個讓自己朝思暮想刻骨銘心的人兒。
一個婢女攙著公主的手臂上前,恭候人羣馬上迎了上去。
一番見禮,公主卻是不合身份地對衆人微微一福,以示感謝。
衆人不敢拜受,紛紛躲避告罪。無形中卻是把越離給閃了出來。此時淳于嫣知正好也站在他的身側,不知何時,竟已挽住了他的胳膊。
越離能清楚地感覺到,知妹的身子微微有些顫抖,顯然很是緊張。他轉頭看了妹妹一眼,發現她的眼中有淚光閃動。而此時此刻,不知何故,在她的神情當中,竟充滿了心疼與歉疚。
婢女攙扶著公主來到越離面前。越離正要行禮,不料公主竟對著他和淳于嫣知微微低頭一福,禮畢對著淳于嫣知微微頜首,微笑著叫了一聲姐姐。
淳于嫣知點頭回禮,還待開口,不料公主卻忽地身子一彎,噗地一聲,一口鮮血噴在地上,濺的越離和淳于嫣知腳面上全是血。
除了公主的人,衆人見狀無不驚駭莫名。
“妹妹!”淳于嫣知大駭之下心中絞痛,脫口便叫了出來。幾乎就在同時,越離和淳于嫣知下意識地同時跨前一步,雙手伸出去扶她。然公主的貼身丫環卻比他們動作更快,早已閃至她的身前將她半抱在懷裡。
隨行而來的另外三個丫環就站在公主身後,卻不上前攙扶,似乎連動也沒有動。不過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幾個臉色煞白的婢女,早已心疼若死。
扶住她的婢女眼裡噙著淚花,小心翼翼地用袖口仔細地蘸去她脣角的鮮血,屈身抄起她的腿彎,將她橫抱在胸口,慢慢轉過身來,對著一臉驚愕的還沒有收回雙手的越離抿了抿嘴脣,強忍著淚水,把自家的公主遞進了他的懷中。
目光深深,深有內涵……
越離不敢與她的目光相觸,小心珍重地接過,女子抽手的那一刻,越離忽覺手上猛然一沉,竟是雙腿一軟,一個支撐不住,遽然就地跪跌了下去。
女子沒有料到這位駙馬爺的身子骨竟是如此不堪,一臉的不能置信,不過想來這丫環絕非等閒之輩,只一閃念間,雙手已疾探至越離雙臂之下,稍一用力,竟連帶著越離的身子也給她半提了起來。
周圍一陣驚呼,站在宇日逐星身邊的南宮聆玥和西陸方晴更是‘啊!’地一聲大叫了出來。
那丫環疑惑地望著越離如食鐵黑白獏的眼圈一般的黑眼圈,心中掠過一絲絕望之色。
淳于嫣知看得清楚,那一絲絕望之色,卻飽含著對公主的深深的思念之情。這……是一個女人的直覺。
“我來吧”淳于嫣知的心已越發沉重,內心當中的愧疚不可抑止地浮在了臉上。她突然覺得自己好自私,自私的連自己都厭惡自己……
此時天色已晚,公主被淳于嫣知橫抱在懷中,頭枕著她的胸口,好像已恬然入睡。只是她微微皺著的眉頭細微地跳動著,臉色蒼白之極,似乎仍有難以忍受的苦楚還在折磨著她。
場間一片沉默,沒有人言語,也沒有人知道該說些什麼。淳于嫣知抱著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妹妹,走向院內,走向自己的房間。
除了那四個婢女,沒有人跟上來。越離怔在當場,望著妹妹漸遠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該何所適從。
南宮聆玥和西陸方晴躲進哥哥的懷裡,幽幽地哭了起來。百合她們沒來,若被她們看到公主這番情形,不知道,她們,會不會也流下淚來。
公主,還好嗎……?
房間中,燭光搖曳。
淳于嫣知坐在牀邊,雙手握著公主的一隻手,望著公主蒼白無血色的臉,心裡發酸,默然無言。
公主躺在牀上,凝望著她的眼睛,良久,她有氣無力地開口道:“姐姐,我想成爲他的女人,你把他讓給我一晚好不好,一個晚上就好,若你們不願意要我,明日就把我休了,我……無怨無悔”
淳于嫣知的心,被她的話給絞碎了。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掙脫開自己的雙手,捂著嘴逃了出去。
門口守著公主的四個丫環見她哭著跑出來,以爲公主不行了,飛也似的衝進屋中,竟都嚇得大哭了起來。衝到牀邊才發現公主還活著,這才轉憂爲喜,卻至喜極而泣,仍是哭成了一片。
站在遠處遙望著這邊的越離看見妹妹哭著跑了過來,突然心裡咯噔一下子搦了起來。一股強烈的恐懼感襲上心頭,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公主她!……
淳于嫣知衝到他面前,不由分說拉著他的手就往公主的房間處跑去。南宮家的丫環下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著淳于小姐和姑爺跑得急,也都以爲這異國公主是不是竟已經……?忽又看見二人衝入房間之後,那隨公主而來的丫環們居然被趕出了門外,一時間也犯了嘀咕: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房門關閉,公主的四個丫環被拒在了門外。
四人無奈,只得守在門口,不捨離開寸步。其中三個聯想到將要發生的事,一個個雙頰淺熱,漸漸面露喜色,眼神當中滿了希冀和期望之色。然而另一個先前抱著公主的那丫環卻是一臉的憂色,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而她所擔心的,正是其她三個所盼望著的。她的內心裡一片焦灼,此時此刻,只能默默地祈禱著,那種最壞的可能性永遠不要發生。
夜漸深沉,先前滿抱希望的那三個丫環的心裡開始隱隱有些不安起來。而另一個丫環的心,此刻卻已漸覺冰寒。
房間中的淳于嫣知,那一個曾經有著普通女子與生俱來的某種自私的普通女子。此時此刻卻巴望著自己的丈夫能和他身下的女子真正擁有夫妻之實。
可是一個時辰過去,他卻越發地擡不起頭來。而那可憐的姑娘滿面潮紅,身子愈發燙得厲害,神智已然模糊不清,口裡囈語般地重複念著自己丈夫的名字。
淳于嫣知先前探過她的脈息,她是一個道行高深的女子,內息並無紊亂跡象,只是她的心裡似乎有一個極大的死結,虛而不實,但卻堅不可摧。根本無從下手,除非有某種奇妙的大能力能將之化解。否則……只怕她連今晚也熬不過去了。
淳于嫣知看著渾身滿臉都是水的丈夫,……悔恨交加,爲了能讓自己的丈夫重振雄風,她什麼方法都試了。這一刻,爲了救這女子的性命,她已然不顧一切。
……
夜更深,心更沉。
門內門外,一片冰涼。
潮紅漸退,體熱漸消,囈語,漸不可聞……
黎明時分,公主的丫環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灼,破門而入。
屋裡的三個人衣裝整齊,然而公主……已沒了呼吸。
越離跪坐在牀上,木然地抱著公主冰冷的身體,臉貼著她白無血色的臉頰,眼神空空洞洞。
那空洞幽深,深到連淚水也流不出一滴。
淳于嫣知跪坐在腳踏上,身子伏在牀邊,臉頰枕在自家妹子的掌心,沒有哭泣,不能言語,心痛到忘記自己還在呼吸。
天未破曉,那一個丫環從越離手中奪過自己的公主。眼裡充滿了無盡的恨意。
跨出房門的那一刻,她冰冷地甩下一句話:
“該死的閹人!”
有一個丫環憑空揮手。院中空地上一片七彩星光閃過,隱有天馬嘶鳴幽遠傳來。光影再閃之時,公主輿駕已憑空出現在院中。
公主回到了她的馬車上,丫環把她抱在懷中,就這般安安靜靜地睡了。
姐姐,給了她一個空空的餐盤。就像一句空空的承諾。
夜屬於她,而那夜……只是一個空空的夜……
昨日匆匆而來,今日匆匆而去。彷彿她……從未曾來過。
孤單的飛駕,化做一道彩光,飛越城牆,飛向來時的地方。
遠遠地,有一道微弱的毫光,追逐著在逃避著晨光的飛馬。
飛馬展翅,
陣陣哀鳴,彷彿陣陣哀歌,只爲送公主回家……
……
那是一個奇幻的國度,新奇的事物,華美的王宮。
公主靜靜地躺在她自己的牀上。那牀有七彩顏色,柔光流轉,彷彿是想要把公主的身體再次溫暖。
畫中的背影,是生命的代價……
公主的母親靜靜地坐在牀邊,默默地凝望著自己的女兒。
“唯有與心念之人交合,才能讓她活下去,沒想到……她……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刻”國後的心……碎了,哽咽不能成聲。
好久好久……
“天意如此,她終究不能如願了……”國後強忍著傷痛說:“你們……請回吧”
“妹妹——!”
淳于嫣知終於崩潰了,瘋了似的撲到自己妹子的身體上,嚎啕大哭,昏了過去。
這是一幅怎樣的畫卷……?
越離看在眼中,卻已不會思考。他只知道有人死了,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她死了,是不是還活著?
我活著,是不是已死了?
……
數日之後,淳于嫣知帶著自己的丈夫,回到了大鳳凰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