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鳳凰城,南宮家。
百合滿心歡喜想要嫁人,卻不料出去三個,回來四個。看來這婚期,不得不延後了。
可憐的姑娘翹首企盼,前方婚路一片迷茫,望眼欲穿而不得穿,起點就在身後,卻不知等待何時纔是盡頭,
得嫁自己喜歡的人,指日卻不可待,
嫁一個人好難,真的好難……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宇日逐星知道,當務之急是要把莫如憂送回到玄陰堂。在自己的地方,她會更安全的多。
對此,沒有人會有異議,除了姑娘們總也猜不中看不透的高精密心思……
……
次日清晨。
百合想要和他同去,好有個照應。他不肯。南宮聆玥心裡實在擔心哥哥安危,也鬧著要去。哥哥對她發了火。任她哭腫了眼睛也沒同意。西陸方晴也好想好想跟著哥哥,怕給哥哥添心事,不敢開口。只躲在房中哭鼻子。
路上有兇險,人心更難測。玄陰堂,不是一個好去處。怎麼可以把妹妹帶去那種地方。
淳于正罡對此不置可否,卻也是憂心忡忡。瀚海神舟正愁對大鳳凰城無處下口,這下子算是找到了由頭。如今履冰愈薄,舞刃更艱,也只能且聽且渡了。
綠衣姐姐也想與他同去,只是還未來得及張口,她姐姐搖了搖頭,制止了她。
選項無多,每個人都沒有任性的自由。莫如憂也一樣。
她,連表達自己情緒的自由也沒有。心裡好難受,也好後悔。好後悔選擇落在他的手裡。曇花一現的快樂,還沒來得及勾引出幻想。就這般湮滅在了新添的痛苦之中。
難道……自己真的就如同自己的名字一般,不能變成莫如樂,莫如喜、莫如悅、莫如歡……?至少……做回曾經的寶兒也好。
走吧,他說。再不看身後一眼,即化做一道冰冷的白光,決然飛向北方的天空。
莫如憂飛在他的身後,不敢離的太遠。怕給他添心事。不敢與他並肩,怕看到他的眼睛。
宇日逐星右手向後一招,發出一道牽引真力把她招入結界之中。莫如憂被他引至身側略後半個身位。二人在一個結界當中,那結界就像古時小人兒玩皁水時吹出的一個泡泡。遠遠看去,那散射著白色柔光的泡泡飄浮穿梭在青天雲間,承託著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
只不知,那是不是一對情人……
莫如憂的眼角餘光偷偷輕觸了一下他的肩膀,驀然間,心底深處某個地方,突如飛羽輕搔。又如帚輕掃塵封已久的心底,撫去塵埃,露出心底某一個小小的柔軟的地方,那輕輕流轉著的光華。
彷彿,那便是情之顏色……
這一個還不熟悉的陌生男子。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亦或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曾幾何時,心中突生起一個念想:如果沒有身後和前方,就這般忘卻昨天和明天,一直飛下去,不好嗎?
原本應該是敵非友,爲什麼,我竟這般相信他?
又爲何,他竟這般相信我……?
一路無話。只有風中殘影。
前方便是嘯月城。
現實,是一個讓人失落的世界。
那城,漸漸清晰。
“爹”望見城頭那一個孤單蕭索翹首殷盼的身影,莫如憂心疼低喚。
宇日逐星心中一凜。這位‘爹’,便是以後或在明裡或在暗中直接或間接殺死自己的人中的一個嗎?
莫一畿立在城頭,更遠的時候便已看見飛來的女子。……是寶兒嗎?
是寶兒!還有……?一個陌生男子。莫一畿微微皺眉,心中念頭疾轉,這人……是誰?
白光劃空,弧線而落。城門前現出一男一女兩個身影。
莫一畿躍落二人身前,無聲無息,沒有濺起些微塵埃。宇日逐星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撲面襲來。帶著一股厲殺,一股凜寒。
莫一畿不是普通人,老於事故,久歷江湖,武功高絕,城府深不可測。即便如此,雖強自鎮定微微顫抖著的身子,依然難掩內心的激動和眼神中的熱切。那是一個父親最要命的地方,若非不知底細的外人在旁,恐怕便要情不自禁地上前兇悍地擁抱自己的女兒了。
宇日逐星淡淡一笑,微微欠首。算是盡了禮數。
莫一畿微微點頭,心中一動,似乎猜到了些什麼。
正此時,自城牆內側射出數道各色毫光,輕飄飄落在莫一畿身後。
看其諸人著裝打扮,應該俱是玄陰堂門中之人。
宇日逐星視若無睹,轉頭對莫如憂抿脣微微一笑,道:“江湖多兇險,莫姑娘以後還是莫要再出門了,在下不便多留,就此告辭”說完再對莫一畿微微欠首,便欲轉身。
“這位小兄請留步!”莫一畿適時開聲,語聲中正,並不露威,似單純有什麼話要對宇日逐星言說。
莫一畿話未落音,身後門人已有動作。不過眨眼功夫,數人已扇形包圍宇日逐星,內氣流轉凝神以對。
莫如憂眉梢微蹙,看向莫一畿。莫一畿會意,對女兒溫柔一笑:“寶兒,爹沒別的意識,只是想與這位公子結識”
宇日逐星心道:這‘結識’,還真是敬意十足啊!
“不必了!”莫如憂微有恚意,皺眉說道。轉身扯住宇日逐星衣袖,望著他的眼神中滿含歉意,似乎還有幾絲凌亂的不知名的晶瑩之光,抿了抿脣:“對不住了公子,還望公子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但願……後會有期”
最後半句語聲漸低,末尾四字更是漸趨黯淡,好似決別,隱隱含著幾分哀傷。
後會……,真的還有期嗎?
此言一出,衆門人的目光俱都投向莫一畿。得到默許後迅速收功兩側分立,肅然讓出一條道來。
宇日逐星聽到後會有期四個字,心中無由地泛出一絲傷感。後會……,真的還有期嗎?若有,到時候,你……會是來殺我的嗎?
不知這小子哪裡壯來的熊人膽,衆目睽睽之下居然伸出一隻手,就這般自然而然地撫在了莫如憂的臉上。
令人不解處,這貨動作不快,莫如憂身子輕顫了一下,居然就沒有躲開。就在那隻帶著體溫的飛來物與肌膚相觸的那個瞬間,她那一雙輕靈的彎睫,柔柔微翕,晶晶靈靈的溜溜烏瞳忽地迷離恍惚了起來。
但願,這一刻,便是永恆吧……
惝恍的視界中,窗中的人兒,可會爲著日後可能的相見而憂傷嗎?
……
莫一畿的眸子中一片茫然,這……怎麼可能?!……什麼時候的事?玄陰堂的徒衆們也是一臉的不能置信,師姐她……什麼時候竟與這陌生男子這般相熟了?熟稔的有些過火了吧?
……
那一道白光,終於消失在了南方天際。莫如憂落寞低眉,眼瞳深處掠過幾絲悵惘。
“爹,剛剛女兒失禮了”移步到父親面前,她的聲音略略有些發顫。靠進父親懷裡,眼淚順著眼角無聲滑落。好久,好久。
不知,是爲了誰……
莫一畿沒有責備女兒,也沒有說話。女兒安然無恙,做父親的……知足了。
……
數日後,瀚海城,瀚海神舟。
海王殿中,那張巨大的海王椅上坐著一個略顯稚嫩的小小少年,一雙腳剛剛能觸到腳凳。是南海上人。
“稟告師祖,天淵城方面又有動靜”
一徒孫上前行禮,恭敬呈上一封密函。
南海上人斜乜了一眼,漫不經心地伸手接過。略略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幾個手書字體。上書南海前輩親啓六個大字,落款天淵城蕭紇遇敬上幾個小字。字體中正,筆勢蒼勁,雖顯畢恭畢敬,筆鋒處卻似刻意內斂霸氣,轉角圓融處不動聲色,其意側顯。火漆封口,加蓋天淵城玉印。是蕭紇遇的親筆信。
南海上人嘴角微微一翹,似在微笑。給人感覺很彆扭的那種,似一種輕蔑的冷笑,很不合稚澀少年的年齡。
南海上人脆脆冷哼了兩下,目不離信紙內容,微微點了點頭,稚氣地道:“蕭紇遇這小子倒也識得時務,願爲馬前卒從旁策應。”忽地面色再寒,目光陰陰,搖了搖頭“這讓你那天大的野心往哪兒放啊,啊哈哈……哈哈……”言畢竟狂笑了起來。狂笑聲大作,就如得了小兒失心瘋。
堂下衆徒孫聽得這年幼的老祖宗刺耳狂笑聲,登時一片鴉雀無聲。竟沒有一個人敢隨聲附笑,非但如此,這羣徒仔子一個個脊背發涼,頭皮發麻,竟都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更有甚者,數個道行低微的徒孫脊樑上已然冒出了冷汗。片刻間便已濡溼了內衫。
“誰來說說?”許久之後,南海上人笑聲戛然而止,把密信隨手虛空一扔,那信紙甫一離手,即刻化爲一小片紙霧,或者說是紙塵。無風飄散。
消失無蹤。
此言一出,本來就靜得出奇的大殿,更是死一般的沉寂。衆徒孫頭壓得更低,一個個噤若寒蟬。空氣中似充斥著一股無形而有質的且重且怖的壓迫感,幾乎壓得衆人喘不過氣來。在場肅立人等無不額角見汗掌心微溼。
少時,最前排稍左側一清俊男子斜瞥了一眼此排正中主站位上的一位清麗女子以及她身側左右的兩個輕年男子。眼眸中似有異色閃過,面色稍顯複雜,無聲短嘆,不爲人察覺地搖了搖頭,踏前一步恭敬行禮道:“回稟師祖,大鳳凰城已師出有名”
“哦?”南海上人面上表情沒什麼變化,眼角餘光有意無意地在前排正中站位上女子臉上瞥過。片刻後換了個坐姿,身子靠上右扶手,右肘撐在其上,右拳半握託頜。目光再次地在女子臉上掃過,似笑非笑地淡淡道:“封……”略略尷尬,“緘默,你怎麼看?”
語聲雖淡,壓迫感更足。被喚作緘默的女子身子微微一顫,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稍一躊躇,深吸一口氣,蹙著眉頭,恭敬行禮道:“可行”
千墨的眉間那一點猶豫之色,自然逃不過南海上人那雙久礪成精的毒辣的寒光召子。儘管,那是一雙小小少年略顯童稚的明亮眼眸。
不知爲何,南海上人寒光四射的明眸深處,忽然閃過一絲溫柔。繼而又悄無聲息地掩沒進了胸腔中的某個位置。閃念間便即恢復如常。
“既如此,此事你就多費些心吧”南海上人揉了揉額角,擺了擺手,似欲閉目小憩。
衆人行禮告退。千墨應了聲是,轉身隨衆而去。
“千墨”南海上人叫住她。看他面上神情,似有話想要詢問與她。忽而面上神情稍稍一滯,顯是又猶豫了一下。也不睜眼,拇食二指輕輕地捏了幾下眉心,忽然意趣索然,對著殿門處的千墨擺了擺手,好像很是疲累的樣子。
千墨默然行禮,退身出門,轉身去了。
自數日前偷襲未遂,無功而返。千墨似乎便染上了些心事,當日之事一直縈繞腦中,總也揮之不去。著實有些煩惱。每每夜深人靜時,那張陌生俊顏便會不請自來地在腦中浮現,好生討厭,直教人好生氣惱。
今日大殿之上,師祖面前,居然暴露出了連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軟弱的一面。關於大鳳凰城之辭,自己本應當仁不讓,可話到嘴邊,不知怎地,居然就這般退卻了。
難道……。千墨忽然甩了甩頭,突然出現而又本不該出現在腦中的可笑念頭,此刻也不得不拋諸腦後。閃過,便過了。可不能容它做窩。
……
三日之後,海王殿上。
小小少年南海上人端坐主位之上。堂下徒孫成排成行,肅然而立。
最前排一徒孫排衆而出,呈上一封密信。是一封天淵城門主蕭紇遇的親筆信,火漆上加蓋著門主印章。
南海上人拿在手中,竟沒有看上一眼。以手撐頜,目光慵懶地落在座椅的一側。淡然如水的眼眸中,沒有任何波動。似乎整個人的身心靈都處於靜止狀態。
半晌,南海上人忽地一甩手。密信脫手而出,徑直射向前排正中肅然而立的清麗女子。
千墨一怔,一閃念間便反應過來。疾疾伸手接住,目光猶疑地望向師祖。卻發現南海上人看都不看她一眼,依然是那般神情恍惚的模樣。
小心翼翼地拆開。千墨再次向師祖投去徵詢的目光。南海上人恍惚依舊。千墨內心忐忑,略略有些心神不寧。好像,隱隱然是在畏怯著些什麼東西,會突然出現在信紙之上。
白紙黑字,就這般呈現在眼前。咯噔一下子,千墨的心像是被誰搦了一把。竟是這般強烈,強烈到自己也不能置信:我……這是怎麼了?
南海上人對衆徒孫揮了揮手。徒孫們告退,默然有序。片刻之後,偌大的海王殿大殿之上,只剩下一個小小少年,無精打采地靠坐在椅背上。目光渙散,眉宇間似有淡淡憂傷,不知是不是突然憶起了什麼傷心往事。
毫無徵兆地,剛剛還坐在椅上的小小少年,恍惚之間,憑空消失了。
……
同日,玄陰堂方面也接到天淵城的密信。
總堂正殿之上,莫一畿握著密信,倒負雙手,眉頭緊鎖,不停地在大殿之上來回踱步。徒弟門人知道事態嚴重,無人敢多言多語。
末了,莫一畿面向自己的座椅。向身後輕輕擺了擺手。衆人無聲告退,只餘下莫殤,靜靜站在父親身後。
“是禍,終究躲不過啊……”
良久,莫一畿方纔嘆息一聲,忽地冷哼道:“看來我玄陰堂橫豎都得死了!哼哼!”言罷遽然轉身,對莫殤吩咐道:“無論如何,護著你妹妹”
“是,爹”
莫殤對著父親行了一禮便行告退。大殿之中,只餘下莫一畿一人。背對著殿門口,默然嘆息。
剛剛還堅朗的背影,此時看去,竟有了幾分佝僂。有了幾分孤單和無助。
……
兩日後,大鳳凰城也接到天淵城的密信。上書南宮城主親啓,火漆封口門主印章加蓋。只是南宮棲鳳不在,也只有淳于正罡代勞了。其實,說起來,此信應該是寫給淳于正罡的。
上面的意識是說,蕭紇遇明日將會率衆去一趟中部某城,拜訪一位朋友。就這麼簡單。
淳于正罡心裡清楚,那是女兒的新家所在。所謂拜訪,其意不言自明。既然挑明,難免有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嫌。然而,一力降十會。他敢明著威脅你,自然不怕你有什麼應對之策。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的技巧,都不過是些花裡胡哨的假把式。
刻不容緩,淳于正罡扔信啓程。宇日逐星堅持與他同去。眼下形勢,輕重緩急,宇日逐星還是掂量得出來。
宇日逐星思量再三,還是決定不把兩個妹妹送去西陸家。一來,那些防禦工事看似固若金湯密不可破,卻也不能保證便是萬無一失。二來,南宮家的秘密工事雖說比不得西陸家那麼高明牢固,但好在還有百合和兩個師祖婆姐姐這三大高手在。安全係數應該會大些。然後,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此時的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默默祈禱上天,求上天保佑姐姐家,保佑妹妹家。南宮聆玥和西陸方晴還矇在鼓裡,以爲哥哥是跟淳于叔叔一起去辦事。也沒往深處想;其實,也沒敢往深處想。
這事自然不能瞞著百合她們。自從南宮聆玥說回來娶她的那一刻起,百合再看自己的未婚夫的眼神便與之前大不一樣了。此番前往,宇日逐星不得不以身犯險,百合的心境大異從前,多了好多分不捨與擔憂。若非‘郎君’把他的兩個妹妹託付給了自己,真想就此與他一同前往,同生赴死了。
宇日逐星不敢多耽擱,以最快的速度飛到西陸家。
西陸夫婦正走在通往院中小亭的廊道里,向著小亭邊走邊聊著什麼。忽聽警鈴大作,正欲逃進最近的一間房間。才至房門口,赫然發現半空那道白影竟是那般的熟悉。
方馨呆立在原地。那一個白色的身影太過熟悉,熟悉到彷彿曾經在心底至深之處劃出過一道深痕。一道不知道會不會永遠也無法抹去的深痕。
他,落在自己身前五尺處。無聲地站在原地,似乎竟忘記了想要說的話。
這些天,方馨在心裡胡亂堆砌的對他的防禦工事只在白影出現的那個光影明滅間便已土崩瓦解,繼而分崩離析。
就那麼一瞬間,眼前的人兒,已婆娑成影。身子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了起來。內心的懼怕,使她不敢稍稍動彈。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驀然間,有一隻寬厚的手掌輕輕按在了她的背上,輕推了一下。
“去吧”他在耳邊輕輕地說。
腳,再不聽使喚。方馨衝進那個人的懷抱中,緊緊將他抱住……
情的魔力有多大?大到連倫德也無法約束。
情之瀚海有多深?深到可以讓一個女子溺失理智,深到可以讓一個女子不顧一切。
深到,讓一個女子痛哭出的淚水,化作苦雨……
有些事,終究不可能……
“大哥”白衣男子顫聲喚了一句。聲帶恐慌,毫無底氣。
西陸仁中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說什麼。他的心裡很苦,也很痛。
“在我來之前,看好我姐姐!”
不知怎地,姐姐兩個字,他說的很重。重到可以確定懷中的女子在他心裡的位置。重到懷中的女子身子也隨之一顫。重到懷中的女子頃刻間被無情地拉回到了現實。重到剛在幻想中有了幾許甜蜜,轉眼間便化做了茵陳。
然而那極苦的味道中,還摻揉著該有的幸福。
姐姐兩個字,好重。不知道她,是否能承受得住……
長話只能短說。宇日逐星說完了該說的話便狠心把她推到大哥的懷中,頭也不轉地去了。
……
堅強的男人也有淚。更何況,他是一個脆弱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