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庭大神官的陪伴下,流霜騎著她那頭標誌性的獨角獸,有些殘損的盔甲,在冬日中泛著冷光。
年輕的女孩立在山頭,又一次回望西方——那是雲霧領的方向。
那裡,寄託了自己還算快樂的童年,不怎麼愉快的少年,還有,如今跌宕起伏的青年時代。
因爲母親的母親是精靈,還是一名極其憎恨人類貴族的精靈的緣故,孩提時代的流霜在得到了母親悉心照顧的同時,也從母族那裡繼承了對父兄的不屑。
她永遠都學不會那些繁瑣貴族禮儀。
母親對她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或許是因爲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精靈的身體受到了過度的摧殘,所以母親的身體也有著先太難不足,雖然也有過幾個孩子,但無一例外都早早夭折。
而流霜,或許是因爲身上的獸人血統更加顯著的原因,頑強的存活了下來。
母親把全部的愛傾注在了這個孩子身上,哪怕在家族內部備受冷眼,流霜的童年依然稱得上幸福。
可惜,母親走的太早,在流霜狠狠揍了幾個嘴賤的哥哥之後,她被丟在了角落裡,只有琳達女官陪著她。
嗯,這孩子從小打架就狠,只不過後來學會了僞裝而已。
所以,流霜骨子裡討厭人類。
她甚至喜歡看骷髏,都不喜歡看那些人的嘴臉。
處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善的呢? 是從母族的精靈找上門來開始。
從那之後,流霜有了自己的車駕,有了衛隊,甚至有了高階職業者的扈從。
也有了一個雖然沒有什麼實際價值,但是聽起來還是挺高大上的繼承權。
直到戰爭來臨,流霜又失去了一切。
她再一次得到尊重又是因爲什麼呢?
因爲陳默,那個傻瓜一樣的領主,因爲自己給過他幾顆藥,他就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東西都給自己送過來。
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一點喜歡自己……
然後,戰爭又來了。
父親死了!
流霜其實不怎麼難過。
佩文曾經說過一句話,流霜覺得很對,伯爵是一個國家的好貴族,領地的好領主,軍隊的好將領,甚至是幾個高位繼承人的好老師。
唯獨對於流霜來說,不是一個好父親。
她去暮光之城是爲了學劍,而父親,則是想讓自己在暮光之城多認識幾個勳貴子女。
哪怕在父親死之前,他的信裡都還在說,用一門親事,或許能讓他獲得多一些支援。
所以,雖然父親的遺體還掛在雲霧的城頭,流霜並不是很在乎。
和綠鬆談判的時候,對方不止一次的試圖用這個作爲條件,想換取自己的讓步,自己理都沒理他們。
只是要回了母親的遺骨。
其他一切聽陳默的安排。
她不知道陳默爲了這件事具體付出了多大代價,但她知道,一定很大,非常大,大到自己的哥哥們嫉妒若狂,夏爾和將軍們無法置信。
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任性的小孩子了,她的每一次任性,都可能會死人,死很多人! 前方是茫茫未知的廢墟與凜冬,身後是步履蹣跚的戰士與領民,她,只是一個只會揮劍,其他什麼都不懂的領主。
當暮色吞沒隊伍最後的輪廓時,東關嶺的朔風中,隱約傳來了一聲悠遠而蒼涼的狼嚎……
————
東關嶺,是一片被遺忘之地。
作爲曾經的翡翠公國東大門,這裡是公國連接剃刀走廊的唯一領地,支撐著公國的第一雄關剃刀要塞。
翡翠的藤蔓長劍旗下,多少熱血戰士源源不斷從公國進入東關,奔赴與獸人廝殺的前線。
十年時間,流盡了百年的鮮血。
也耗盡了公國的未來。
對於這種壯烈的舉動,霧月神庭很感動,但繼續安排附庸和沙匪,襲擊東關嶺。
最多的時候,從鹹水到剃刀再到東關,活躍著二十多支沙匪隊伍,哪怕一天來一隊,東關也是連雙休都排不上。
綠鬆王國也很感動,但繼續隔三差五的來一場消耗戰,消耗著東關那本就搖搖欲墜的防線。
有人覺得這些傢伙不守人族大義。
笑話,就連同族同宗,外敵進犯,都還有“攘外必先安內”,更何況雙方原本就是敵國。
所以,剃刀要塞破了,東關嶺這一馬平川,沒了屏障,瞬間被獸人大軍淹沒。
因爲缺乏天險,這片直面獸人大軍的土地,就此和白鹿平原一樣,成爲了一片無主之地。
唯一的區別是,白鹿平原是被獸人長期盤踞,這裡因爲地處人族國家中央,外有山巒天險,易攻難守,所以獸人也不愛多呆。
每年過來幾次,能搶點什麼就搶點什麼。
這一次最終的談判,在被豬一樣的隊友坑害了之後,流霜出守東關,算是各方都還能接受的一個局面。
對於神庭來說,有了東關這片羈絆,陳默將不得不和獸人正面對上,未來,向霧月靠攏的可能性將大大增加。
對於綠鬆,完整的佔據了這片豐腴的平原之地,在東邊還有一個獸人來襲的預警,完全可以接受。
而對於陳默和流霜來說,綠鬆允許他們帶走所有願意跟隨流霜遷移的士兵和領民,並釋放了一批戰俘老兵,這就是他們無法拒絕的條件。
因爲流霜在雲霧縱橫馳騁的赫赫聲名,足足有超過四萬人不願在敵國的鐵蹄下茍且,而是選擇跟隨這位小領主一起,越過玉珩山,來到了東關嶺。
對了,當流雲旗進入東關的這一刻,這片土地,將正式更名爲“雲霧領”。
原先的雲霧領,現在已經叫“克敵領”啦。
進入新雲霧領的第二天,流霜就脫離了隊伍,只帶著十幾騎快速前進,在沙漠邊緣的瀚海前哨,見到了專程趕過來的陳默。
瀚海前哨據點,與其說是據點,不如說是一個木製圍欄的大型臨時營地。不過遠近參差,井然有序的瞭望塔和警戒哨,讓這座簡陋的營地,也染上了幾分蕭殺之氣。
當流霜帶著十幾騎風塵僕僕地趕到時,夕陽正給這片荒蕪鍍上一層耀眼的赤金色。
林恩和夏爾兩個老將,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旋即以“佈置防務”爲由,帶著所有衛兵遠遠退開,將據點中心那間接待室,留給了兩位年輕的領主。
流霜深吸了一口氣,推開木門,發出了一聲吱呀輕響。
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張粗木桌,幾把椅子,牆角堆放著些物資,陳默正出神的看著牆上懸掛的一幅簡陋地圖,聽到動靜,轉過身來。
目光相觸。
陳默看起來比之前瘦了些,身上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疲憊,不過臉上的笑容,還是如當初一樣,溫和又帶著幾分靦腆。
流霜行了一個看起來很標準,其實仔細看全是漏洞的騎士禮。
“坐,先坐吧……”陳默的聲音有些乾澀,他指了指桌邊的椅子,自己率先坐了下來。
陳默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地圖上,手指點向東關嶺的位置:“這裡,現在叫雲霧領了。但情況並不樂觀。”
在此之前,他應該已經醞釀了很久,直接開門見山的說道:“過去這些年,獸人每年都要來好幾次,春秋兩季的劫掠是慣例,有時候還會夾雜一些小部落的突然南下。”
“沒有剃刀要塞的屏障,整個東關嶺就是一片敞開的獵場。你帶著這麼多人,需要先來一個安全的支點。”
拿起桌上的一根炭筆,陳默在地圖上東關嶺西北邊緣的位置畫了一個圈:“這裡,玉珩山餘脈,地勢相對較高,曾經有一座城市,我派人去看過了,城牆還留下了不少,利用冬季這幾個月時間,應該能搶出一道基礎防禦來。”
“我會全力支援你,七曜花環那邊也會輸送物資過來,另外,我把林恩留下,負責統籌工程建設,你只管吩咐。”
流霜聽得很認真,但琥珀色的眸子裡,似乎有些許的失望。
這跟想象的見面有點不一樣……男人就喜歡談公事是嗎? 陳默顯然沒察覺到小姑娘的情緒,他繼續在地圖上敲了敲:“守住這裡是第一步,安頓民衆,恢復生產,我呢,正在研究怎麼重建剃刀要塞。”
“如果能重新卡住旗山出口,那以後東關……哦不對,是雲霧領,這些土地你們就能盡情的安排種植,不用提心吊膽的躲在城裡了。”
“這需要時間,在此之前,我有個計劃,就是挑動獸人自己的內部矛盾。”
“獸人部落之間,彼此經常相互攻擊,我準備給它們多加幾把火,儘可能多延遲一些時間……”
陳默說著說著,終於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我在地圖上畫了這麼久,你一直盯著我的臉看是幾個意思,看地圖啊!
小姑娘胳膊撐在桌面上,雙手緊緊絞在一起,腳尖無意識的在地上蹭來蹭去,似乎已經摳出了一室一廳,流霜的眼神有些失焦,直到發現陳默停下說話,有些迷糊的看著自己,才忽然驚醒過來。
“我……我又不懂,都聽你安排就是了。”
“那哪行?”陳默笑笑:“你可是我的領主!”
“不!現在你是我的領主啦!”
好吧,這還真不是兩人打情罵俏,目前的關係,確實有點複雜。
原本的結構,雲霧領是翡翠公國下屬的伯爵領,瀚海領是雲霧領下屬的開拓領。
但是,雲霧領沒了,被綠鬆整個吞掉了,中間這個層級關係被打斷了。
目前還有兩個代表,一個是被更名爲克敵領的三公子控制的,向綠鬆投降的政權,另一個則是二公子在翡翠王城宣稱的,持有全套官方印徽,可以視爲雲霧流亡政府的政權。
理論上,陳默認哪個做上級領都可以,但是,他一個都不會認。
什麼玩意? 所以,陳默的意思,是把現在這個新雲霧領,當做了原本流雲伯爵的精神續作,從這個角度上,說流霜是自己的領主,並沒問題。
流霜雖然不太懂政治,但一路走來,夏爾這些老將軍都在或明或暗的給自家小主子提醒,如今的雲霧領,跟以前的雲霧領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上國翡翠不承認,法定繼承人直接否決了流霜的合法性,甚至被打爲叛逆,可以說除了名字一樣,新的領地跟雲霧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
所以,夏爾他們認爲,新的雲霧領,需要絕對認清事實,這就是一個完全依託於瀚海領主的扶持,建立起來的新領地,從法理上,應該屬於瀚海的下級領。
都有道理!
兩個人倒是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結,陳默繼續簡單闡述著自己的計劃,也表達了自己的爲難之處。
“東關也不是什麼安穩地方,只是瀚海那裡養不下這麼多人,所以還是先委屈你們在這裡堅持一下。”
“嗯,聽你的!”
“我有種預感,仗還有的打,以後怕是要年年打,所以,先活下來纔是最主要的……”
“嗯,聽你的!”
“你這邊有沒有願意去瀚海的,挑一些人給我,神庭那些傢伙壞著呢,我現在有點缺人手!”
“嗯,好,聽你的!”
陳默看著應聲蟲一樣的小丫頭,忍不住調侃了一句:“對了,你現在好大的名聲呢,什麼女武神,什麼雷霆之怒,我可是聽得如雷貫耳!”
唰!小姑娘的臉瞬間紅得像熟透的漿果,腦袋“咚”一下又埋了下去,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
陳默趕緊轉移話題:“咳,你……還有沒有什麼事要跟我說的?”
流霜還是死死低著頭,看不見表情,倒是那尖尖的耳朵上,還染著一片粉絲的紅霞。
她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嘟囔:“我……你給我的錢……全都被他們拿走了……我……我要不回來……”
聽聲音,委屈的都快哭了。
沒錯,小郡主在雲霧的作戰,總不能把財產都帶在身邊,所以都臨時寄存在關內翡翠公國的錢莊,然後在這次“叛逆事件”之後,被自己的哥哥以雲霧領主的名義,上報翡翠扣押了。
翡翠公國也沒說給不給,就是一個調查的名義,把錢扣在了那裡,至於流霜寄存在關內的那些領地官員和難民,沒了經濟支撐,自然是走的走散的散。
老文書帶著一批人重新出關,投奔了流霜,翡翠公國倒也沒有爲難,估計是覺得自己做事做的有點太丟人了,臨走還送了些糧食補給。
“沒事沒事!”陳默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吃了我的,總有一天會吐出來,連本帶息的吐出來!”
“他們跑不了的!”
流霜擡起了淚眼婆娑的雙目,用力點了點頭。
“嗯,都聽你的!”
短暫的會面過後,陳默又得回瀚海主持工作了。
至於流霜,作爲雲霧領這些流亡軍民的精神領袖,她也必須得回去。
臨走的時候,陳默看著小姑娘微紅的眼眶,忽然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張開了雙手。
“來,抱一下!”
流霜有一瞬間的錯愕,然後剛剛退下去的紅雲再次爬滿了臉頰。
小丫頭把眼一閉,一頭撲進了陳默的懷裡。
陳默倒抽了一口冷氣。
“哎……痛痛痛!鬆,鬆,鬆一點!!!”
幾分鐘後,流霜帶著一臉做錯事的惴惴不安,一步三回頭地被親衛們簇擁著,跨上獨角獸離去。
直到那隊騎影消失在地平線盡頭,陳默臉上強撐的笑容才瞬間垮塌,疼得齜牙咧嘴,幾乎站立不穩。
“擔……擔架!快!”
林恩趕緊做了一個快速檢查,低聲安慰:“領主您放心,肋部的骨頭沒事,就是軟體部分可能有些受傷,回頭給個治療就沒事了!”
“……”
這叫什麼事兒啊!
暮色四合,荒原徹底沉入黑暗,遠去的蹄聲早已被風聲吞沒。
一陣寒風捲過,陳默覺得臉上微微一涼。
“這是……下雪了?”
沒錯,趁著夜色,雪花紛紛揚揚從空中飄落,棲月暴風之年的最後一場雪,姍姍來遲。
長路漫漫,凜冬已至,無邊前路,只待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