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陷落 暴走的流霜
棲月皇家中央靈能學院,可從來沒有暑假這麼一說。
南方戰事的消息,早就成了校園的熱點,每隔一段時間,各種官方的非官方的,正規的不正規的戰場情報,都會在校園內成爲學員們激烈討論的談資。
間或還夾雜著一些不知道從什麼渠道傳來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撩撥著這羣正值熱血年紀的少年少女的神經。
比如,昨天傳來棲月第三重裝騎兵團【銀槍】南下參戰的情報,就瞬間引爆了整個學院。
年輕的學員們臉色漲的通紅,相互確認著信息,把還不算健壯的身板拍的啪啪響,有些激動的孩子甚至跳上導師的講桌,高聲怒吼:“乾死那幫南方佬!”
臺下爆發出陣陣狂熱的尖嘯與嘶吼。
只有少數來自真正大貴族家庭的嫡系高順位繼承人,遠遠地站在人羣之外。
他們低聲、冷靜、理性地交換著看法,用從父輩耳濡目染得來的“全局眼光”,略帶一絲憐憫地,俯視著這些在他們口中“懵懂而無知的孩子們”。
果然,傍晚時分,確切的消息傳來,第三重裝騎兵團派出的只是一個戰場觀察團,總人數還不到一百人。
感覺被戲耍的學員們憤怒地掀翻了食堂的桌子,高聲咒罵著那些“軟弱的賊子”、“賣國的蠹蟲”!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在此期間,流霜收到了兩封來自領地的信件。
一封是蓋有領地刻印的文書,內容雖然只有寥寥幾行字,但是其中的意味,卻讓小女孩一時手足無措。
這是領地的正式函告,也是一份授權文件,宣告持有這份授權的流霜,作爲雲霧領第二十二順位繼承人,在領主身亡,且前二十一位繼承人全部無法履行職責的情況下,將自動繼承雲霧領領主之位。
這是領地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不過,很快,父親的親筆信就隨之而來。
在信中,流雲伯爵信心滿滿,叮囑流霜不用擔心,自己從上一次戰爭結束就已經開始了準備,還提前從翡翠公國借來了一支精銳騎兵。
現在第一仗已經大獲全勝,敵人龜縮防守,暫時沒有了進攻能力,領地安全無憂。
信件的最後,流雲伯爵道出了來信的真正意圖。
“之前爲你謀劃了一樁不錯的婚姻,對方是天穹的一個實地貴族的子嗣,雖然只是個普通順位繼承人,未來至少一個子爵之位是跑不了的。”
“人我也看過,還算老實,想來欺負不了你。”
“此前我曾提過幾次,對方一直不置可否,想來是看不上我們,不過前一段時間對方家族的長輩途經雲霧,主動向我舊事重提?!?
“我估計,大約是聽說了你有一頭獨角獸的事,沒想到我們家的小公主,現在在外的名聲,已經比我這個父親還要大一些了?!?
“雖然對方有些利益考量,但貴族之間,誰家不是如此呢,無論如何,天穹總是比雲霧,比翡翠都要安全許多。”
“至於陳默那孩子,我看不透,但總覺得此人心地偏軟,意氣用事,而且身在苦旱之所,南北皆不安寧,並不是合適的婚姻對象。”
“總之,我覺得,關於這門預定的親事,你可以先接觸一下,若是覺得不討厭,能把此事定下來,父親這裡也能得到天穹的一些支持?!?
“當然,若是你實在不願,此事就此作罷?!?
後面流雲伯爵絮絮叨叨了些啥,小郡主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如果沒有最後“就此作罷”這句話,估計流霜已經把信紙撕了。
不過,流雲伯爵的彪悍戰績,倒是在學院內給流霜郡主帶來了不少人氣,很多同學聽說了“雲霧鐵壁”的大名,常常會在課餘時間跑過來跟流霜打招呼。
在一份接一份的戰報中,終於到了見分曉的這一刻。
學院的課程安排,通常是理論課和實戰課交錯進行,因爲歷史通識課在小郡主的印象中,被棲月王朝篡改的面目全非,所以,她早就不去上這門課程了。
也因此,她錯過了來自南方的最新戰報。
直到第二節實戰課,流霜準時進入練武場,開始穿戴護具時,她都還沒注意到身後那異樣的目光,和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
裝備整頓完畢,她迎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對手。
露西亞。
那個因爲弟弟被自己揍了一拳,一度把自己欺負的很慘,步戰中要糟蹋自己的頭髮,騎戰中要傷害自己戰馬的,噁心的傢伙。
直到自己有了新的坐騎,狠狠地報復了回去。
這個討厭的女生就此消失了自己的視線中,不僅騎戰避開了自己,步戰也躲著自己,甚至流霜只要出現的地方,她總會悄無聲息的溜走。
流霜幾乎已經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心中雖掠過一絲疑惑,流霜還是保持了基本的禮節,向對手行了個標準的持劍禮。
她雙手緊握訓練劍,剛擺出教科書般的起手式,卻見對面的露西亞緩緩擡起了面罩,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還真是低估了你呢小丫頭,都已經國破家亡了,不去給你的父親弔喪,還有心情在這裡練劍?”
流霜微微一愣,冷著聲音迴應道:“閉上你的臭嘴!雲霧領很好,我父親也很好!再胡說八道,就算你沒戴護具,我也撕爛它!”
露西亞有一瞬間的錯愕,仔細又看了流霜幾眼,忽然笑了起來。
“原來你還不知道??!”
“雲霧領完啦,今天剛剛傳來的戰報,官方的,雲霧城已經破啦,雲霧領主,你爹,沒啦!”
“可憐的小丫頭,你不是在學院裡有很多好朋友嗎?都沒人告訴你一聲嗎?”
演武場上突然安靜了下來。
流霜擡頭看向那羣同學,那些看向自己的同情的目光,讓她忽然意識到,這似乎並不是一個惡意的玩笑。
流霜最後將企盼的目光投向了導師。
這是一名中年劍士,因爲臉長得很長,頭髮又已經掉的差不多了,學生們私下給他起了個“禿頭大馬”的外號。
雖然這位導師作戰技巧嫺熟,教學也挺認真,但是爲人膽小怕事,對於貴族豪門還有些曲意逢迎。
當初露西亞一次次欺凌流霜時,他也只敢在旁邊小聲嘟囔:“同學之間……注意分寸……”
看到流霜求證的眼神,“禿頭大馬”慌亂地避開了對視,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聲音乾澀發顫,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軍……軍部戰報,雲霧……雲霧城……確已失守,雲霧領主……戰死……”
流霜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發暈,周圍的一切好像忽然都離自己很遠很遠。
世界彷彿在瞬間失重、扭曲,練武場嘈雜的聲音、盔甲碰撞的金屬聲、甚至導師那磕磕絆絆的話語,都像是隔著厚重的水幕傳來,模糊、斷續、失真。
彷彿是自己被淹沒在了一片海水當中,岸上的人影和聲音都在波浪中微微扭曲,模模糊糊。
“喂,喂!”
幾聲近在咫尺的呼喊把流霜從恍惚中拉回來。
“小丫頭,看你這幅可憐相,姐姐我今天也不想教訓你了,你認輸吧!”
“你的老爹沒了,你不是還有個小姘頭嗎?不知道他的那片破領地要撐多久……”
“閉嘴!”流霜忽然怒喝出聲,打斷了露西亞那似乎帶著一絲憐憫的嘲諷。
“來打?。 ?
“打!”
露西亞冷笑一聲,推上了面具,挑釁地勾了勾手指。
毫無意外,流霜如同一隻暴躁的小獅子一般撲了上去。
看著流霜已經毫無章法的劍勢,露西亞一個靈巧的錯步,訓練劍一記兇悍的橫斬,直接朝著已經空門大開的流霜腹部砸過去。
流霜的身影驟然消失! 不,不是消失!是快到極致的爆發!彷彿積蓄已久的火山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砰!”
一聲悶響! 露西亞的劍揮空了,流霜不知何時已矮身突進到身前,肩甲如同攻城錘般狠狠撞在她的胸口!露西亞只覺得一股沛然巨力傳來,眼前一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踉蹌後退,訓練劍差點脫手!
還沒等她站穩,流霜的攻擊如同疾風驟雨般降臨! 訓練劍本就是不曾開鋒的鈍器,現在更是被流霜用作了最原始的兇器!劈、砍、砸、掃!毫無花哨,只有最直接、最狂暴的力量宣泄! 每一擊都帶著沉重的抽打聲響,一記接一記落在露西亞的護具上,頭盔、胸甲、臂甲,碰撞聲此起彼伏。
護具微微變形,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露西亞徹底懵了!她引以爲傲的技巧在絕對的速度和狂暴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紙糊的玩具!她只能徒勞地格擋、後退,每一次碰撞都讓她手臂發麻,內臟震盪! “鐺啷!”
一記刁鑽迅猛的上挑,擊中了露西亞倉促揮舞的胳膊,劇痛讓她再也握不住劍柄,訓練劍旋轉著飛了出去。
按照規定,勝負已分! 但流霜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她反手用堅硬的劍柄末端,如同重錘般狠狠捅在露西亞的胸口!
“咳!”露西亞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身體弓成了蝦米。
流霜如同撲食的獵豹般再次貼近!這次沒有用劍,而是直接用左拳砸向的對方護頸之下的下巴,一記下勾拳把對手直接掀飛起來。
露西亞淒厲的慘叫響起,整個人飛起落下,像只破麻袋般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翻滾了幾圈才停下。
無視了周圍學生的驚叫,和導師惶恐的眼神,流霜跨前一步,一腳踏在對方的胸口。
“我每天都在練劍!”
“你在玩耍嬉戲的時候我在練,你在學那些虛僞的謊言的時候我在練,你在跟小男孩打情罵俏的時候我在練劍,你個垃圾在嘲笑我的時候,我還在練劍!”
“你!拿什麼!跟我比??。 ?
伴隨著這一聲低低的咆哮,流霜右腳一勾,把露西亞的身體從地上踢起半截,接上了一記凌厲的鞭腿,再次將露西亞直接抽的橫飛了起來。
“我見過比我更努力的人,他帶著我從敵人的軍陣裡闖了出來,他的領地,我相信一定會屹立不倒,比你們這破破爛爛的王朝活的還要久!”
“流霜,住手!”
現場的導師連聲呼喊,試圖用語言勸住已經暴走的小郡主,按照學院的實戰規定,一方一旦棄劍,就必須停止攻擊。
但是,這位“禿頭大馬”勸不住曾經的露西亞,自然也勸不住現在的流霜。
流霜充耳不聞。她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露西亞的護頸,像拎小雞一樣將她從地上拽起!接著,一記凝聚了全身力量的膝撞,如同炮彈般狠狠頂在對方的肋部!
“呃——!”
露西亞的哀嚎戛然而止,雙眼翻白,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軟軟地癱了下去。
這一段暴風驟雨般的毆打,讓所有的學員都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屏息噤聲,連大氣都不敢出。
流霜彎下腰,拎起露西亞的脖子晃了晃,確認對方確實是沒了反應,這才隨意的將手一鬆。
露西亞的腦袋再次重重的磕在了地上,發出“咚”的一聲脆響。
學員們再次拼命往角落裡縮了縮。
太兇殘了!
這是,打死了還要鞭屍呀!
“禿頭大馬”看著流霜自顧自的去卸下防具,把訓練劍端端正正的擺回武器架上,這才躡手躡腳的湊到露西亞旁邊,觀察了一下。
還好,似乎還有一口氣。
幾分鐘後,流霜走出演武廳的大門,一直蹲在角落的治療師趕緊衝了上去。
“禿頭大馬”導師緊跟著追了出來,在學院綠樹成蔭的林蔭道上小跑幾步,才追上流霜。
他微微彎著腰,搓著手,臉上帶著焦慮和不安,低聲勸誡道: “那個,流……流霜啊,對手失去反抗能力了,你這個繼續攻擊行爲,肯定是違規了,學院可能會有……會有處罰!”
“不過副院長跟你熟,應該問題不大,到時候我給你作證,是……是露西亞用令尊的事情刺激了你,你一時沒控制住情緒……一時失手……”
“不用了老師!”
流霜皺了皺瑤鼻:“你誤會了,我不是一時失手,我就是想揍她!”
“以前我是想在學院多學點東西,現在,我已經決定要走了,還不狠狠揍一頓,等什麼呢!”
導師愣住了:“你……你要去哪裡?”
“回家??!”流霜擡頭,看向南方。
“其實啊,父親死了,我也……不是特別難過?!?
女孩的聲音很輕,像緩緩飄落的羽毛,悠悠盪盪。
“他對我,並不算好呢。嗯……對我媽媽,也不好?!?
“他只記得他的那幾個兒子,還有他的領民,在我精靈家的姨找到我之前,他甚至都記不得我叫什麼?!?
一高一低兩道身影,在學院的林蔭道上緩緩前行,夕陽透過茂密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
大約是因爲已經做出了離開的決定,流霜去了心結,和眼前這位雖然人有些勢利,但也確實教了自己很多東西的導師,隨意的聊著天。
“我母親對我最好,但是她死了。”
“我父親對我以前不怎麼好,後來稍微好了一點,現在他也死了?!?
“以前還有對我很好的琳達阿姨,佩文叔叔,他們也都死了?!?
流霜停下腳步,再次久久的望向南方,眼神裡閃爍著和之前完全不一樣的光芒。
“可是,我還得回去啊?!?
“我走的時候,佩文叔叔的弟弟剛剛進到護衛隊,洛克爺爺的孫女兒纔開始學認字,阿妮大嬸說給我做了新鞋子,小蘑菇她們答應替我看護好媽媽的墓……”
“他們都是我要照顧的人呢。”
禿頭導師低聲的勸道:“現在雲霧領已經被攻陷了,已經是敵人的佔領區了,你回去,太危險了?。 ?
“你不是認識一位很有錢的領主嗎,他,也對你挺照顧的,不如去找他,讓他幫你找人,或者把你要找的人贖回來……”
流霜手指捻了捻剛剛齊耳的頭髮:“嗯,他是對我挺好的呢,不過,他可不是雲霧領的人?!?
她擡起頭,看向導師,認真地說:“雲霧領是我的家,不是他的家,我怎麼好把他拖進來呢。”
她邁開步子,繼續向前走,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決絕。
“我自己先去看看吧,學了這麼久的劍,敵人打上家門了都不用,那還要什麼時候用呢?”
又走了幾步,眼看就要到女生的住宿區了,禿頭導師停下了腳步。
“回去……小心點,你今天下手太重了,那幫人……那幫人可能會報復你,我等會去找副院長,讓他派個女老師來陪你,這幾天沒有導師陪著,別隨便出門!”
流霜這才恍然大悟,這位平時唯唯諾諾,卑躬屈膝的導師,今天一反常態地追出來陪自己走了這麼長一段路,是在擔心她會被那些貴族子女尋機報復。
“我這就走啦,回去拿上東西就走啦。以後……應該也不會再回來了。您放心,碰不到那幫人了。”
“謝謝您!”
流霜行禮,道別,轉身要走,“禿頭大馬”突然叫住了他。
“流霜!”
流霜疑惑地回頭。
“嗯?”
禿頭導師雙手緩緩的交錯,臉上露出不曾見過的莊重,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開口說道: “我雖然教過你很多課,但那都是學院裡……規規矩矩的劍術課?!?
“我……還有一些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學來的……‘小技巧’。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東西,學院裡也不讓教。但你要回去那麼危險的地方,或許……或許能用得上。”
“要學一學嗎?”
流霜的眼睛忽閃了幾下,對著導師深鞠一躬。
“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