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後,張儀走出王宮。因距離所住的客棧不遠,張儀既沒有叫車,也未喊人作陪,獨自一人沿宮城外的麗水河岸緩步遊走。幾日來的鏖戰總算告一段落,眼下這份難得的愜意與閒適,他不想錯過。
遠遠望見客棧,張儀隱隱聽到有琴聲傳來,縹縹緲緲,時斷時續。張儀傾耳聆聽,知是香女在習練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調子了。
張儀聽有一陣,自語道:“別人習琴,三年難成曲調,香女只此幾遍,竟能彈成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贊她幾句。”
張儀想定,邁開大步走向客棧。剛至門前,小二望見,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總算回來了!”
張儀心中一驚:“怎麼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沒有怎麼,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幾番對著王宮哭鼻子哩!這不,剛上樓沒一會兒,就彈這調子,聽得小人心裡揪揪的!”
張儀撲哧一笑:“你小子這耳朵,只配去聽宰豬殺羊,似此雅曲,心裡自是發揪!”
“客官說的是。”小二嘿嘿一樂,“燕子姑娘交待過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見大人,立即稟報。客官在此稍候,小人這就去請姑娘下樓迎接!”
張儀笑道:“都到家了,還迎什麼?”眼珠兒一轉,朝他噓出一聲,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邁腿走上樓梯。
香女正自習琴,猛然聽到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耳朵一豎,又聽一時,忽地起身,剛剛走出房門,就見張儀已至二樓,正在拐向他們的雅室。
“夫君——”香女歡叫一聲,急迎上來,見張儀臉色木然,神情憂鬱,二目無神,迅即斂起笑臉,不無關切地問,“夫君,你……怎麼了?”
張儀一語不發,沉臉徑自走進房中。香女不知發生何事,心頭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
張儀跨進房門,一臉沉重地並膝坐在琴前,望著琴絃發呆。香女輕咬嘴脣,緩緩走到張儀跟前,在他腳前跪下,輕輕拉起他的手,將之放在自己腮邊。
許久,張儀重重發出一聲長嘆:“唉——”
“夫君,”香女擡頭問道,“想是未曾見到殿下?”
張儀搖頭。
香女又道:“是未曾見到陛下?”
張儀再次搖頭。
香女沉思有頃:“那……是陛下不肯聽從夫君?”
張儀又一次搖頭。
香女大惑不解,兩眼大睜地望著張儀:“一切皆好,夫君爲何這般嘆氣?”
“唉,”張儀又發一聲長嘆,“聽就聽吧,陛下定要賞賜宅院、百金、僕役什麼,卻讓在下著惱!賞也就賞吧,陛下又封客卿,還要在下隨侍左右,雖是強人所難,在下也是從了。封就封吧,陛下這又不依不饒,非要再加一個爵位,在下這……唉,想推也是推不脫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聽明白,又似是沒有反應過來:“爵位?什麼爵位?”
“叫什麼‘執珪’!”
“執珪?”香女重複一句,也在剎那間明白過來,又驚又喜,一把摟住張儀脖子,大叫道,“天哪,執珪是楚國最高爵位,陛下這是重用夫君哩!”
張儀似也憋不住了,將香女攬腰抱起,狠摟一陣,又用力推開,起身繞琴連轉數圈,長笑數聲:“哈哈哈哈,到此爲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個開門紅,沒有遜色於龐涓和孫臏!香女,你去吩咐小二一聲,讓他準備好酒好菜,待荊兄回來,我們喝它三壇,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滿臉喜悅,“奴家真爲夫君高興!奴家也有一件禮物晉獻夫君!”
“哦?”張儀不無驚異,“是何禮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內室,拿出一隻小巧玲瓏的罐子:“夫君請看,這是什麼?”
張儀揭開蓋子,朝裡一望,卻是一隻蟬蛹。時近初夏,蟬兒仍未出土,這隻蟬蛹一動不動地伏在罐中。
望著蟬蛹,張儀似是傻了,一下子僵在那兒。
“夫君,”香女輕聲說道,“奴家尋有半日,方纔覓到這隻蟬蛹。奴家挖它時,它仍在窩裡冬眠呢。香女好好養它,再過一月,就可變成蟬兒,天天爲夫君唱歌!”
張儀擡起頭來,久久凝視香女,眼中漸漸蓄起淚水,終於似是憋不住,緩緩別過臉去。
“夫君,”香女一下子呆了,怔怔地望著張儀,語不成聲,“奴家……奴家……”
“香女,”張儀拿袖拭去淚水,轉過頭來,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裡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裡。”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嗎?”
香女方知自己做錯了,雙手端起罐子,順從地“嗯”出一聲,低頭走出房門。
接後幾日,整個楚國都行動起來。楚威王親派使臣至魏,將已在魏人手中的陘山等十餘城池忍痛“割”予魏人,罷兵言和。魏惠王與惠施幾人議過,這也見好就收,詔令龐涓、孫臏班師回朝。
與此同時,昭陽密令三軍兵分兩路,一路五萬,經壽春南下,悄悄插向昭關,餘下人馬另作一路,經期思、西陽,插入大別山。與此同時,駐防漢中、穰、鄧、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線楚軍十餘萬人,也在上柱國屈武的引領下東下郢都,沿漢水集結。
大將軍府設於距郢都兩百里開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屬風國,春秋初時爲鄖國所有,春秋末年爲楚所滅,設竟陵邑。竟陵邑南瀕雲夢澤,東臨漢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禦敵前哨。爲確保一舉滅越,楚威王秘密移駕竟陵,住在竟陵北側內方山中一處名叫湫淳的消夏別宮裡坐鎮指揮,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時至初夏,冬麥灌漿,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日暮時分,楚威王正與主將昭陽、副將屈武、客卿張儀、太子槐諸人在湫淳別宮的正殿裡分析情勢,商討軍務,一匹快馬馳至,一軍尉翻身下馬,匆匆走進,單膝跪地,朗聲稟道:“報,越人陸師破我昭關,正沿坻琪山北側逼近松陽!”
候於一側的參將走近情勢圖,用筆標出越人陸師的方位。
昭陽略一思忖,擡頭問道:“舟師何在?”
“回稟將軍,”軍尉應道,“越人舟師因是逆水而上,行進甚緩,前鋒剛過廣陵,估計五日之後可抵長岸!”
昭陽道:“繼續哨探!”
軍尉朗聲答道:“末將遵命!”徐徐退出。
衆人皆將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緩步走至情勢圖邊,細細審視地圖,有頃,看向張儀:“越人舟、陸兩師均已深入我境,張子可有退敵良策?”
“回稟陛下,”張儀朗聲應道,“微臣以爲,我們眼下不能退敵。”
“哦?”威王一怔,轉視昭陽、屈武、太子槐三人,見他們也是面面相覷,回頭望向張儀,“張子請言其詳!”
張儀手指地圖,將越人的箭頭沿江水一直劃到雲夢澤中:“微臣以爲,我們非但不能擊退越人,反要讓他們沿這江水一直西征,徵得越遠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儀:“張子之意是——誘敵深入?”
“陛下聖明!”
“張子妙計!”昭陽眼睛一亮,豁然開朗,“只有誘其深入,纔可全殲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幾聲,不無興奮地來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遠,返家的路就越長,要想逃生也就越難!”
太子槐點頭:“依張子之見,將越人誘至何處爲宜?”
“就是這兒,”張儀手指地圖,指尖落在內方山,“內方山!”略頓一頓,擡頭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無疆得知陛下就在內方山,必涉溳水進逼。陛下請看,越人一旦涉過溳水,前是漢水,後有溳水、陪尾山,南瀕滄浪水和雲夢澤,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時,只要我們絕其歸路,二十萬越人就會被困在方圓不過兩百里的荒蠻區域,欲進不得,欲退無路,一如甕中之鱉。至於如何捉鱉,就看兩位將軍的了!”
“張子好謀略!”威王重重點頭,“不過,越人舟師若來接應,張子可有應對之策?”
“回稟陛下,”張儀手指雲夢澤,“微臣所說的二十萬越人,應該包括舟師。我無舟師,越國副將阮應龍水上逞狂,必以舟師遠繞洞庭,襲取郢都。此時,聞越王被困,阮應龍必將回師夏口,溯漢水接應。待其舟師進入漢水,我即可鎖住夏口,就是這兒,將越人困在漢水、滄浪水、溳水之間。這兒沼澤遍佈,虛看大水茫茫,實則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識深淺,船或會擱淺。屆時,我們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將越人舟、陸兩師徹底阻斷,逼其舟師棄船上岸!”
張儀娓娓道來,大處著眼,小處入手,有理有據,滴水不漏,將如此大規模的決戰看得如同孩童遊戲一般簡單易行,即使昭陽、屈武這樣歷經百戰的將軍,也在如此巨大的圍殲宏圖面前生出敬意,不無歎服地頻頻點頭。
楚人自春秋以降,滅國無數,拓地數千裡,然而,似此一次圍獵二十餘萬水陸大軍,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卻是聞所未聞。
楚威王越想越美,樂不可支,朝張儀拱手道:“天以張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謝陛下擡愛!”張儀拱手還過禮,將頭轉向昭陽、屈武,“不過,此戰若要完勝,兩位將軍仍需再做一事。”
“張子請講!”昭陽真正服氣了,朝張儀拱手道。
張儀還過禮,微微一笑,反問道:“請問將軍,若是將軍引軍二十一萬長驅遠征,最先考慮的當是何物?”
昭陽不假思索:“糧草!”
張儀微微閉眼,不再說話。昭陽陡然明白過來,不無興奮地將拳頭砸向幾案:“誘敵深入,斷其糧路,堅壁清野,竭澤而漁!”
自破昭關之後,越軍陸師沿江水北側一路猛進,勢如破竹,所到之處,楚人無不聞風而逃。五月剛過,陸師先鋒已破浠水。浠水從大別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軍不足一千,尚未望見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飛魄散,倉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鳥獸散,留給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雖無阻隔,但舟師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繞道九江,多出數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陸師遲延數日。因陸路運輸困難,楚國又無舟師匹對,此番伐楚,無疆改變戰術,將舟師減去五萬,改爲陸師,戰船改爲輜重船,滿載糧草等必備物品,與陸路呼應。
眼見前面即是夏口,無疆傳令大軍在邾城休整數日,一候糧草,二候阮應龍。雲夢澤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觸,如何克敵制勝,下一步的方略至關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應龍的舟師趕至,近千艘大小船隻,萬帆鼓風,旌旗展動,將十幾里長的江面點綴得頗爲壯觀。
無疆站在江岸邊臨時搭起來的接迎臺上,遠望浩浩蕩蕩的江景,回視岸上成片成簇的營帳,一股浩然之氣油然而生,長笑數聲,對侍立於側的倫奇、賁成、呂棕道:“遙想當年,吳王闔閭僅憑數萬將士,就將楚人打得如同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屍,寡人今有雄師二十餘萬,又有諸位愛卿相輔,想那楚人如何抵敵?”
“大王,”呂棕亦笑一聲應道,“吳王有伍子胥,大王有倫國師,吳王有孫武子,大王有賁將軍。這且不說,大王更有阮將軍的舟師,所向無敵啊!”
賁成向來以子胥自居,此時聞聽呂棕將倫奇比做伍子胥,心中頗爲不快,鼻孔裡哼出一聲,輕聲哂道:“如此說來,呂大夫當是自比伯嚭(pǐ)了!”
倫奇一向主張伐齊,不贊成掉頭伐楚,因而對始作俑者呂棕心存芥蒂,聽聞此言,亦哂笑一聲:“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呂大夫莫屬了!”
誰都知道伯嚭是吳國大奸,不僅害死伍子胥,即使吳國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呂棕本欲討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臉上一熱,不無尷尬地強作一笑,將頭轉向江邊,正巧瞧見阮應龍的帥船,大聲叫道:“看,阮將軍到了!”
不一會兒,阮應龍的帥船靠岸,阮應龍快步下船,叩見無疆。衆臣簇擁無疆回到大帳,無疆聽完阮應龍稟完舟師情勢,甚是滿意,望賁成道:“賁愛卿,大戰在即,你先說說整個情勢,諸位愛卿議個方略!”
賁成抱拳道:“微臣遵命!”起身走到形勢圖前。
衆人也站起來,跟他走去。
賁成指著夏口:“我大軍距夏口不過百里,夏口有楚軍五千,據哨探回報,主將早於五日之前將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軍旗幟散亂,皆無鬥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頓一下,目光落在雲夢澤,“過去夏口,就是雲夢澤,楚無舟師,幾乎就是無險可守。聞我兵至,楚宮猝不及防,一片混亂,昭陽大軍皆在項城與魏對峙,楚王緊急徵調西北邊軍,上柱國屈武部衆正在陸續趕往郢都。”
無疆樂不可支,斜睨地圖,微笑著對賁成道:“賁愛卿,阮愛卿這也到了,你且說說,如何進擊方爲完全之策?”
“回稟大王,”賁成道,“微臣以爲,我可兵分兩路,陸師過夏口,渡溳水,經新市,涉漢水,由竟陵襲郢。舟師溯漢水進擊,一則確保糧草無虞,二則協助陸師涉渡漢水。”
賁成的話音未落,阮應龍急道:“末將以爲不妥!”
“愛卿請講。”
“末將以爲,舟師可分兩路,一路運送輜重,隨伴陸師,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過去夏口,江寬水闊,又有東南風可借,我可全速繞道洞庭,直逼郢都!”
“國師意下如何?”無疆轉向倫奇。
倫奇捋須道:“微臣以爲,阮將軍所言可行!”
正在此時,一偏將匆匆走進,報道:“稟報大王,據哨探來報,楚王引軍十萬屯紮於竟陵,正沿漢水設防,楚王御駕親征,就住在竟陵北側的內方山別宮!”
“呵呵呵,”無疆連笑數聲,望倫奇和阮應龍道,“熊商連家底都用上了!倫國師、阮將軍,依寡人之見,熊商這廝既在竟陵,我們就不必繞大彎了。舟師從夏口溯漢水直上,助陸師圍攻內方山,活擒熊商!”
衆臣領命而去。
無疆叫住呂棕:“呂大夫,張子那兒可有音訊?”
“回稟大王,”呂棕奏道,“聽說張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爲客卿,賜爵賞金,對他甚是器重!”
“好!”無疆一拳震幾,“張子得用,滅楚必矣!呂愛卿,你即設法與張子聯絡,聽聽張子是何安排?”
“微臣領命!”
眼見楚王聽從張儀和魏爭越,大事將成,陳軫長嘆一聲,草成一書,喊來隨身侍從,讓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陳軫的羊皮密函,展開讀之:
君上,楚人已在溳水以西、漢水以東紮下巨袋,堅壁清野,欲鯨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計,長驅直入,徑入口袋。縱觀整個過程,越人棄齊謀楚,亦步亦趨走向死亡。楚人棄魏謀越,一氣呵成,中無一絲破綻。據微臣探知,楚、越之爭這局大棋,皆是張儀一人所下。張儀與龐涓、孫臏俱學於鬼谷,今日觀之,其才當在孫臏之上!
臣陳軫敬上
惠文公連讀數遍,眉頭緊鎖,陷入深思,有頃,取過筆墨,伏案寫道:“陳愛卿,不惜一切代價,擠走張儀!贏駟。”寫完,招來公子華,吩咐他道,“你到國庫支取千金,再選一批珠寶,從速送往楚地,連同此函一道,交付陳軫!”
“臣弟遵旨!”
“張儀?”公子華走後,惠文公再次展開陳軫的密函,凝眉自語,“又是鬼谷!這個鬼谷,怎能盡出此等人物?”
惠文公輕嘆一聲,緩緩閉上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