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做法是,求籤問卦,聽從天命……”衆人走後,張儀反覆嚼味鬼谷子的話,越嚼味越覺有理。
“是陪伴師姐,還是山外驅馳,既然難以決斷,何不效法古人,聽從天命?”張儀這樣想定,隨即關上房門,尋到一根竹簡,在正面畫了一隻蟬兒,反面畫了一張大口,口中吐出一條長舌。
張儀畫好,看了看,跪於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後起身,將竹籤握在手中,默禱一番,閉上眼睛,猛力拋向空中。張儀聽到嘭的一響,知它撞上屋頂了。
張儀又候一時,卻不見竹籤落地,擡頭一看,見那竹籤不偏不倚,剛好****屋頂的縫隙裡。張儀輕嘆一聲,拿根棍子將它撥弄下來,又是一番跪拜禱告,再次拋向空中。有了上次教訓,張儀的力道小了許多,那竹籤在空中翻幾個滾,掉落下來。張儀不敢看它,閉眼又是一番禱告,方纔睜眼。
竹籤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隻蟬兒。張儀長吸一氣,將竹籤雙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窩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禱,再次拋向空中。竹籤再次落下,在上的依然是蟬兒。
“天命不可違也……”想到鬼谷子的話,張儀長嘆一聲,揀起竹籤,默默又跪一時,眼中淚出。
張儀跪在房中,越想越篤定,心境也豁然開闊起來。既然上天爲他生出一個玉蟬兒,他就不能逆天而行。想到玉蟬兒的種種好處,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與這樣的女子長相廝守,張儀禁不住喟然長嘆,跪地誓曰:“蒼天在上,張儀誓願遵從您的意志,在這谷中與師姐玉蟬兒朝朝暮暮,長相廝守,讓那山外熱鬧、國仇家恨均作過眼煙雲!”
誓畢,張儀一身輕鬆,站起身來,打開房門,徑到蘇秦房前,敲了敲,不及應聲就推門進去。蘇秦正在榻上躺著,見是張儀,起身招呼道:“賢弟,請坐。”
張儀卻不睬他,顧自站有一時,方在地上正襟坐定,鄭重說道:“蘇兄,儀方纔斷出一件大事,第一個告訴蘇兄。”
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又想到方纔所問,蘇秦知他不是在開玩笑,也正襟坐起,斂神問道:“賢弟請講。”
張儀遂將自己與玉蟬兒之事和盤托出,尤其是這些日來所受的熬煎及方纔的決斷,末了說道:“蘇兄,非在下不願出山與兄共謀大業,實乃天命不可違也。是上天爲儀生出蟬兒,是上天讓儀離開河西,是上天讓儀前往周室,是上天讓儀遇到公主,是上天安排公主變成蟬兒,是上天讓儀來到鬼谷……是的,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天命不可違也。”
蘇秦的表情由驚訝到驚異,再到沉思,而後抱拳賀道:“賢弟既已做出決斷,在下別無話語,在此賀喜了!”
張儀亦抱拳道:“儀謝蘇兄美意!”
蘇秦遲疑一下,擡頭問道:“賢弟此意,師姐可知?”
張儀搖頭道:“在下也是剛剛斷出,尚未告訴師姐。再說,師姐這人,在下的這番心思,真還無法出口。在下此來,一是告知蘇兄,二也是請蘇兄拿個主意。”
“賢弟本是風流才子,”蘇秦撲哧笑道,“這種事情,卻讓在下出主意,豈不是有意讓在下出醜嗎?”
張儀亦笑一聲:“就憑蘇兄對雪公主的手段,在下真還佩服得緊呢。蘇兄莫要謙遜,這個主意,非蘇兄拿出不可!”
想到姬雪,蘇秦黯然神傷,低頭思想一陣,緩緩說道:“賢弟真愛師姐,是該表白出來。先生年邁,仙去必是早晚之事。師姐本是金貴之軀,有賢弟作陪,此生也不至於埋沒在這山野之中。再說,依賢弟資質,與師姐本也是相配的,在下……”略頓一頓,抱拳又揖,“在下再次賀喜!”
張儀急道:“在下謝了!究竟有何主意,還請蘇兄快說!”
蘇秦略想一時,在張儀的耳邊如此這般。
張儀頻頻點頭,連道:“妙哉!妙哉!”
翌日午後,玉蟬兒正在溪邊漂洗衣物,張儀走過來,蹲在一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她看。張儀癡癡地凝視著她,看得玉蟬兒甚不自在。
玉蟬兒微微一笑,招呼道:“張士子,看這樣子,今日全好了!”
“好了,好了!”張儀回過神來,抱拳道,“此番虧得師姐。若不是師姐,在下這條小命,真就沒了!”
玉蟬兒笑道:“開始見你摔得挺重,後來發現,其實你哪兒也沒傷到,不過是扭了腳脖。”
張儀大驚:“師姐是說,在下是……裝出來的?”
玉蟬兒又笑一聲:“裝與未裝,還不是你自己知道?”
張儀略略一想,擡頭問道:“師姐是何時看出來的?”
“第二天早上,”玉蟬兒笑道,“就是熬藥讓你喝的那日。”
張儀傻在那兒,怔有許久,方纔問道:“那……師姐既知在下是裝出來的,爲何沒有說破,反而煞有介事地爲在下診病?”
玉蟬兒撲哧笑道:“張士子裝病,必是想爲蟬兒提供機會,好讓蟬兒習悟醫道,蟬兒謝還謝不過來呢,爲何要去說破?”
見蟬兒想到這層意思,張儀懸著的心略略放下,順口說道:“不瞞師姐,就憑那棵柿樹,在下豈能摔下?在下這麼做,一半是尋個樂子,一半也想……試試師姐的醫術。又是不想師姐果是醫術高明,連在下是裝的,都能看得出來。”傻笑一聲,癡癡地凝視她。
玉蟬兒覺得他的目光怪異,朝他又笑一下:“張士子,蟬兒好看嗎?”
“好看,好看,簡直就跟仙女似的!”
“謝張士子誇獎!”玉蟬兒笑道,“張士子,要是沒有別的事兒,蟬兒還要洗衣服呢。”
“師姐,在下……”張儀囁嚅著,欲言又止。
“張士子,”玉蟬兒擡頭望向他,“有話就直說,莫要爛在肚裡。”
“師姐,”張儀橫下心來,“是……是這樣,在下方纔想起一個故事,覺得好笑,不知師姐願意聽否?”
“好呀,”玉蟬兒嫣然一笑,“蟬兒許久沒有聽過故事了。”
“師姐聽說過師曠嗎?”
“略有所聞。”
“師曠隱居於白雲山中,音樂已達出神入化之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師兄,一人是師妹。師妹一點就通,甚是靈透,師曠喚她靈兒,最是寵她。三位師兄無不喜愛靈兒,但真正愛她的卻是中間一個,名喚弓長。弓長聰明好學,爲人爽直,從心底裡摯愛靈兒,曾對天發誓,此生非她不娶。”
講到此處,張儀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蟬兒。玉蟬兒兩隻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從表情上看,顯然聽得入心。
張儀有了底數,接著講道:“時光如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弓長的愛情有增無減,卻始終未敢向靈兒表明心跡。”
“哦?”玉蟬兒驚訝道,“爲什麼呢?”
“因爲,”張儀緩緩說道,“靈兒之心根本不在男女之愛,只在音樂和孝道。靈兒多次在幾位師兄面前表白,她要獻身於音樂,追隨師曠終老於野。”瞥一眼玉蟬兒,見她仍用大眼凝視他,咳嗽一聲,“一晃又是數年,三位師兄行將辭師而去。弓長之心極是痛苦,夜夜徘徊於山道上,望著靈兒的窗子發呆。離別一天天臨近,弓長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幾乎因愛而崩潰。有一日,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向靈兒表白。”
“哦?”玉蟬兒瞪大眼睛,“弓長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這樣,”張儀略頓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著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給靈兒寫下一封血書,書曰,‘天蒼蒼兮,野茫茫,若無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風清清兮,夜冥冥,若無靈兒,弓長失其明矣!’”
玉蟬兒忖思有頃,讚道:“嗯,弓長寫得好。可……愛在兩情相悅,弓長這麼摯愛靈兒,靈兒是否也愛弓長呢?”
張儀脫口而出:“當然愛。”
“哦?”玉蟬兒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靈兒之心,張士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惟弓長與她息息相通,值得她愛。”
玉蟬兒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這……”張儀略略一想,“靈兒靈透,弓長也靈透;靈兒有慧心,弓長也有慧心;靈兒將自己獻予音樂,弓長也決心將自己獻予音樂;靈兒願隨先生終老於林,弓長也願隨先生終老於林……”
玉蟬兒打斷他:“靈兒是如何回答他的?”
“在下不知。”張儀搖搖頭,充滿期待地望著玉蟬兒,“師姐,假設你是靈兒,如何作答呢?”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士子,我是蟬兒,是玉蟬兒,不是你的那個靈兒。”
張儀心裡一顫,仍舊堅持:“是這樣,咱們……師弟之意是,假設師姐是那個靈兒。”
“張士子真逗。”玉蟬兒又是一笑,“好吧,假設蟬兒是靈兒,靈兒就會這樣回書弓長,‘天蒼蒼兮,野茫茫,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風清清兮,夜冥冥,慧心大愛,弓長何失明矣!’”
張儀怔道:“師姐,你……這麼說,你不喜歡弓長?”
“喜歡。”玉蟬兒順口說道,“可喜歡並不是愛。張士子,你想,莫說靈兒心存音樂,即使不存,如此靈透的她,怎能愛上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呢?”略頓一頓,“還有,弓長愛靈兒,卻是不知靈兒。靈兒喜歡什麼,靈兒欲求什麼,靈兒關注什麼,靈兒悲傷什麼,弓長一無所知,因爲弓長從未讀懂靈兒之心。靈兒怎能愛上一個不知其心的人呢?”
張儀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張士子,”玉蟬兒又道,“換過來說,如果你是弓長,靈兒喜歡你,愛你,可喜歡的只是你的外在,愛的只是你的表象,從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爲何而喜,爲何而悲,你會愛上她嗎?”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不無尷尬:“師姐,這……”
“好了,”玉蟬兒嫣然一笑,“張士子,蟬兒的衣服洗好了,這要回去晾曬呢,哪有閒心爲一個毫不相干的古人勞心費神?”撈起水中衣物,放進木桶裡,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離去。
張儀的表白真還觸動了玉蟬兒的心事。在草坪上晾衣物時,她的動作越來越慢,索性將手搭在繩上,整個停下。怔有一時,玉蟬兒才又緩緩動作起來,將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
草堂裡只她一人。玉蟬兒怔怔地坐著,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已是深秋,落葉較前幾日更多了,無論有風無風,長在樹上的葉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葉子到了該落的時候。
玉蟬兒望著窗外大大小小、紛紛揚揚、飄飄蕩蕩的片片葉子,心事更是重了。不知過有許久,玉蟬兒輕嘆一聲,喃喃吟道: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
玉蟬兒正自吟詠,忽然感到身後有動靜,扭身一看,見鬼谷子不知何時已從洞中走出,正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後,趕忙止住,臉色緋紅,不無尷尬地低頭道:“先生。”
鬼谷子在她前面並膝坐下,慈愛地望著她,接著吟道:“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玉蟬兒忖知鬼谷子已經看破自己的心事,將頭垂得更低。
“蟬兒,你有心事,可否說予老朽?”
玉蟬兒將頭又埋一時,陡然擡起,面色也恢復正常,輕聲道:“先生,其實也沒什麼,方纔是蟬兒胡思亂想,現在好了。”
“哦,”鬼谷子依舊笑吟吟的,“能否說說,你都胡思亂想了些什麼?”
“是些世俗妄念,蟬兒控制得住。”
鬼谷子笑道:“這個世上,只有兩種人心無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兩者都不是,有此妄念,爲何要控制它呢?”
“這……”玉蟬兒囁嚅道,“蟬兒既來谷中隨先生修道,就不該——”
“不該如何?”
“不該再生情心。”
鬼谷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說說它吧。”
“是這樣,”玉蟬兒略頓一下,緩緩說道,“蟬兒本已斷絕俗念,一心向道。可……這些日來,這顆情心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萌動。蟬兒抗拒它,壓抑它,平息它,可……它游來移去,總也不走,稍有觸及,就又鮮活起來。先生,難道蟬兒……”不無憂心地望向鬼谷子,“真的完了?”
鬼谷子哈哈大笑起來。
玉蟬兒怔道:“先生爲何發笑?”
“在笑我的蟬兒。”
玉蟬兒急道:“蟬兒心中苦惱,先生卻……”
“蟬兒,”鬼谷子斂住笑,緩緩說道,“你是誤解道了。來,老朽這就說予你聽。”
玉蟬兒挪過幾步,偎依過來,仰臉望著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撫摸她的秀髮:“孩子,情心與道心,其實並不衝撞。道既存在於萬物之中,自也存在於世俗之情中。”
玉蟬兒眼睛大睜,靈光閃動。
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繼續說道:“天地有陰陽,禽獸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陽陰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蟬兒恍然大悟:“先生是說,生情與修道,二者並無相礙。”
鬼谷子點頭:“非但無相礙,反倒是相輔相成。追溯上去,陰陽之道,始悟於黃帝。黃帝是見道之人,一日偶遇,二人身心合一,不捨不離,終悟陰陽交合之理。”
聽到“交合”二字,玉蟬兒臉色緋紅,埋下頭去。
鬼谷子接道:“不悟情心,難通道理。不識男女之事,何知陰陽之化?蟬兒若有情心,只管放任它去。緣到情到,緣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受此點撥,玉蟬兒心中疑慮頓消,驚喜交集,倒身叩道:“蟬兒謝先生點化。”
鬼谷子起身,緩緩走出草堂,自到谷中漫步去了。見先生走遠,玉蟬兒在堂中又怔一時,取過琴來,面窗擺開,信手彈去。
琴聲輕快流暢,忽如溪中鴛鴦戲水,忽如樑上飛燕呢喃。正在不遠處採集蘑菇的蘇秦、童子聽到,止住腳步。
蘇秦從琴聲中聽出了愛的樂章,細加揣摩,認定是張儀的好事成了,甚是爲他高興。又聽一時,蘇秦開始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訴,並不是那種獲得愛情後的喜不自禁,而是仍在尋求或探詢。然而,她在尋求什麼,探詢什麼,他卻聽不出來。
蘇秦思忖有頃,徵詢的目光望向童子:“師兄,聽出師姐在彈什麼嗎?”
童子轉過頭來,奇怪地盯他一眼:“你這人真是木頭,蟬兒姐在對你說話,你卻不知?”
“對我說話?”蘇秦大吃一驚,怔有半晌,方纔問道,“敢問師兄,蟬兒姐在說什麼?”
童子順口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師兄你……”蘇秦臉上一熱,急急攔他話頭,略頓一頓,“師兄必是聽錯了。師姐一心向道,如何會生此等俗心。再說,縱使師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蘇秦。”
童子白他一眼:“師兄只是聽琴,師弟想到哪兒去了?”
遭童子搶白,蘇秦無言以對,半晌,不無尷尬地垂下頭去。童子緩緩起身,朝蘇秦笑笑:“師弟,走吧,不要只顧想心事,誤了前面的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