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臏點頭。
龐涓揮杖再道:“孫兄再看,這是陘山。陘山是要塞,昭陽在此經營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是我南部一塊腫瘤。景合三萬大軍晝伏夜行,潛往此處,必有圖謀。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將趁我援宋之際,襲擾大梁。”略頓一下,眼望孫臏,“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孫兄可有退敵妙策?”
“請問賢弟作何部署?”
龐涓呵呵笑道:“孫兄不肯先說,愚弟只好露醜了。”將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擬引兵四萬,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進,奇襲符離塞,截斷昭陽歸路。宋軍見援軍到來,必死守彭城。昭陽前不克彭城,後無退路,向東是齊境,齊必防備,向西是睢陽,宋偃必死戰。昭陽無路可走,只能回師與我決戰。我有睢水,又有符離要塞,可抵數萬大軍。昭陽欲退不能,欲進不得,糧草接濟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將竹杖指向陘山,“兄可引兵二萬,屯於安陵。景合聞我大軍援宋,必涉洧水襲擾大梁。待景合軍出,兄可沿洧水一線斷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斷然難攻。楚人反觀後路被抄,必無戰心,兄只需以逸待勞,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擊潰景合。至於昭陽,自有涓去收拾!”
孫臏盯視沙盤,沉思良久,眉頭微皺。
龐涓看在眼裡,心中忐忑,小聲問道:“孫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處?”
孫臏擡頭望向龐涓:“如果與楚決戰,就敵我情勢而言,賢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龐涓聽出孫臏話音,急道:“究竟何處不妥,孫兄直說就是!”
“敢問賢弟,此番出征,賢弟是想解救宋圍,還是想與楚人決戰?”
“這……”龐涓略怔一下,“當然是解救宋圍!”
“若是解救宋圍,賢弟這麼部署,或能取勝,卻不爲上策。”
“哦?”龐涓驚道,“請孫兄詳解!”
孫臏指著睢水:“賢弟請看,昭陽用兵謹慎,必於符離塞、睢水一線設防,賢弟長途奔襲,萬一泄密,就難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賢弟如願控制睢水,將昭陽大軍困於睢水以北,也難以在短期內將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國之士,一旦受困,反會堅其死志,傷亡必大,此其三也。楚軍受困,楚王必竭力營救,楚國援軍旬日可至,賢弟若是不能速決,必將腹背受敵,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賢弟數萬大軍遠離本土作戰,若是不能速決,我庫無積粟,即使最終戰勝,也傷國家根本!”
孫臏一番分析入情入理,龐涓聽得傻了,愣怔半晌,點頭道:“孫兄所言甚是。依孫兄之見,何爲上策?”
孫臏眼望沙盤:“請問賢弟,對楚人來說,距我邊界三百里之內,何處最是緊要?”
龐涓略略一想,將竹杖指向項城、宛城:“這兩處地方,項城、宛城。項城爲楚輜重所在,北方諸郡所產粟米,皆存於此,城中有大倉十二,儲庫糧三百萬擔,宛城所冶之鐵,也多存於此,爲昭陽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備守軍一萬八千,三倍於其他城邑。至於宛城,是楚國冶鐵重地,眼下鐵貴於銅,宛城之重,不下於韓國宜陽,楚國因而築方城護之。”
孫臏將目光從項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項城,審視有頃,手指項城:“就是此處!”
龐涓似是不解:“請孫兄詳言。”
孫臏侃侃說道:“賢弟可引大軍四萬,對外誆稱六萬,大張旗鼓地引軍援宋,兵發睢陽。將近睢陽時,賢弟可偃旗息鼓,急轉南下,繞過苦縣,直奔項城。昭陽萬想不到我會突襲項城,項城精銳或調往宋境,或調往陘山,守備必爲老弱,不堪一擊。賢弟可四下圍攻,大造聲勢,項城危急,必向昭陽、景合求救。昭陽不捨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項城勢危,一定回援,此時——”
龐涓陡然明白過來,不無興奮地朗聲接道:“孫兄可趁機奪佔陘山要塞,去除這個腫瘤。景合聞陘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項城,景合見陘山已失,只好回頭再奔項城,涓於途中伏兵擊之,孫兄再於後面夾攻,景合之衆必潰。昭陽聞景合有失,項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圍不戰自解矣!”
“賢弟所言甚是。”孫臏連連點頭,“宋軍聞我出兵,必會死戰。楚軍聞我襲其糧草重地,軍心必亂。待景合兵敗,昭陽倉促回救之時,我或可一舉而下項城,據城以守,或可回軍守住陘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與楚抗衡。此時攻守易勢,楚人疲於奔命,我則以逸待勞,勝負不戰可判矣!”
龐涓擊案叫道:“孫兄好計謀,伐楚籌謀,就此定了!”
經過三日苦戰,昭陽終於攻克符離塞,驅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數日,宋公已經詔令周圍十幾個城邑棄守,兵卒調防彭城。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紛紛攜帶細軟、家丁入彭城避難,公子皮再得將士一萬餘人不說,更添蒼頭數萬,聲勢大振。
攻克符離塞後,昭陽不費吹灰之力,連得宋城十餘座,同時分兵警戒碭山、睢陽宋軍,親率主力於第二日傍黑兵臨彭城。
昭陽將彭城團團圍住,下令楚軍四面攻打。昭陽連攻數日,一度打破南門,又被宋人拼死頂上。昭陽正在苦思破城之計,探馬報說魏人援宋,龐涓親率大軍六萬開赴睢陽。
昭陽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繼續攻城,一面分兵一萬增援符離塞。
與此同時,在陘山要塞的將軍府中,景合正與景翠及幾員副將商議軍務,一名軍尉急急走入,大聲報道:“報,魏將龐涓率軍五萬,已於昨日辰時開往睢陽!”
“昨日辰時?”景合急問,“何人爲副將?先鋒是誰?”
“回稟將軍,副將、先鋒俱是公子卬。另有監軍一人,名喚孫臏。”
“孫臏?”景合一怔,擡頭望向衆位將軍,“你們可知此人?”
衆將皆是搖頭:“末將不知。”
景合思忖有頃,轉對軍尉道:“再探!”
“是!”
軍尉走後,景翠問道:“父帥,魏人已經動窩,我們也該出征了吧?”
景合捋須有頃,正欲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一名參將走進:“報,荊先生求見!”
景合轉對諸將:“荊先生來了,你們先回營帳,待命出征!”
聽到“荊先生”三字,諸將皆是滿面喜色,應諾出帳。
景合轉對參將:“有請荊先生!”
參將領命出去,不一會兒,領進一人,年約四十,著裝儒雅,一進門就跪地叩道:“草民荊生叩見將軍!”
景合欠欠身子:“荊先生免禮!”手指客位,“先生請坐!”
荊生謝過,起身坐下。
景合笑問:“公孫先生可好?”
荊生拱手揖道:“回將軍的話,公孫先生甚好。先生託在下捎來玉璧一雙,以謝將軍!”從袖中摸出一隻精美禮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開,果是一雙玉璧,精美絕倫,微微笑道:“既是公孫先生大禮,在下卻之不恭,這就收了。”將禮盒合上,遞予景翠,轉對荊生,“不瞞先生,這些日子東奔西走,將士們都饞壞了,方纔本將還在念叨你呢!貨都帶來了?”
“回將軍的話,”荊生點頭道,“草民接到將軍命令,連夜宰殺,先送三十車來,餘下三十車,兩日後送到。”
景合樂不合口:“好好好,難爲先生了!”轉對參將,“荊先生從葉城一路趕來,想是累壞了,安排先生先去歇息!”
“末將遵命!”
荊生看出景合軍務在身,拱手辭道:“景將軍,草民告辭!”
景合送至帳外,復進帳中,對景翠道:“將三十車鮮肉分發三軍,讓將士們飽餐三日,待龐涓兵至睢陽,再行出征!”
“末將得令!”
走出將軍府門,參將正引荊生前往驛館,遠遠看到守關的軍尉領著十幾名關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來。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兇的不是別個,卻是張儀。
自於宿胥口外與蘇秦別後,張儀繞道韓境,因盤費短缺,在韓都新鄭滯留十數日,設法掙到幾個布幣,才又出城南下。張儀欲過方城,由宛、穰入郢,謁見楚王。而方城東西長約百餘里,中間並無關卡,要想取道宛城,必過陘山要塞。張儀無奈,只好復入魏地,由魏入楚,於昨日晚間趕至陘山。由於天色過晚,關門已閉,張儀與衆人候至今辰,好不容易等到開關,竟被楚人無端扣押,身上錢財也被悉數沒收。
張儀並不惜財,但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那一金卻是難以割捨,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讓他們將其歸還。
軍尉聽得心煩,將槍尖頂住他的後背:“你這奸細,要是再嚷一聲,老子捅了你!”
張儀見他兇狠,不再吱聲。荊生見過關行人均被押送過來,就如犯人一般,轉對參將道:“請問將軍,他們犯下何事了?”
參將掃過衆人一眼,輕聲說道:“沒犯什麼事,不過是些路人。近幾日將軍頒令,凡是過關人等,許進不許出,暫時扣押關內,待過幾日,自會全部放行。”
荊生點點頭,與參將候於一側,讓軍尉押著衆人先過。
張儀看到參將,見他衣著,知是管事的,眼珠兒一轉,突然一個轉身,斜刺裡跑到參將跟前,大聲嚷道:“將軍,請管束你的部下!”手指軍尉,“那廝搶走在下金子,請將軍爲在下做主!”
軍尉急走過來,正要去拖張儀,被參將止住。
參將望向軍尉,冷冷問道:“你拿走這位客官的金子了?”
軍尉勾下頭去,輕聲辯道:“回將軍的話,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攜帶魏幣,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細,暫時將其沒收,待拷問明白,再作處置!”
張儀聽得明白,再次嚷道:“將軍,此人搜查包裹,單選貴重之物查驗,分明是謀財,請將軍明鑑!”
荊生看一眼軍尉,知他是個老關吏,心中早已明白,轉對張儀道:“請問客官,軍爺沒收你多少金子?”
張儀應道:“只有一塊!”
荊生當下從袖中摸出兩塊金子,遞過來道:“客官請看,在下這裡予你兩塊,權抵你的一塊如何?”
張儀冷笑一聲,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謝了。在下只想討要在下的一塊金子,莫說你是兩塊,縱使十塊,在下斷也不換!”轉對參將,“聽聞楚人善於治軍,這塊金子,還望將軍爲在下做主!”
參將轉望軍尉:“客人的金子呢?”
軍尉從袖中摸出一塊金子,雙手呈予參將:“就是這塊,請將軍查驗!”
參將接過,反覆查看,並不見稀奇,遞還給張儀,笑道:“客人請看,可是這塊金子?”
張儀驗過,點頭道:“正是!”
“既是你的,可以歸你了!”
張儀納入袖中,朝參將拱手:“謝將軍了!”復轉身走進那隊人中。
軍尉恨恨地瞪張儀一眼,拱手別過參將,押上隊伍繼續前行。
荊生望著張儀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據,一口一聲在下,定非尋常人物。且此人不顧死活,一心討要那塊金子,想是另有緣故!那軍尉恨他入骨——”
想到此處,荊生陡然打個驚愣,略想一下,轉對參將拱手道:“將軍,在下暫不去館驛了。眼下尚早,在下想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貨了。”
參將亦拱手道:“荊掌櫃既如此說,在下就不陪了。”從腰中摸出一隻令牌,“這幾日查得緊,你拿上這個,就無人阻你了。待事兒辦完,你可自去驛館,在下都已安排妥了。”
荊生接過令牌,謝過參將,到卸貨的地方查看一圈,尋人問出扣押過往行人的院落,急趕過去,果見門口戒備森嚴,滿院子都是過關路人。衆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發生何事,個個面呈憂容,但沒有誰敢吱一聲。
荊生向守衛出示令牌,邁步走進院子,在裡面尋找一圈,不見張儀影子。荊生拉過一名兵士,悄悄塞給他幾枚步幣。兵士藏過銅子,順手指指最裡面的一間屋子:“想是被關進那兒了!”
荊生暗吃一驚,急步走向那間屋子,果見房門緊閉,側耳一聽,裡面傳出沉悶的擊打聲。荊生急急敲門,好一會兒,房門閃開一道細縫,一隻腦袋從裡面伸出。荊生一看,正是那名軍尉。
軍尉這也認出荊生,陡吃一驚:“是你——”
荊生不及他做出反應,用力一推,閃身進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線昏暗,張儀兩手被反綁,口中堵上一塊棉布,已被打得皮開肉綻,人事不省。幾名兵士手拿棍棒候立於側,見有外人來,顯得不知所措。
軍尉知他來路,以爲是專門查他來的,早已魂不附體,返身關上房門,小聲辯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國奸細,在下正……正在拷問!”
荊生冷冷看他一眼,從袖中緩緩摸出一隻袋子,啪地一聲扔在地上:“軍爺犯不上爲這區區一塊金子費力拷問了!這點小錢,算是在下慰勞諸位的,軍爺與諸位……”手指幾位正在行兇的兵士,“拿去買杯酒喝。”
軍尉望望錢袋,又望望荊生,竟是怔在那兒。
荊生手指張儀:“此人與在下有些糾葛,軍爺若是不想招惹麻煩,就請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時分,將此人送至館驛,在下只在那兒候等。”
軍尉哪裡還敢多話,只管頻頻點頭。荊生盯住他又看幾眼,拉開房門,大踏步出去。
人定時分,那軍尉果然帶人將張儀悄悄擡進驛館。
夜半時分,荊生正在爲張儀敷傷,見他悠悠醒來,長出一口氣道:“客官總算醒了!”
張儀懵懵懂懂地覺出眼前的原是白晝所見之人,回首細想這日發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無感動地輕嘆一聲,脫口問道:“在下與先生非親非故,先生爲何要救在下?”
荊生笑道:“因爲我想知道,客官爲何只在意那一塊金子?”
張儀摸摸袖口,見到金子仍在,亦笑一聲:“看來,先生是個好奇人了!”
翌日晨起,荊生使人將張儀小心翼翼地擡上自己馬車,別過前來送行的參將等人,與卸完貨的三十輛牛車一道馳出軍營,轔轔馳往葉城。
行有一程,因路面不平,馬車顛簸不已,張儀遍體是傷,疼得齜牙咧嘴,強自忍住。荊生看在眼裡,停下車子,使人抱來六牀被褥墊在車內,將張儀重新擡上,命令御手緩緩行駛。張儀疼痛果然減輕,笑對荊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荊生搖搖頭,又點點頭。
張儀異道:“先生爲何先搖頭,後點頭。”
荊生笑道:“要想知道這個,你得先說那塊金子!”
張儀亦笑起來,遂將秦人奪佔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細述一遍。又見荊生這般仗義,張儀也就不加隱瞞,將赴洛陽學藝及進雲夢山求拜鬼谷先生等事一併說了。張儀本就口若懸河,這又路途漫長,時間從容,自是講得詳盡,聽得荊生張口結舌,愣怔半日,方纔驚道:“如此說來,魏國大將軍龐涓是張子師弟?”
“正是。”
荊生連連揖道:“失敬,失敬!”
張儀苦笑一聲,輕輕嘆道:“唉,命運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時,龐涓那廝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卻封侯拜將,風光無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幹出一番大業,誰料剛入楚地,竟就無緣無故地捱上這頓狠揍!”
荊生笑道:“說起這個,在下倒要恭賀張子。不瞞張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遲些,只怕張子眼下已被他們扔到荒坡上,讓那野狗吃了。”
張儀驚道:“在下與他們無怨無仇,爲何要置在下於死地?”
“因爲張子不該不依不饒,堅持討要那塊金子,更不該將此事訴諸參將。”
“這……”張儀急道,“我就不信,楚國難道沒有王法,容許此等惡人爲非作歹?”
“唉,”荊生嘆道,“楚地關卡俱是肥差,關吏多是王親國戚,世族貴胄,尋常百姓根本沾不上邊!這些蛀蟲個個貪得無厭,雁過都要拔毛,何況是過關百姓?張子與他們較力,能夠不死,已是洪福了!”
張儀朝荊生拱手揖道:“這麼說來,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說這個了。”荊生笑道,“張子欲至何處,可否告訴在下?”
“欲去郢都求見楚王。”
“張子大志,在下敬仰。不過,郢都遠在數千裡之外,張子眼下這樣——”
張儀輕嘆一聲:“唉,聽天由命吧!”
“這樣吧,”荊生略一思忖,“在下在葉城有些生意,張子若是不棄,可在城中小住幾日,待傷勢好些,再上路不遲。”
“如此甚好,只是——這麼麻煩先生,實叫在下過意不去。”
荊生順口接道:“張子若是真的過意不去,可幫在下做點小事。”
張儀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當爲先生效力。敢問先生,欲讓在下去做何事?”
“張子會算賬否?”
“數術之學,在下少時即知。”
“如此甚好。”荊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個賬爺,有勞張子幫忙幾日。”
聽到只是要他幫忙做幾日賬爺,張儀呵呵一笑,慨然允道:“小事一樁,就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