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天顏賀凱還

這日黑衣人去了一座拜服於草原之鷹的城池之內，但見夏雨打白荷，碧葉傾珠淚，便就著一場雨，落座到飛檐下的白石階上，臨水吃起帶來的果子。

這果子小巧圓潤，有一層薄如片翼的紙皮覆蓋，撥開便是澄黃如金，入口微澀，回味甘甜，咬著沙沙作響。黑衣人心想若是佩圖拉博在此，抑或換羅格·多恩來，見了這外形熟識的果子，也不知是敢吃還是不敢。

雨落漸息，極遙遠的天邊，一線紅光遙遙地繞著黑煙往上飄起，黑衣人稍稍一算時間，正該是帕拉丁王都城牆上燃起的通天烈火。他稍稍一笑，往那方向緩步走去。

縱戰鼓杳不可聞，長街仍是一片空空，家家閉門鎖戶。又行了有兩三個時辰，離了小城，便是一片野草繁茂，少見高木的草原。

原上連著城門樓的一條直路被車馬踏得平整，儼然一條土色爲底，摻上濃綠的長道，放進整片的原野裡頭，又是一根細細長長的綿延絲絛。

黑衣人側耳一聽，從直道上讓開，悠悠踏著野草而走。

不多時，整支的車隊匆匆而來，看裝點形象，是個圓頂的車架，光車駿馬，朱丹其轂，馬背上馱著乾糧，車裡載著捆捆的絲綢，又存了數箱的瓷瓶，約莫似是個做生意的富商。

黑衣人從地上踢了塊碎石子兒，打碎了一根輪輞，馬車霎時騰翻，嘩啦啦帶著瓷瓶側著砸進土裡，裡頭的人翻滾了兩圈，落出木門外頭，橫摔在黃土上。

這人打扮得似是個富貴角色，腰繫玉帶，綾羅錦袍，大肚癡肥，見了他便放聲大哭，道：“我這……車栽了土裡，商也行不成了，這日子連天的打仗，好容易湊得了一趟……”說罷又幹嚎個不停，抖若篩糠。

“你倒是認得我，”黑衣人笑道，抽了一根車架上的硃紅木轅，將那人打得在地上滾了一圈兒，“幹甚麼哭？大汗可是打進你家中去了？”

“是，是，察合臺可汗將我家裡的房子都掀了，哎呦，爺還是讓我死了的好啊！”這下那人倒是當真咿咿呀呀地哭起來，滿口的討饒。

黑衣人面如霜凝，本想戳破這帕拉丁逃難王公的蠢笨謊話來取上一樂，被這麼一哭，反倒是反胃的興致散了個乾淨。他擡手結果了那人，喊上一聲，讓一隊的僕從各自散去，自個兒逃奔去避禍。

待他離開幾裡，清風涌來，只聽瓶罐翻倒，撕帛斷綢，一羣粗布麻衣的男女大著膽子又回來，從車架裡撿拾出不少貴重的物什拿走。

黑衣人並不去管，只盯著天邊那漸漸旺了的火勢，手裡捏出個訣，溝通起一道當至的金魂。

一路向北，憑風而去，腳下拋去千丈碧原，頃刻便度萬里萱海，約半日有餘，就到了帕拉丁的王都。

這本是處瓊樓玉宇，亭臺迴廊的豪華景象，水波繞軒，風縈華舫，天曉得起在多少民脂民膏上頭，耗幹了多少得力工造匠的性命，才趕造出這寶軒大殿。

今時一瞧，模樣卻已大變，只見樓閣隳滅，軒榭頹折，處處是一片熾火熊熊，閃電大旗獵獵招展，反倒多了一派浴火殘垣的雄偉氣勢。

宮門已破，喊殺漸弱，處處是焦炭的屍首和劈裂的厚甲。得了察合臺的軍令，草原人也沒膽子陽奉陰違，私底下一個個不敢行私掠之舉，一門心思磕在圍堵逃難貴族之上，守著各扇門戶持刀以待。

可汗大帳之下多有識得黑衣人者，決戰之前，他已將那傳奇故事從風起青萍崖下、一統奧林匹亞，講到結識了異國他鄉的扎伊汀·阿蘭噶，再到與那石頭亦友亦敵，自白骨冤靈裡尋回鬥士，遇上唯一家庭齊備的少王，又落進幽邃的魔窟之底……

故事剛臨到要見雙翼聖使的關頭，軍情就到了最後一道關卡，黑衣人只得可惜地收了攤子，告訴那自告奮勇要替他筆書成冊的草原人，前文自可隨意傳述，後文要待來日方長。

坍圮宮牆之內，大殿之中，兵馬已踏破了宮門。察合臺可汗彎刀歸鞘，冷眼俯瞰，周圍親兵環繞，將帕拉丁之首與其護衛圍在殿中。

勝局既定，無可迴轉，有戰士已被派去，將大帳的金雷閃電之旗掛上城牆，逐出無關人等，一一取走可用的寶物，再一炬焚宮。

他忽聽得背後輕輕一陣風動，便沉聲道：“你來了。”

“我來了。”莫爾斯道，審視著此番場景，嘴邊勾得一笑：“我見那天上起了紅光，就知道你這兒正打起最後那一場仗，就瞧你來了。現下你打算如何？”

可汗不答話，上前一步，銀光似電，刀鋒出鞘。

他盯著那幾個護衛，挑刀一指，靜立以待，幾個侍衛兩股戰戰，不多時，一個打頭的灰甲侍衛竭力一喝，長刀一豎，白刃過頂，堪堪朝著察合臺腰腹而來。

可汗微微一點頭，手下刀光一吐，在護衛的刀尖將要刺到身前之刻，白虎刀錚然劃空而至，將護衛的長刀一切兩斷，鐺鐺兩聲打落在地，他手腕又是一轉，刀刃斜刺而至，呼地一響，便斷下護衛的頸項，只是令那頭顱仍接著身軀，保下一具全屍。

“捐軀爲國，保鄉衛土，不枉豪傑。”可汗傲然道，從容一甩刀身紅血，殷然血雨紛紛而落，灑出一圈長弧。

他復又舉刀，其意不言而明。又有幾名侍衛一一地上來，或疾刺出刀，或劍鋒斜轉，各使本事，仍接連倒在大汗刀下。察合臺的戰士擡離了屍體，默默地不作言語。

不多久，殿上的帕拉丁人，便只剩得兩三個侍衛，與那癱坐不起的王公。室內也漸漸地靜了，外頭的烽火似是被重重殿牆一級級地隔開，將喧囂留置在外。如此僻靜。

可汗見無人再戰，便刷的一聲收刀，就要走開。那王公忽地往前撲來，伏在地面嵌金絲的精雕封水晶石板上，怒而喝道：“你何不殺我！”

可汗充耳不聞，王公嚎叫愈哀，聲色愈厲：“察合臺可汗，你怎不對我揮刀！伱怎不親手取了我的命去！”

可汗擡臂揮了揮手，神色淡淡，了無意趣。

黑衣人見王公猶未醒悟，便補充著笑道：“你又怎配得上這份殊榮？”

王公面色霎時一片灰敗，捂著胸口，哀極傷心，竟生生從口中咳出一口血來。

幾名戰士立刻上前，一刀一斬，王公與侍衛的頭顱紛紛骨碌碌地滾下，落進滾燙的血泊裡，仰面朝天，雙目不暝。

須臾，一簇火舌攀上殿柱。

黑衣人隨大汗出得宮門。離了高堂大殿，蒼穹碧宇重現在上，千載雲流，百世晴空，白日裡便是一輪金烏，晚夜間就輪得衆星繞月，此等風光，在巧高里斯亙古不變。

鐘樓上巨鍾隆隆，響徹城池內外。可汗目視天穹，面似古井無波。

“此方戰事已了，恭祝可汗大勝。”黑衣人道。

可汗回了神，低首應道：“天地間一戰已了，星河外征戰猶多。羣星何不能歸諸一國？只不知，我這一去，又需何時復歸曠野。”

一道聲音響起。“漫漫路，重重關，勝歌止，血未寒，火盡煙消，戰鼓難息，意未了，便與天光一相較。”

可汗朝著那新來的人聲望去，入眼滿目金芒，如視日而淚流。

他大笑道：“烈火有絕時，碧血換汗青。是歸是去？戰鷹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