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母心事重重，沒有留意到鄔意，還是鄔瑾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筷子，起身伸長手臂，從他面前取過碗，給他撈出一碗麪，又給他倒了許多的佐料。

鄔意手忙腳亂接在手中，著急忙慌拌麪，鄔瑾吃完，放下筷子，對鄔意道：“不急，慢慢吃，吃完了我有話說。”

他一開口，鄔意忽然就放鬆了，屋中凝重的氣氛驟然一鬆，連面都跟著香了起來。

飯後，屋子裡收拾乾淨(jìng)了，一家四口對著燈火而坐，鄔母猜到鄔瑾是要說莫府的事，神色依舊不善。

鄔瑾提起茶壺，給父母面前的茶盞裡倒上一碗放涼的茶水：“爹，餅鋪今日是不是沒有生意？”

鄔母一心都在管束鄔瑾身上，已經(jīng)將餅鋪放在一旁，忽然聽鄔瑾提起，心裡“咯噔”一下，連忙看向鄔父：“不是送去程府了？”

鄔瑾不等鄔父開口，直接道：“程三心善，知道今日餅鋪沒有生意，所以出了銀子把餅包下，他能買下一次、兩次，卻不能每天都來光顧，我們也沒有臉掙這個錢。”

鄔母沉默半晌：“關(guān)了就關(guān)了，原來怎麼過的，還怎麼過。”

鄔意吞吞吐吐：“娘我、我還欠劉家錢，每個月都要還那麼多貫錢，沒有餅鋪”

鄔母板著臉：“我另給你尋個營生。”

鄔瑾不再多說餅鋪一事：“我會回莫府去。”

“你敢！”鄔母立起兩條眉毛，猛地起身，狠狠盯著他，“我不許你去！”

鄔瑾面不改色，溫和地看了母親一眼：“阿孃，那時候爹斷了雙腿，家中分文沒有，若是沒有莫府，兒子的學(xué)業(yè)何以爲(wèi)繼？沒有莫府，我們家也開不出餅鋪，沒有莫府趙先生教導(dǎo)，兒子更寫不出這些文章。”

不等鄔母開口反駁，他繼續(xù)道：“莫府於咱們家是恩義，縱然有所謀，也是施恩在前，咱們吃了、喝了、用了，不能把嘴一抹，再把一些沒用的東西送回去，就能抹去的。”

鄔母道：“那也不必你捨棄前程去報恩！”

鄔瑾無奈一笑：“我沒有捨棄前程，也沒有要入莫府入贅，只是莫府危如累卵，四面八方都是敵人，我若是此時走了，還能算得上人嗎？”

“再者——”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讓苦澀滋味浸潤心脾：“再者，沒有莫姑娘，我不知?dú)g欣爲(wèi)何物，縱然是天花亂墜，我也不曾擡頭看過，如今一切，我甘之如飴，我知爹孃辛苦，不敢有絲毫懈怠，還望爹孃也知我心中苦楚，成全一二。”

鄔母咬牙道：“若是我們不成全呢？”

鄔瑾一言不發(fā)，和母親對視，片刻過後，鄔母眼珠子往上一滾，將眼淚滾了回去。

她從鄔瑾眼中看到了堅(jiān)持——嘴上說著請父母成全，然而心裡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去莫府，要爲(wèi)了莫姑娘做牛做馬。

“你、你爲(wèi)了個姑娘，要耽擱自己到什麼時候？你今年已經(jīng)二十，難道就這麼在莫府混下去？等你願意去考時，還能考的上？你不入贅，難道還能讓莫姑娘下嫁？”

“考的上，”鄔瑾笑了笑，“阿孃也憂慮過多，別說莫姑娘不知我心思，就是她知道，她將來要招誰爲(wèi)婿，要嫁誰爲(wèi)妻，都在她抉擇之內(nèi)，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做我應(yīng)做之事，並不想因此而困住她。”

鄔母一瞬間有些喘不上氣來。

大約是這場雨未曾下的透徹，吹來的風(fēng)總是帶有幾分悶熱，汗水順著她鬢角往下淌，流過她因爲(wèi)操勞而提前衰老的面孔，落在洗的發(fā)白的衣襟上。

“我都是爲(wèi)了你好啊！”

“阿孃，我知道，”鄔瑾儘可能的柔和了聲音，安撫她，“我知道您是爲(wèi)我好，但是我自己能做主。”

鄔母知道沒有了挽回餘地，他的話就是箭矢，直直插入了她心內(nèi)——他維護(hù)莫姑娘之心，刺痛了她這個做母親的心。

她想不明白，兒子到底在莫府經(jīng)歷了什麼，纔會變得如此陌生，以至於在他的眼裡，錦繡前程都可隨手拋去。

那個莫府，抹殺了鄔瑾的聽話和懂事，那個莫姑娘，也搶走了她引以爲(wèi)傲的兒子。

她胸中激盪著憤怒、恨意、茫然，衝入眼眶之中，聚攏起熱淚，滾落下來。

鄔父長嘆一聲：“你娘說的對，要報恩，就非得把自己填進(jìn)去？外面那些話傳的那麼難聽，你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去，你挺不直腰桿！”

鄔瑾擦去鄔母眼淚，又將那茶碗送到鄔母嘴邊，讓她喝了兩口，低聲道：“我不在乎。”

他放回茶盞，抓住了鄔母的手，像是從鄔母手中接掌過整個鄔家：“娘，餅鋪明日便去尋鄒親事兌出去，兒子替莫府辦事，所得銀錢，並非不義之財(cái)，您和爹安心花用，在家中好好歇著。”

他看向鄔意：“老二，明日你隨娘一起去見鄒親事，尋一處二進(jìn)的宅子買下，儘快搬離這裡。”

鄔意本是如坐鍼氈，此時聽了鄔瑾吩咐，連忙點(diǎn)頭，心裡暗暗雀躍了一下。

“哥我的債怎麼辦？”

“我替你留意營生，在這之前，你去花行買花，沿街去賣，不夠還的，我再替你墊上。”

鄔意方纔還雀躍的心立刻偃旗息鼓，落了回去，撅著嘴答應(yīng)一聲——賣花比賣餅苦，動輒便要在酒樓裡穿梭來去，時常還要遭人驅(qū)趕，花又嬌嫩，容不得你歇息片刻。

鄔瑾慢慢起了身，向鄔父、鄔母行了大禮，走到院子裡時，溼潤的風(fēng)中，有各色花香，讓他想起莫府常薰的香片，花香依次在身邊氤氳開來，常令他想起莫聆風(fēng)。

他攤開手，看了看手掌，收攏成拳，要逐漸地將一切都抓在手中。

這場雨直到夜裡才下透了，澆了整整一夜，鄔瑾在寅時末起來，院子裡已經(jīng)漫進(jìn)水來，開門一看，整條十石街都積了水。

李鰥夫開了門，拿瓢往外舀水，那門板“哐當(dāng)”一聲，倒在地上，鄔瑾蹚水過去，幫著扶起門板來，放在一側(cè)。

李鰥夫衝著鄔瑾笑了笑：“瑾哥兒，那些話，別往心裡放，好好唸書。”

鄔瑾點(diǎn)頭：“是，謝謝您。”

他又從水裡蹚回家，拿起笤帚，把水掃出去，鄔母聽到動靜，連忙起身出來，接過笤帚，啞著嗓子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