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垂花門，莫聆風(fēng)就聽到了程廷的大嗓門，夾雜著洪鐘般的笑聲：「看我兒子這小單眼皮！這胳膊！這手勁！以後是個大將軍??！」

程家大哥「嗤」的一笑：「黃鼠狼誇兒香?！?

幾個女眷登時笑倒，程家二哥接了一句：「刺蝟誇兒光?！?

程廷無言以對，又氣又惱，張嘴就喊：「娘！您看大哥、二哥！」

程夫人「啪」一巴掌扇在程家大哥腦袋上：「小兔崽子！我孫兒做大將軍礙著你的事兒了？」

大哥「哎喲」一聲，捂著腦袋站起來：「娘別動手，你兒子就靠這腦袋吃飯，要是打壞了——」

程夫人轉(zhuǎn)動手腕：「打壞了娘養(yǎng)著你們一家子。」

大哥眼看又要捱揍，一邊求饒，一邊往外跑：「我去看看爹回來沒有！」

他一腳跨出門檻，剛要拔腿狂奔，就見程泰山和莫聆風(fēng)已經(jīng)拾階而上，急急收住腳步，整理衣冠，站直身子，拱手道：「爹，莫將軍。」

屋中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衆(zhòng)人連忙起身，迅速扶釵整鬢，正冠撣衣。

大哥讓至門邊，伸手請程泰山和莫聆風(fēng)入內(nèi)，屋中又是一連串的問候聲。

程廷半躺半坐，手腳不動，兩眼朝莫聆風(fēng)使勁：「聆風(fēng)！快來！」

程泰山橫眉豎眼：「聆風(fēng)也是你叫的？」

「啊？」程廷畏畏縮縮，「我也不能叫阿尨啊，那我叫二狗？」

他低頭看一眼躺在火盆邊的老黃狗：「也行——」

他再看程泰山攥起來的拳頭，慌忙把剩下的話嚥了回去：「是，兒子往後不敢再對莫將軍不敬?！?

程泰山看朽木似地剜他一眼：「叫姑姑。」

「什麼？」程廷使勁一眨眼睛，張不開嘴，扭頭看向程夫人，含糊道：「娘，她還站著呢。」

「都站著幹什麼，坐下，」程夫人笑著起身，走到莫聆風(fēng)身邊，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端起茶盞遞給她，「今年新鮮的桂花酒，你嚐嚐，回頭給你送兩壇去?！?

她瞪著程泰山：「你一來，半點笑聲都聽不著，你到前頭去！」

程泰山不便在大年三十和夫人上演一場全武行，只能從鼻孔裡哼出兩道粗氣，對眼前的烏煙瘴氣視而不見，前往書房躲清靜。

他又不甘寂寞，兩眼在屋中一掃，帶走了程家大哥。

程泰山一走，屋中連主子帶下人都悄悄鬆一口氣，有了笑臉，但有莫聆風(fēng)在，也不敢過於放肆，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落了座。

莫聆風(fēng)喝完桂花酒，察覺到屋中靜的異樣，只有程廷的大嗓門聒噪如常，就打破沉默，指著桌上問道：「你們在關(guān)撲？」

正屋不大，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套方桌前坐著許惠然和她兩個嫂子，再加上程家二哥，圍著桌子玩關(guān)撲，桌上堆滿彩頭，桌後頭平條長案上放著京棗、松子、串桃、密雲(yún)柿、陳皮梅、蜜橘。

奶孃抱著阿彘坐在許惠然身後，給她助威。

許惠然笑著答道：「是，我?guī)У腻X都輸給二哥了?！?

她回頭摸摸兒子的小手，拔下頭上金簪放到桌上：「我再搏一回，搏三個純，三個字?！?

大嫂、二嫂見狀，紛紛取銀子，各有各的博法，一旁的丫鬟嬤嬤也跟著主子下點小注。

程家二哥扭頭去自己兩歲的小閨女臉上捏一把，挽起衣袖，抓起六個銅錢，雙掌合攏，晃動幾下，往桌上一擺。

下注人的目光幾乎將桌板燒穿——又是二哥贏了！

二哥將桌上的彩頭掃到自己身前：「閨女還是強過豬小子，有的人連個閨女都沒有，有什麼意思?！?

程廷坐在榻上，氣

的倒仰，扭頭看莫聆風(fēng)：「你去，滅他威風(fēng)！」

程夫人「咔咔」嗑瓜子：「聆風(fēng)，去，博個渾純?！?

莫聆風(fēng)吃完楂條，拍掉手上糖霜，起身走過去，許惠然起身讓她坐，從奶嬤嬤手中抱過兒子，坐到程廷身邊去。

程夫人指揮丫鬟換了茶盞，又把莫聆風(fēng)愛吃的蜜餞撿了一個小碟子，讓丫鬟端過去，忽然想起來一事，順***代道：「桂花酒給李一貼也送一罈去?！?

下人應(yīng)聲而去，程廷就著許惠然的手看兒子，又看一眼往外掏銀子的莫聆風(fēng)，低聲道：「阿孃，聆風(fēng)瘦了好多?！?

程夫人看莫聆風(fēng)坐在那裡，下巴尖利，腰細細一捻，確實瘦的厲害。.

「在堡寨辛苦，」她嘆息一聲，「要拼要殺，累?！?

她還有一些話，不能和愚蠢的愛子明言——莫聆風(fēng)想要活命，想要守住莫千瀾留下的家業(yè)，就不能停下來，如此殫精竭慮，豈有不瘦之理。

程廷卻道：「我看還是因爲(wèi)姑父。」

程夫人伸手撓阿彘的下巴頦兒：「都這麼久了……」

剩下的話被驟然而起的歡呼聲淹沒，莫聆風(fēng)面帶笑意，從二哥手中贏走了彩頭。

程夫人在這一片笑鬧聲中，對程廷低聲道：「他們兄妹，離了一個，剩下這個，就和孤雁一般，今天又是大年，你多留她一會兒?！?

「我知道的。」程廷壓低嗓門回了一句，又扯起嗓子喊道，「聆風(fēng)，把惠然輸?shù)亩稼A回來！」

莫聆風(fēng)在一片喜慶中沉默地看他一眼，片刻後才翹起嘴角笑了笑：「好。」

她在程家呆到快酉時纔回家，殷南跟著她，帶回去一車東西。

她將這些東西賞賜給姨娘，又和姨娘們隨意吃了幾口年夜飯，酉時過後，便回長歲居，坐在窗邊吹壎。

她吹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調(diào)子，最後吹起莫千瀾常唱的小曲，吹完放下壎，她心想：「哥哥，昨晚在橫山外，有個金虜也會唱這個，我還以爲(wèi)是你，哪怕是你的鬼魂也好啊?！?

結(jié)果不是。

她那時的失望、氣惱，全都凝結(jié)在箭上。

她知道莫千瀾不在人世，知道不能沉浸在悲痛中，但時常失控。

這像是一種病，卻又無藥可醫(yī)。

身邊的熱茶涼下去，奶嬤嬤換上新茶，再度變涼，莫聆風(fēng)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殷南走了過來：「鄔瑾來了，在院外等。」

莫聆風(fēng)伸手捂住臉，上下摩挲兩下，擦過潮溼的眼睛，在漫天的爆竹聲呼出一口顫抖的長氣，起身道：「送兩架煙花去花園，咱們也放?！?

她繫上披風(fēng)，走向鄔瑾。

鄔瑾站在長歲居外老榆樹下，身上燭光、樹影縱橫，天邊亮起一朵大而明亮的煙花，照亮他柔和的面孔。

他眉目儒雅，目光明亮，看向莫聆風(fēng)——他什麼都明白，所以總是出現(xiàn)的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