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氏被滅族,除了國君一方舉杯慶賀之外,其餘人都被震撼到說不出話來。不只他們昔日的黨羽故舊,還包括他們的仇敵冤家。
趙武便是其中一員。
聽聞三個惡人被殺,他久久難以置信。是什麼人,憑什麼手段,竟能瞬間將位高權(quán)重、手握足可敵國的家族親兵的三人全部誅殺?
按照當初的設想,要將他們扳倒,必有一場勢均力敵的惡戰(zhàn)。雙方擺開陣勢,殺個你死我活,各有傷亡。聽憑命運的天平輕輕偏向某方,最後決出勝負。惡人有惡報是常規(guī)願景,忠良損失慘重可能更符合人設。
然而實情與之相去甚遠。兩名國君的寵臣各執(zhí)一戈,大喇喇的站在面前,朝三人一刺,眨眼功夫他們便倒地不起。他們努力經(jīng)營的高臺,順勢一併瓦解。
當初,趙武曾想過,將來入仕他們一定會對他百般刁難千般爲難。爲此,他還做過許多預案,如何應對,如何隱忍。百轉(zhuǎn)千回之後,得出結(jié)論——只能默默積蓄力量,待到他們力量薄弱時給予重重的一擊。
爲此,他命令自己從消沉中擡起頭,昂首挺胸,收拾心情,一心只往前看。只看金邊,忽略烏雲(yún)。日日專心課業(yè),不問其他,一心一意的做好本分。任憑窗外東西南北風,春去幾多回,心不亂內(nèi)篤定。
郤氏就這樣隕落,此時的趙武剛剛?cè)胧藸懝佟1荣愐?guī)則還未弄清楚,忽然被告知,已經(jīng)贏得比賽。好比一名剛學會跑的孩童跟一名專業(yè)選手比賽跑步,本來實力懸殊根本沒有可比性。誰知專業(yè)選手半途突發(fā)心臟病倒地身亡,孩童不用跑完全程已經(jīng)贏定。
說到戰(zhàn)勝敵手,說到報仇,胥童的經(jīng)歷更深刻直觀。他點火、策劃、運籌、行動,他不是主角卻處處可見他的身影,他是幕後英雄,充滿成就感。
相形之下,趙武卻是一臉懵。莫名的被授予獎章,如何戰(zhàn)勝對手根本無從談起。他本在排號進入卿位,還未與對手正面相遇,對手就已陣亡。慶幸驚喜之餘,如釋重負,卻又恍然若失。畢竟手刃仇家,快意恩仇纔是“復仇”之正義,藉由他人之手多少都會有些遺憾。
倘若日後有機會知道事情原委,趙武一定會與胥童把酒言歡。痛斥郤氏的種種卑劣無恥行徑,一同緬懷他們曾因郤氏被敗壞的童年記憶。他們兩家都曾是郤氏家族的貴人,又都先後遭遇郤氏的背叛,難免惺惺相惜。
除了遺憾,趙武的心間,還生出對郤氏的絲絲憐憫。
畢竟,先氏被滅或是自己家族差點被殺戮殆盡,人死萬事終結(jié),餘韻只在倖存者的上空流轉(zhuǎn)。郤氏則不同。他們的屍身被放置朝堂供人觀看以儆效尤,這是將無盡的侮辱烙印在他們身上,這些侮辱將被史冊記錄永不磨滅。
這對同朝爲官的同僚或是以官運亨通爲志向的人而言,是警告,是威懾,更是赤裸裸的嘲笑。假若今後他們不小心得罪,難免也會受到這樣的羞辱。趙武想的是,入仕之後便可專注趙氏的起復。可是,這件事提醒了他,未來,他隨時也可能面臨這樣殘酷的結(jié)局。物傷其類,他的心頭泛起同情憐惜也是在所難免。
郤氏被滅,在趙武的心中,先是掀起驚濤駭浪,接著是波濤洶涌,慢慢弱化成漣漪微瀾,最後風平浪靜。
無論如何,兩塊大石落下一塊,對他而言都是喜事一件。心若輕鬆,步子也跟著輕快起來。
“少爺,韓家少爺來訪。”賀風跑過來。
“哦?韓起?”而今,兩人都到朝中拜師習政,公事上見面多了,私下會面卻少了不少。對於韓起的到來,趙武竟有些詫異。
“是啊——”賀風一邊走一邊說道:“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焦急。”
“焦急?”趙武更疑惑了。如果是公事,理應向韓伯伯請教纔對。如果不是公事,那會是什麼事?
兩人來到大廳,韓起正著急的來回踱步,一見趙武,馬上迎上前來。
“武哥,你可算來了。”韓起的焦急溢於言表。
“聽說是你,馬上趕了過來。”從花園到大廳,繞過迴廊,聽說韓起著急還加快了步伐。此時的趙武,說話還有點氣喘。
“我——”韓起忽然看向四周,一把拉住趙武,“去花園說。”
“啊——”趙武真是有口難言。早知道要去花園,何必匆匆跑來那麼費事?不過還好,此時是寒冬臘月,跑上幾步渾身暖和。
“這下可以說了吧?在下洗耳恭聽。”兩人來到一處避風的迴廊,坐定後,趙武說道。
“我娘已經(jīng)正式給靜姝找婆家了。”韓起說道。
“啊?”韓起的一句話,驚起了趙武心中的千層浪,他忙問:“爲何如此著急?”
“靜姝已是碧玉年華,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韓起又道。
“那——”趙武反應慢,又問道:“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急事?”
“你——”韓起瞪大眼睛,一臉驚詫,“難道不該著急?”
趙武把臉別向一邊,低頭不語。
“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確認一件事情,你老老實實的回答我,不許逃避。”韓起站到趙武面前,理直氣壯的說道。
“好,你說。”趙武小聲說道。
“如果靜姝嫁給別人,你會不會覺得遺憾?”韓起身上的小霸王又王者歸來,單刀直入,令人無法迂迴。
“會——”趙武仍是小小聲。
“既然覺得遺憾,爲什麼不對她說清楚?”韓起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哪有那麼容易?”趙武擡起頭。
“有什麼不容易的?”韓起不以爲然道:“自從娘提起成親之事,靜姝就變得反覆無常,上回你也見識了。如今娘把此事提上議程,靜姝就更不得了。整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讓她玩耍遊戲都提不起興趣。日子久了,我真擔心她會悶出病來。”
“啊?這麼嚴重?”加冠禮之後,趙武忙著四處拜見長輩卿士,後來又拜師。閒下來又要琢磨公事,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見靜姝了。
“就是這麼嚴重!”韓起一把拽住趙武,兩人面對面,趙武避無可避。韓起大喇喇的說道:“靜姝心儀你,你知道吧?”
“這個——她也沒親口說過,所以我——”從未被人如此逼問,趙武有些難堪。
“啪”的一聲,韓起一掌打在迴廊立柱上。“她是女孩子,怎麼開口?你真是——”
“恕我失言。”沒想到韓起那麼大反應,趙武嚇一跳。
“先不說她,我問你,你是怎麼想的?”韓起又問。
“我——”賀風問時趙武還能逃避,現(xiàn)在不一樣。眼看韓家已經(jīng)在物色人選,何況問話的還是咄咄逼人的韓起。趙武避無可避,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我也——。”
“都這時候了,你還吞吞吐吐,我都快急死了。”韓起站起來。
“不是,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趙武想了想,“難道說,你已經(jīng)確定靜姝對我有意,她告訴你了?”
“我說......你真是......笨蛋——”韓起惡狠狠的說道:“虧我爹還說你比我用功比我有毅力,誰知你竟……唉……”韓起有種無語問蒼天的無力感。
“讀書用功和這個是兩回事,怎能混爲一談?”趙武爭辯道。
“好了,我不跟你扯這個。”韓起又道:“總之,你們兩個郎有情妹有意就應該在一起。我今天就是來提醒你,要抓緊時間趕快跟靜姝說清楚,然後再跟我爹孃提親。”
“這......從何說起?當面講好尷尬……”說到情字,堂堂七尺男兒也害羞啊。
“你可以寫封信,我?guī)湍戕D(zhuǎn)交給她,或者——”韓起又道:“咱們找個機會相聚,我藉故走開便是。”
“嗯,還是直接會面的好。”趙武道:“不過......你還是幫我確認清楚纔好。下次咱們有機會碰面,我再當面跟她說,豈不是萬無一失?”對趙武而言,感情和他剛接觸的政事同樣陌生。他渾身衝勁又害怕做不好,信心不足,需要有人從旁協(xié)助才行。
“好吧。”韓起有點無奈,“我說你好歹是兄長,怎麼遇到這事跟個縮頭烏龜似的?”好容易有機會奚落趙武,韓起怎能不抓住機會?
“那是因爲事情沒發(fā)生在你身上,你說得輕鬆。”趙武問道:“你的親事可有說定?”
“應該快了吧。反正我不關心,我對這些事情沒啥興趣,娶哪個我娘說了算。”韓起一臉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