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怎麼了?”郤至喝得昏昏沉沉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不知爲何堂哥忽然發(fā)這麼大脾氣。
“沒什麼?!睂ψ∽约倚值?,郤錡的語氣緩和許多,只是臉色還有些陰沉。
“今天是咱們郤家的大喜日子,賢侄不必爲了不相干的人壞了興致?!编S犨是長輩,嗅到風向不對,趕緊出來打圓場。
“就是,堂哥何必跟這種人計較?!编S乞雖不清楚郤錡爲何突然生氣,可是氣氛突然冷下來總是不好,於是也加入安撫之列。
“好?!编S錡命人把桌上的酒杯都倒?jié)M,他起身舉杯,其餘人也紛紛站起來,各人手執(zhí)一盅酒都看向他。他大聲道:“咱們郤家有今日,全賴各位兄弟同心協(xié)力。而今叔叔也躋身卿位,真是可喜可賀。將來衆(zhòng)位一定要戮力同心,輔助國君把晉國霸業(yè)發(fā)揚光大,光耀郤氏門楣?!毙\(zhòng)人一致點頭乾杯,氣氛重新活絡起來。
“只顧喝酒,有件重要的事情差點忘了。”郤至忽然想起什麼,說道:“今日之大喜,以叔叔喜最多,除了位列八卿,還任職公族大夫。叔叔在上,侄兒要單獨敬您?!闭f著,兩人又對飲了兩盅。
公族大夫是晉成公繼位後,爲了推恩及衆(zhòng)卿族而設的職務。通常由各卿家推選家族中出身尊貴、或是德高望衆(zhòng)之人擔任。這個人除了掌管自家家族事務之外,還與其餘卿家的公族大夫一道,共同管理貴族子弟。爲朝廷選拔薦舉人才、重要職務的任命、卿家後代的培養(yǎng)等等均由這幾人合議。世家子弟的升遷,大多掌握在這幾個人手上。
公族大夫與家族繼承人不必是同一人。比如,從前趙家的公族大夫是趙括,趙家的家族繼承人則是趙盾。公族大夫通常出身尊貴,由正妻所出。
至於是長是幼則不論。趙同是嫡長子,依照排位,應該由他出任公族大夫。趙括雖是老二,但他是趙姬(晉文公的女兒,趙盾稱爲‘君姬氏’)最寵愛的兒子。所以,趙盾便做個順水人情,提名他爲公族大夫。
郤氏的情形有些特殊。郤氏的家族繼承人是郤錡,公族大夫本也是他。郤犨既已入卿,又是長輩,郤錡不想再身兼二職,便推舉郤犨爲公族大夫。
“正是,差點忘記恭賀叔叔。”郤乞、郤毅兩兄弟也來敬酒。
剩餘幾人聞言,慢慢圍攏到郤犨身邊,逐一勸酒。
郤犨笑得合不攏嘴,喜不自勝。郤家有今天,他由衷的感恩上蒼,感恩先祖積下的德。更令他感動的是,興盛若此,這些子侄對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禮。
郤至本是新軍佐,按理荀庚故去,各卿依次升遷,趙旃又被踢出局,郤至應該升至新軍將。郤至卻主動提出,讓叔叔位在自己之上。所以,至今郤至位置不變,郤犨位在他之上,任新軍將。
荀庚故去,趙旃出局,晉國的卿位發(fā)生不小變化——
荀庚健在時的“四軍八卿”爲:
中軍將:欒書 中軍佐:荀庚
上軍將:士燮 上軍佐:郤錡
下軍將:韓厥 下軍佐:荀罃
新軍將:趙旃 新軍佐:郤至
如今則變更爲:
中軍將:欒書 中軍佐:士燮
上軍將:郤錡 上軍佐:荀偃
下軍將:韓厥 下軍佐:智罃
新軍將:郤犨 新軍佐:郤至
新的排位中,士燮、郤錡分別上升一位。荀庚的兒子荀偃以上軍佐入職,智罃?shù)匚粎s不變。這個排位應該是荀氏內(nèi)部的安排。畢竟,荀偃是荀林父的嫡孫,智罃是傍著伯父荀林父的名聲入的卿。目前,智氏還須仰仗荀林父一支發(fā)展,地位自然矮了半截。所以,侄子雖然入卿晚,位卻在叔叔之上。
韓厥和智罃這對難兄難弟,不升不降近六年。跟智罃不同,韓厥是無人提攜,只得勉強維持。欒書不可能提拔他。郤氏要擴張自己家族的版圖,恨不得八卿全是他家的,更不可能幫助外人。
誰能入卿,以何職入卿,是順序升遷或是躍級而上,背後是各卿家實力的較量。郤犨入仕很久,已然是個老狐貍,這份名單背後的貓膩他怎會不清楚?如果說這次郤氏是贏家的話,他就是此次變動的最大受益者。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侄子郤錡。
“錡兒,”接受衆(zhòng)子侄敬酒後,郤犨走到郤錡面前,語氣誠摯道:“叔叔能有今日,多虧你這個伯樂的提攜之恩?!?
“叔叔言重。”郤錡立馬站起來,語氣恭敬的說道:“自小,叔叔就對侄兒有諸多訓示教導,如今侄兒長大,理當尊崇有加。郤氏多人在朝爲官,總要有個長輩管教約束纔好。”
叔侄兩人閒談幾句,衆(zhòng)家兄弟又在一旁起鬨鬧酒,之前的不快很快被淡忘。
欒書再沒入席。不知是他酒醒過後自覺失言,不好意思再來,或是郤錡送佛送到西,命人將他直接送回了家??傊?,郤氏的慶功宴上,他只做了個跳樑小醜,就匆匆謝幕。
他提到趙氏,趙盾也就罷了,說的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老黃曆。正如回顧歷史,不會有人跟歷史人物慪氣一樣,大家聽聽也就算了。可是,他千不該萬不該提到三兄弟,提到趙家的寡婦孤兒。
他觸碰了郤錡的大忌,難怪他當場翻臉,面色鐵青。這是郤家的大喜之日,偏偏要提那場慘不忍睹的殺戮。明明郤氏如日中天,偏要說趙氏曾經(jīng)多麼風光,如今多麼淒涼。不是專登觸黴頭砸場子?
不管欒書是真醉還是借醉嘲諷,在這樣的場合說這些,絕對是不合時宜的。郤錡動怒的原因可能有許多,但是有一點——這是他不願公開場合提及的事。許多事只能做卻不能說,尤其是這件事——
公元前583年,因與侄子趙朔的遺孀趙莊姬偷*情,被兄長流放到齊國的趙家老三——趙嬰,病死齊國。得知消息後,趙莊姬一怒之下,尋思報復。她向哥哥晉景公告發(fā)趙同、趙括意圖謀反。
晉景公向欒書求證,欒書默認。再問郤錡,郤錡添油加醋,表示此事已有端倪,要儘早遏止。於是,景公當機立斷,派二人領兵包圍趙同、趙括的府邸。兩家上下上百口人,頃刻間全被誅殺殆盡。告發(fā)之後,實施之前,趙莊姬將獨子趙武帶往宮中避難,史稱“下宮之難”。
趙氏出事,“六軍十二卿”空缺較多。不久,景公宣佈軍制改革,定爲“四軍八卿”。踩踏著趙氏的鮮血,再加欒書的相助,郤氏迅速上位。郤至以新軍佐入卿,加上郤克去世後繼位入卿的郤錡,從此,郤氏便有兩卿。
趙氏的倒地,欒書和郤錡絕不能稱爲主謀,充其量他倆也不過是落井下石而已。然而,趙家上百個生命的消亡,他們二人難脫干係。沒有他們的煽風點火,或者景公會考慮趙氏先祖的功業(yè),手下留情。兄弟二人頂多被降罪責罰,或是被逐出卿位。
然而,他們言之鑿鑿,趙氏的謀反罪被坐實。隨後,景公才做出決意痛下殺手。所以,他們是趙氏慘禍當仁不讓的幫兇。
此事雖已過去六年,中間細節(jié)、來龍去脈,外人也未必一目瞭然。然而,當事者卻是心知肚明,多少有些避諱。畢竟,絕非能搬到檯面歌功頌德的光彩事,何必再提?偏偏欒書在這個時候說,豈不是一針紮在郤錡的胸口?難道不是諷刺郤氏,能有今日,全靠構陷誣衊?
賊雖偷竊,卻容不下告發(fā)之人。郤氏雖借刀殺人,也容不得四處宣揚者,更何況是同謀者的含沙射影!當年,你欒書不也參與了?你都脫不了干係,何苦來我的場子大放厥詞讓人生心聯(lián)想?有本事你欒氏也一門三卿?
趙氏是欒書和郤錡不能公開談論的話題,雖無明令卻心照不宣。欒書應該是喝醉了,所以才胡言亂語——郤錡這樣安慰自己,幹下一杯酒,壓下心底的不安。
欒書是不是真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