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走了,天亮了,凝重的空氣重歸輕鬆閒適。屈建使出渾身解數強摁住胸口奔騰澎湃的惡念,懸崖勒馬,沒有做出愚蠢的舉動。趙武賭贏了,卻也一夜不曾閤眼,輾轉難眠。
雙方約好當日下午在宋國西門前舉行結盟儀式。
楚國營帳。
“爲何要穿上甲衣?”伯州犁不解。
“以防萬一嘛。”屈建一邊吩咐左右交待下去,一邊脫下外衣,拎起甲衣穿上。
“與諸侯會合卻行令人生疑之事,可以嗎?諸侯到此,是出於信任楚國,所以前來歸附。若是心存疑慮,惹得諸侯相互猜測,就是拋棄諸侯,與本次會盟的主旨背道而馳。”伯州犁代表公子圍參與盟會,他對令尹的做法十分不贊同。
盟會的前因後果,伯州犁很清楚。楚國內部贊成的與反對的一樣多,各自都有強烈的理由支持各自的觀點。
他是晉國人,爲求生存不得不背井離鄉來到楚國。有幸得到公子圍的信任,算是謀得一席之地不至於愧對先祖。他之所以主張停戰,並非因爲他是晉國人。如今他已算半個楚國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心爲楚國謀利。他支持議和,乃是因爲窺見不得不議和的深層次的原因。
楚國屢受東面的吳國的侵擾,中原之事已是力不從心。再加內訌頻仍,幾任令尹不是早早病死就是被處死。近來楚王時有小恙,太子年幼,叔叔伯伯們對王位虎視眈眈。假若楚王有個三長兩短,宮廷爭鬥怕是在所難免。
就這樣內憂外患的楚國,收到晉國拋來的橄欖枝還不知珍惜,好生攀附,還想有二心?伯州犁搖頭。看起來精明能幹的令尹大人也跟許多人一樣,盲目自信,自以爲是。
不管事先同意得多麼勉強,就算心不甘情不願,終究還是來了,來了就是默認要兩國休戰了。眼看就要履行最後一個儀式,偏偏要節外生枝,豈不是落人口實?對自己有何好處?想要諸侯認同,卻又做出一副準備決鬥的架式,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屈建已經整理好衣服,不以爲然道:“兩國彼此缺乏信任已經很久了。不必理會,我只要做對我國有利的事就是了。只要能達目的,信用有何用?”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伯州犁還能說什麼?他無言以對,只能藉故離開。
昨夜沒有對晉軍發動偷襲,他以爲令尹大人對晉國的態度已經由戒備轉變爲信任。誰知,信任在他眼中竟如此廉價。還是一副不把對方當回事的模樣,只一心一意要逞己方威風。
臨到簽約,內襯甲衣,首先是對他人不信任,其次是令人生疑。難道楚國是準備等人齊聚之後一擁而上,將各諸侯一網打盡?否則,這一身甲衣提防的是誰?對方並不武裝,自己卻有備而去,難道是想憑藉武力威脅對方不成?
伯州犁想,令尹恐怕命不久矣。只求滿足意志卻丟棄信用,意志能滿足嗎?一旦生成有某種想法,必會形成言論。既有某種言論,則需有合於言論的行爲。言行相符,思想意志才得以樹立。言、信、志三者具備,然後能定。楚國已與宋國向戌、晉國趙武達成口頭約定,如今卻要憑武力逞意氣,是言而無信。信用丟棄者,上天怎能不捨棄?
晉國營賬。
楚國命全員著甲衣參與盟會的消息傳來,趙武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他緊蹙眉頭,十分不安。
叔向不以爲意,“何害之有?匹夫無信,尤爲不可,恐怕還不得善終。何況一個會合諸侯的卿不守信用,事定不成。”
“眼見昨日之劫已過,今日又增風波,怎能不愁?”趙武眉頭緊鎖。
就差最後關頭的盟誓,議和就算大功告成。又來這一出,難道楚國真打算在盟會加兵?如果那樣,和平是化爲泡影了,接下來恐怕又是無休止的爭霸競賽。不說遠的,近的來說,一場干戈就在眼前,如何對付?
“盟會由宋國執政牽線,此地又是宋國疆域,楚國絕不敢輕易動手。宋國是我國盟國,‘彭城之役’我國爲其平息內亂,‘偪陽之圍’取勝又將偪陽國相贈。宋國對我國定是捨命相助,何懼楚軍?”叔向說道。
“論實力,楚軍肯定不是對手。只怕衝突起來有人員損傷,豈不傷了各國和氣?明明是議和,卻成了武力逼迫,兵戎相見,場面實在令人難堪。”趙武是完美主義者。各方已定,氣氛融洽的簽約豈不美哉?一旦沾上血腥,難免遺憾。
“如果楚國執意要加諸武力,各諸侯國都看在眼裡。楚國是主動生事者,我國動武也是不得已而爲之,錯在他們不在我們。今後諸侯離心,楚國定會後悔不迭。”叔向安慰道:“元帥儘可放心,楚國連劫營都會臨時叫停,穿甲衣不過是虛張聲勢。”
“或許吧。”趙武無奈點頭。議和之事已是箭在弦上,不管有多少不如意,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弭兵是爲了消除戰爭,團結諸侯。楚國一意孤行只會成全我國中原霸主的聲名,我們隨機應變就是。”
雙方各懷心事前去盟誓、還好,楚國人雖態度冷淡,卻並未動武,氣氛還算和諧。
向戌主持盟會。把各諸侯國君主大夫安排坐定之後,他當堂宣佈此次盟會的前因後果、目的意義。言已畢,接下來就是付諸行動——晉、楚兩國歃血,之後宣佈盟誓,完成這兩步,盟會流程就算走完。
恰在此時,爭執又起。
楚國令尹提出要第一個盟誓,趙武馬上出言反對。“晉國本是諸侯盟主,從來沒有哪國在晉國之前歃血。”只要有晉國參與的盟會,皆是晉國召集並作爲盟主。晉國是中原霸主是不爭的事實,身爲晉國執政,趙武一定要站出來主張屬於晉國的權利。
“執政大人曾說,晉、楚、齊、秦四國地位相等。如果總是晉國在先,就是說楚國比晉國弱。事實並非如此。中原諸侯並非一直順服晉國,楚國也一度成爲中原盟主,與鄭、陳、蔡、許等國也有過盟會。既然如此,爲何一定要晉國第一個歃血?”屈建振振有詞,咄咄逼人。
趙武一時語塞,半天不出聲。向戌作爲主持,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宣佈盟會暫停,待晉、楚兩國商議後再繼續。
中小諸侯國一時議論紛紛。有的贊成晉國先歃,有的認爲楚國也曾成爲過霸主,兩國都有資格,晉國何必執著?
楚國代表則是得意洋洋,眉飛色舞。只要晉國敢說不,他們就要據理力爭,非要在此處爭得第一不可。晉國囂張跋扈太久了,好容易有個機會挫挫他們的銳氣,一定要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