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讓老夫賣弄一回典故。”韓厥笑著說道:“季孫行父的祖父是魯桓公的小兒子公子友,後世稱爲季友。公子友出生時,桓公曾請人占卜,卜卦上有這麼一句——‘季氏亡,魯不昌’。”
“所以——季氏即使不是正卿,也絕不能出事。以當時的情形,假若季孫行父被殺,孟孫氏肯定不保。叔孫僑如得逞之後,豈能容季孫氏的族人?到那時,魯國國君也奈何不了他,魯國豈不大亂?魯國國君必定非常擔憂,於是派了位能擔重任的卿大夫前來。”
“想不到還有這麼一段精彩的故事。”智罃說道:“無論如何,魯國國君現在可以放心了。只是,我國的情形似乎比魯國複雜棘手。”
“下令釋放季孫行父,郤犨的計劃落空,欒書多少心理平衡了些。”智罃說道。
“我看未必。”韓厥分析道:“前有殺弟之仇,後有‘鄢陵之戰’前後的無限風光。僅對魯執政一事,勉強算是跟郤氏針鋒相對了一回,欒書仍處下風。我們這些旁觀者都評斷出高下,難道精明世故如他,會不清楚?”
“欒書跟郤氏一門相鬥,不知兩者勝算如何?”兩者都是趙家的仇敵,得知他二人有矛盾,趙武心下竊喜。不管誰輸誰贏,他都高興。
“欒書的個性,歸結爲一個字——‘狠’,四個字——‘陰險狠毒’。”在這一點上,韓厥最有發言權。他從政時間最長,資歷最久,看的人多,見的事廣,察人尤其銳利。
“郤氏則是集貪婪、蠻橫、霸道、無禮、傲慢於一身。當然,不可否認,郤氏一門人才薈萃,博取多能。跟欒書不同,他們的性格特質都形之於外,一目瞭然。他們不太熱衷陰謀詭計,只是大膽張狂,樹敵頗多,卻不自知。”
“兩虎相鬥必有一傷。真的鬥起來,其它卿家捲入其中也未定。”士燮對晉國最強勢的兩家掀起的風浪,預期非常悲觀。
“對啊,我那位侄子,跟欒書走得那麼近,唉——”中行偃年紀輕不懂事,跟著欒書瞎起鬨,智罃很擔心。
“你們各成一宗,各自有各自的造化。如今他又位在你之上,哪裡還管得了這許多?”韓厥說道。
“話雖如此,畢竟是一家人,實在不想看他跟個惺惺作態的人爲伍。”智罃跟韓厥很投契,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不屑跟小人結伴。
“我們不也整日跟這樣的人打交道,還得聽命於他?”在這點上,士燮倒是看得開。“我幾次三番勸說他不戰,他置若罔聞,我能怎麼辦?人在局中身不由己,謹守本分即可,其它的實在無暇顧及啊。”說完,他又長嘆一聲。
“從前,曾聽韓伯伯說起祖父的事蹟。那時,晉國霸業岌岌可危,祖父念念不忘重振中原霸業。而今卻相反,外敵已退,諸侯前呼後擁,內部卻危機重重。”趙武曾聽韓厥提過祖父趙盾,先生給他傳授課業也經常提到他。他把聽到的內容拼湊在一起,努力還原祖父所處的時代的輪廓。跟如今一對比,竟然相差甚遠,不禁感嘆。
“這正印證了士將軍之前說的——‘聖人方能既無外患也無內憂’。”韓厥感慨道:“當時,內部雖有摩擦,趙將軍雷霆手段很快平息。如今矛盾重重,各股勢力勢均力敵,難分勝負。一旦觸發矛盾,掀起的腥風血雨,定會超出你我的想象。”
韓厥一再勸慰士燮,要往好處想。士燮所有反對戰爭的言論,不僅仔細聆聽,回去之後,他還認真回想思索。士燮所說,句句在理,字字真知。
士燮並非杞人憂天。他如此不遺餘力的反對作戰,拒絕唾手可得的張揚國威的契機,無非是想扶起將傾之大廈。具體是什麼,韓厥不敢深想。
“除了郤氏、欒氏,還有誰?”趙武的注意力只在這兩家,三位伯伯提到還有別人,不禁好奇。
“圍繞國君的一班宵小,寵姬愛妾的兄弟子侄,都是厲害角色。”士燮說道:“別看這些人無官無職,既沒執掌兵權,也沒總理朝政。他們的優勢在於,靠近國君,日進讒言,久而久之便能成事。誰不畏懼三分?”
“哦——”趙武恍然大悟道:“士伯伯先前說起過,打贏之後,國君必會對這些人大加行賞。屆時,勢必會與各卿家利益發生衝突。”
“非常時期,不想出頭的,稍微忍讓便也過了。如果強要出頭,兩相爭執,結果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士燮對時局得失看得非常透徹。
父親士會告老隱退時,就曾提醒過他,爲人要知退,決不可鋒芒畢露處處與人爭先。所以,他絕不會是那個出頭的,他的家族在他的帶領下也不會。
至於他的兩位好友,韓厥和智罃都不會。韓厥爲人剛正清廉,入卿之前長期擔任司馬,治軍嚴謹,以身作則,頗受愛戴。智罃雖身在大族,卻是個腳踏實地想要做一番事業的有志之士。仔細一想,郤氏、欒氏、中行氏三家最有可能身處漩渦。
“士將軍既已洞察其中玄妙,何不靜待結果就好?”韓厥說道。
“正是。”智罃也附和道:“靜觀其變,任爾東西南北風。”
今日論政,可謂恰逢其時。趙武馬上成年,之後就要入仕。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意外獲知,家族仇敵正處決裂的前夜。對他而言,不啻天大的好消息。
不是他年少不懂事,祈盼晉國大亂從中漁利。國亂家何在?就算出身世家大族,國破家亦難全。沒有誰能從中動亂中持續獲利。狂妄自私卑鄙之徒或者暫時可以,依靠出賣國家,得到一時之利。待到有心人看破,他們必會淪爲泥塵被人碾壓。
他只是個一心想重整旗鼓的趙家繼承人。他渴望能爲無辜的冤魂昭雪,可他手無寸鐵,有心無力。他曾對天發誓,要努力上進,拼命積蓄力量,早日成長壯大,以便將來與他們抗衡較量。他還未行冠禮,他的兩個敵人已經貌合神離,這是多麼隆重的一份成年禮物?
如士燮所說,晉國終有一場大禍。通過這場禍亂,把兩個沾染鮮血的家族清除,不也是件好事?趙武如是想。
想完之後又覺得不對,何時自己竟變得如何惡毒?不是說好不被仇恨裹挾,不讓怨恨矇蔽雙眼的嗎?不!他用力搖頭,上百條生命倒地,血淋淋陰森森的,豈能因爲他想要自己好過,便將這一切當作沒有發生過?
不可能!他們都是趙家的人——叔祖父,叔叔,堂弟堂妹,忙碌奔走的丫頭,跟賀風一樣愛耍嘴皮卻忠實可靠的僕役小廝。他們本可以笑意盈盈的走到今日,卻早早化爲一抔黃土,這筆血債怎能輕易一筆勾銷?
這兩個仇敵跟趙家結下的是血海深仇。他雖不能憑雙手將這二人送進墳墓,就在此刻,他願意用全副身心詛咒他們。希望他們早日得到應有的報應,不管何種方式,不管何人動的手,他們兩個家族一起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