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府。
欒書正在發呆,他盯著眼前的筆架已有一刻鐘,心思卻飄到遠方……
那日,一上朝就見郤氏三人整整齊齊一字排開橫陳在地,他嚇了一大跳。眼皮跳躍,心“怦怦”的一直在喉嚨敲擊。他眨了數次眼睛,又掐了掐自己的右腿,一陣劇痛傳來,他才驚覺不是作夢。郤家三傑真的死了!不只這三人,他們龐大的家族,族人幾乎被屠殺殆盡。旁支末節也被流放他鄉,聽憑天意掌管生死。
郤氏的滅亡,在他預料之中,也是他一直孜孜以求的目標。他不奇怪他們被滅。欲將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郤氏死在太張狂。他們觸動了他的利益,得罪了國君的鷹犬,他們的死,可說是大快人心。即使是沒有跟他們發生衝突的人,對他們也只是忍耐,絕對談不上好感親近。他們目空一切,終將付出沉重代價。
然而,一夕之間三人全部倒下,卻是他始料不及的。以郤氏的能奈,怎麼可能如此迅速就被制服?兩虎相鬥,郤氏瞬間被放倒,對手卻毫髮無損,這不是欒書的初衷,絕對不是!
他之所以賣力挑撥,要的就是兩方全副武裝,全情投入,無所不用其極,用盡陽謀陰謀,使盡無數下三濫的手段置對方於死地。最好鬥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贏者自傷八百,輸者死去一千,這纔是他想要的局面!
想不到郤氏如此不濟!這也就罷了,死後屍身還要遭受羞辱,真是……作爲幕後幫兇,欒書當然不會同情他們。同情這個字眼太溫情,不適用在他身上。他和郤氏有人命鮮血的瓜葛,血債必須用血才能償還!
“弗忌,你可以安歇了!”他在心裡默默說道。
從前,他心有旁騖,沒能及時爲他伸張冤屈。如今,仇人已死,終於對弟弟有了交待。
那日,兄弟二人站在高臺俯視花園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那個心思細密、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已一去不復返,永遠消失在欒書的生命裡。那股清泉從此乾涸枯竭,一思及此,他便痛心疾首,恨意難平。
自問不是癡情兒女,情到深處,難免淚溼衾枕。
他自小性格孤僻,不愛主動與人打交道。父親亦如此。只得這最小的弟弟彷彿異類,出塵不染,性格寬厚,親切和善。爲此,還成爲兄弟取笑的對象。他卻置若罔聞,依然故我,久而久之,漸漸自成風格。
工於心計者的周遭必是同類,他們相互親近又彼此防備,欒書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彷彿猛虎毒蛇,人人敬畏,它們在一起卻安心舒適。通過令人生畏樹立威嚴,就能最大程度避免自己的利益受損。
對欒書而言,欒弗忌像只溫順無害的小白兔。從前他曾對他不以爲然,以爲他傻氣愚蠢。後來發現,這隻小白兔雖溫和卻不懦弱,他的勇敢不是兇狠,而是柔韌堅定。他是與衆不同的奇葩異草,讓人不知覺的想要與他親近。
從前,欒書的世界只有抗爭、流血、生死存亡,小白兔參與進來之後,大爲迥異。他忽然意識到,世上的某個角落竟存有安靜祥和溫情脈脈,人人皆可從中獲得溫暖庇護,不必劍拔弩張。
這來之不易的小小角落竟被奪走,他的氣憤可想而知。於是他發力狂奔,誓要將害死小白兔的兇手抓捕歸案。
小白兔的死,如同在猛虎心底挖了個坑,思之便覺空蕩蕩。就在昨夜——被釋放歸來的第一夜,他還夢到了小白兔。
這是他的第二個意外——淪爲階下囚!
郤氏輸得夠徹底,賠上全副身家,祖宗基業頃刻被葬送。爲此,他特意逼出幾滴眼淚,當是爲亡魂獻上最後的祭禮。畢竟,雙方曾是盟友,有過聯手剿滅趙氏的成功案例。
走完一週,他便離開。朝中已無敵手,今後就是他的天空,想到這,他渾身輕鬆。
沒想到半途竟被劫持,連同他一起被抓的,還有他的忠實門徒中行偃。
雖說沒受什麼苦,呆了三晚就被釋放歸家。出來後,君主還好言安慰,說是沒有約束好左右,故此冒犯了兩位,已經責罰了他們,請他們不要放在心上。
此等屈辱怎能說放下就放下,絕不!欒書發誓一定要討回公道。
這是毫無理由的無妄之災!他們憑什麼將他堂堂中軍將兼執政大人投入大牢?就那幾個鼠輩也配?出來才知,三郤的空缺已由幾個小人填補,他們終於如願以償。這還不算,竟打起他的主意?難道是想更進一步,把八卿的前兩席都佔據纔是他們的終極目標?
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當年,自己居下位十年,得人提拔才得以躍升至今時今日的地位。論出身,祖上還曾立過大功,這些宵小憑什麼與他匹敵?入卿已是對他們天大的寵幸,竟敢不知進退,還想把他也謀害了?
三天,他被關押了三天,這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促使國君改變主意?他們既然要抓他,爲何又要釋放?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是隻是國君一時憐憫,所以決定放手,萬一哪天同情心高飛,厭惡襲來,那要怎麼辦?難道又要像對付郤氏一樣對付自己?
越想越惶恐,越後怕。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尤其是波譎雲詭兇險無比的政壇。先氏、趙氏、郤氏被滅都是近二十年發生的,天啊!這一想更是不得了。這三家都是威名顯赫的家族,他們都能瞬間消失無影,更何況自家半吊子的家世?
欒書感受到了威脅,巨大的威脅,對欒氏一族巨大的威脅!
另一邊,胥童等人同樣憂心忡忡。
“君主如此決定,實在令人難以安心。”長魚矯連連搖頭。
“是啊。”夷陽五也點頭道:“這樣一來,我等得罪了欒書、中行偃,國君倒是做了好人。”
“噓——”清沸魋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小心隔牆有耳,亂說話會被殺頭的。”
“君主在我也這麼說。”夷陽五氣得口不擇言,“難道不是間接把罪名推給我等?”
“當初說要扣押兩人,的確是我們擅自作主,並沒有徵得君主首肯。”沉默許久,胥童終於發聲,“既然做了就要承擔後果,敢做敢當,後悔也無濟於事。”
“可是......誰會想到,君主突然變得心慈手軟?”夷陽五又道。
“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胥童倒是很冷靜,“當初誰也沒想到郤家一門豪傑如此快速就被制服,最後不也成了事實?”
“那是。”說到這事,長魚矯一臉驕傲,他看向清沸魋,“多虧我倆想到智取良策,否則結果如何還說不定呢。”
“對啊,當初我說要帶兵強攻,你倆不同意。多得獻上如此妙計,我方纔能大獲全勝。這不正說明,我方也是人才薈萃?既然才幹機謀都不輸那兩人,那還怕什麼?”胥童說道。
“嗯,是這麼個理。”胥童這麼一說,夷陽五也安定下來了。“得罪了那兩人可不得了,現在的問題是,如何防患於未然。”
“先發制人?”長魚矯問道。
“不可,不可。”清沸魋擺擺手,“以我們的實力,實在難以與這二人抗衡。”
“難道要坐以待斃等他們發難?”夷陽五問道。
“有個辦法——”胥童說道:“把事情的利害得失告知國君,讓他派人去往這二人的府邸密切監視,以防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