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怕報復,更不能趕盡殺絕?!弊赢a解釋道:“我與豐卷並無爭權奪利之仇。不過因祭品意見不合,豐卷又年輕衝動,纔會爆發衝突。而今,他出逃在外,已經受到懲罰。再者——”
“豐氏族大人多,給豐卷留條生路,今後豐氏便再無理由爲難我,反而會感激我沒有逼人太甚。若是未來執政有任何困境難解,豐氏也會成爲我的支持者。多一個支持者不比多一個仇人強上百倍?”
“執政大人胸襟豁達,目光長遠,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边[吉對子產致上十二萬分的敬意。
“這一年半載,我已歷經三次出走未遂,其間的辛酸實在不足爲外人道也?!弊赢a仰天長嘆道:“晉楚相睦,奔走在兩國之間,疲於貢獻幣帛車馬,還算勉強支撐。不想禍起蕭牆,兄弟相逼日甚一日,急功近利,大打出手。我想啊,總要留個清醒的人維持局面,否則小國如何事奉大國先不提,如何自保都是未知。唉——”
“子皮新任當國,先是天災,後是人禍。恰在此時,我被委任執政。二人均是臨危受命,所幸協同一心,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如果不想機只記危,我頭也不回的去往晉國更乾脆自在?!?
“晉國對執政大人一定歡迎之至??上?,他鄉終究不是故鄉。如果可以,誰願背井離鄉?”遊吉說道:“當時,我已到城門外。聽說城內大亂,還停留了一陣,聽說沒有止息才掉頭而去。之所以沒有馬上做出決定,也是想著能不出走就不出走。”
“晉國執政趙武是個一心爲國的賢人。晉楚議和是他起的頭,爲此,他可是不遺餘力。他國流亡晉國的大夫貴胄,他都下令以禮相待,人盡其才。他還主張休養民力,節儉用度??此栖浫鯚o爲,卻是大功。趙氏的未來,定是不可限量。”子產對趙武的所作所爲十分肯定。
“可惜......晉國國君不思政事,平庸無能,不體諒民生疾苦,枉費執政的一番苦心。”遊吉說道:“楚國國君年幼,公室蠢蠢欲動。晉國難得內部安定,如果養精蓄銳,趁著弭兵收拾民心,不出幾年,楚國更不是晉國的對手了?!?
“君有爲,臣賢能,外無戰事,內和睦,豈非萬事順遂?”子產搖頭道:“禹、商、文、武以來,這樣的光景加起來不足百年,何敢奢望?吳公子到訪,曾提醒在下,鄭國定有禍亂,之後政必及我,要我慎之以禮。而今才知,‘慎’豈足夠?要慎之又慎才能勉強維持現狀。君臣一心,何敢指望?臣屬一心已是非常難得?!?
“執政大人要看‘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豐氏網開一面正是爲了顧全大局。想來臨危受的這個命,既是提升器重,更是考驗磨鍊。”遊吉說道。
“是啊。若非危及存亡,受命者未必是我。既是我,必是危中取機,夾縫求存。平衡各方,潤滑矛盾,正是僑的職責所在。”子產自稱僑,乃是感嘆時既予我,又嘆生不逢時。
“子皮出生大族仍能分辨輕重,沒有任性專權,也沒有一味袒護某一家。大約是他深知形勢嚴峻,更知你的能耐,所以一心一意將你挽留。但願經過此亂,衆卿家都能明白團結和睦的重要,不要動不動就兵戎相見。以和爲貴,方是上策。”遊吉說道。
“治亂素來交替往復。亂過一陣,必會平息一陣,之後亂又再起。周而復始,循環轉換,豈能以我輩的願望左右?”子產端起茶杯,輕啜幾口又說道:“既在其位,便謀其職,與君共勉。”
遊吉也端起茶杯,將剩餘的茶水一飲而盡。
經歷一波三折,鄭國的政局算是穩定下來,囂張跋扈的權貴階層暫時休戰。子皮與子產,一個當國,一個執政,兩人聯手致力於鄭國內政的氣象一新。若干年後再回首,二人主政時期的施政措施仍然可圈可點,在歷史的星空下閃爍其光。
子產接過執政任命的策書後,實施了一系列的舉措——對都、鄙劃分界定,大夫、士、商聚集在都,鄙多田,多爲農戶居處;明確上下尊卑,各行其職;農田四面通渠劃界,方便灌溉排水;農田既改變疆界,廬舍應與耕地適應,做相應的調整,方便徵收賦稅;卿大夫中忠誠儉樸者,一律親近、嘉許、提拔,驕傲奢侈者則棄之不用。
政令一出,朝野爲之震動。因汰侈被黜者,心懷不滿,怨氣橫生。市井黎民則抱怨,徵稅名目太多——又是清點家產徵稅,又是重新丈量土地收稅。分明是巧立名目,目的是加重稅負,剝削百姓。一時之間,反對之聲此起彼伏。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看清了真相。清點家產、丈量土地,明面上是加重百姓負擔,實質上擁有土地最多的是世家大族,他們的稅收纔是大頭。稅收增加,財政寬鬆,錢又重新投放到民生事項,黎民百姓通過出賣勞力獲取財富,收入增加。
在朝者,有人被廢黜,意味著有人得到拔擢。升遷者抓住機遇大展拳腳,掌握了話語權,失意者的聲音漸漸被湮沒。形勢開始反轉,歌頌聲四起——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
歷史的演進,除了血腥爭鬥的殘酷凜冽,處處充滿戲劇性。
齊國的晏嬰,面對權臣弒君,無能爲力,險些還成爲被屠戮的對象。爲此,他小心翼翼,明哲保身,兢兢業業,盡心竭力的維持局面。
鄭國的子產,雖有一腔愛國熱情,卻不得不裹緊包袱隨時準備逃命。他一而再,再而三出走未遂,只因時勢人事使然。最終,他下定決心留下來,做一番事業。
在春秋歷史的天空,這二人都是內亂頻仍中的一束亮光。他們都努力爲國家的穩定光明盡其所能,不畏險阻。由於他們的苦苦支撐,更多的陽光照射進來,給予所在國家有限的亮光和無限的希望,這是他們值得稱頌的貢獻。
對子產而言,貴族身份確保他有足夠的資格施展政治抱負,另一方面,也因爲出身顯赫,難免會被捲入毫無預警的政治械鬥當中。一面自保,一面還要忙著爲弱不禁風、左右逢源的國家打補丁,成爲他的執政寫照。
當然,那個時代,諸侯小國卿士的政治生涯,大多是類似的內容。區別在於,除了權力榮耀,子產比他們多了一項可貴的品質——他渴望自己的執政給國家帶來新的風氣,讓自己的國家的未來更從容。
正因爲如此,史官纔不吝惜筆墨記錄子產的事蹟。他不是憑藉帶資進組獲得出鏡機會,而是攜帶政治理想賣力演出。他以嫺熟的技巧、精湛的演技收穫了衆多的眼球,所以屢上熱搜,最終名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