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郤氏,又是郤氏,簡直——”厲公氣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半天說不出話來。
胥童見狀,趕緊上前扶住厲公,“君主切勿因小人傷了身體?!?
好半天,厲公氣順了,厲聲吼道:“欺人太甚!”
“孟張是君主的近侍,清沸魋、夷陽五、長魚矯是君主新近任命的大夫,郤氏卻頻頻對他們發難。如今更嚴重到殺人泄憤的境地。他們所行,均是奉君主之令,郤氏是世卿豪門,豈會不知?既是知曉,爲何會變本加厲愈見狂妄?背後的原因,的確值得深思?!瘪阃膊恢毕陆Y論,只把事實娓娓道來。
“他們是根本不把寡人放在眼裡。從前只是不放在眼裡,現在是把寡人當成眼中釘,借殺孟張向寡人示威,是不是?”厲公詢問道。
“君主的推測很合理,否則說不通啊——”胥童分析道:“如果他們只是單純想欺壓凌人,大有人任他們欺侮,朝中上下誰敢對郤氏說不?可是......他們針對的都是國君身邊的人,居心叵測無疑。”
其實,郤氏不是針對人,他們針對的是事。
對秦“麻隧之戰”得勝歸來後,厲公開始安排幾名心腹就任大夫。本想追加封賞田地,在欒書、士燮等人的勸說之下暫時消停。所以,沒有激起什麼矛盾。
“鄢陵之戰”結束後,厲公自信心爆棚,置各路勸說於不顧,安插寵臣去往要害部門指手劃腳,並且大肆封賞。郤氏土地最多,佔據要職最盛,被波及的範圍最廣,矛盾自然尖銳。
身爲近侍,胥童不僅不安慰,反而趁著厲公氣得失去理性,在一旁煽風點火,混淆是非。企圖將火引向郤氏,他纔是別有用心。
厲公本是心浮氣躁之人,年紀輕輕便繼位國君,急於向衆人展示自己的能耐。又有對秦、對楚兩場勝仗在手,於是志得意滿,自以爲是。再加圍繞身邊的侫臣小人極盡阿諛奉迎之能事,更是令他整個人飄在空中,自以爲有不朽功勳,高高在上無人匹敵。
胥童在他耳邊念念叨叨,還有意無意的暗示,要早絕後患。起先,他不以爲然,認定他妖言惑衆,惟恐天下不亂。畢竟,利益之爭天天都發生,否則司寇豈不虛設?
郤氏挾大功四處欺凌不假,可“鄢陵之戰”他們確實立下大功??丛诠诘姆萆希儆腥涡砸矊⒕退懔恕I洗?,叔侄倆言之鑿鑿,說厲公任命的這班大夫並無資格接受賞賜,他也忍了。如今竟到殺人的程度,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已經觸犯他的底線。
“依你之言,該如何是好?”厲公問道。胥童對他忠心耿耿,平日裡又不時獻計獻策,將大夫安插入仕分散各卿族的權力便是他的主意,所以他很信任他。
“郤氏三傑,互爲首尾,只攻一家,其餘兩家必然呼應,斬草除根方是解決之道。”胥童舊議重提。
“你的意思是——要將郤氏一門全數殺盡?”厲公有些遲疑。
“正是?!瘪阃f得斬釘截鐵。
“這——”厲公說道:“讓寡人想一想?!?
這不是簡單的殺一個人,而是對一個家族動手。先不論是非對錯,事情是否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有沒有更緩和的方式應對?厲公陷入沉思。
據說,當日處置趙氏的情形是這樣的——
天還未明,由欒書、郤錡分別率領兩家的親軍,連同駐守在城外臨時調動的軍士一道,將趙同、趙括的府邸層層包圍,之後便展開屠殺……
參與事件策劃的只有少數幾人,行事之前也異常低調,沒有任何預兆。從趙朔的妻子告發趙氏兄弟到最後做出決定清理趙氏,絕對沒有超過四個時辰。趙氏耳目再靈敏,也不可能有時間做出任何應對,所以清洗很成功。
可是,當時的趙氏,聲勢氣焰可比不上如今的郤氏。郤氏耳目衆多,恐怕他的人還未走出宮門,郤氏親軍就能把此地包圍,直取他的性命。如果自己不動,他們也不動,大家相安無事。如果己方先動,一旦爲對方察覺,雙方兵戎相見,自己恐怕佔不到半點便宜。
現在的問題是,先不論實力,是否要出手他還下不了決心。他想平衡勢力,更想削弱郤氏的權力,可是......除了這個辦法,難道沒有別的更婉轉的方式?
心狠手辣分兩種:一種是與生俱來,一種是後天習得。厲公顯然比較接近後者,所以他有猶豫期。
厲公拿不定主意,胥童心下著急。厲公在猶豫“是否要殺”時,他在苦苦思索“如何促成”。他觀察厲公,估摸他思考的時間夠長了,緩緩問道:“大王可曾記得——當日楚國公子的告發?”
“楚國公子?告發?”厲公顯然沒想起來。
“我軍俘獲楚國公子,他曾說,‘鄢陵之戰’爆發前,郤至曾與楚王取得聯繫。他告知楚國,我國的援兵還未到,請他們趕緊出兵爭取速戰速決。郤至出賣情報給到楚國的目的就是要晉國失敗,他好迎立孫周將君主取而代之。”
“想起來了。此事,寡人一直半信半疑——”厲公道:“那場戰役,郤至獻計又獻策,作戰又英勇。既有通敵在前,何必如此賣力?”
“晦日決戰乃是兵家大忌,楚軍卻在晦日包圍我軍營。試問楚軍爲何要冒險出擊?無非是收到了情報,知道我方的援軍未到,他們才決意放手一搏。”
“至於說郤至獻計,好出風頭本是他慣用的伎倆。君主別忘了,楚王派使者給他送了一張弓,說是以此表彰他勇敢知禮。明明有機會把楚王俘獲,他卻繞道而去,難道還不能說明他與楚國有勾結?”
“都是猜測,難以取信。”厲公搖搖頭。
“那......君主可還記得欒將軍之言?”胥童又提醒道。
“記得?!闭f著,厲公若有所思。
楚公子的告發,厲公下意識的選擇否定。可是轉念一想,楚國公子與郤至無怨無仇,斷無理由誣陷他。所以,郤至仍有嫌疑??墒?,郤氏一門雖驕縱,無論處理內政或是征戰沙場,他們的表現都非常傑出。如果真有異心,應該早有異狀纔對。
厲公捉摸不定,於是叫中軍將欒書來問話。欒書一聽,也是大吃一驚。他頻頻搖頭,表示難以置信。君臣二人相顧無言,一時難以抉擇。後來,欒書又提議,請厲公派郤至去周王室獻捷,看他是否會跟孫周接觸。如果有,楚公子所說,可信程度就大大提高了。
厲公聽從欒書的建議,將郤至派往周王室,並在隨行人員中安插了一名自己的耳目,由他負責緊盯郤至的行蹤。訪周歸來,此人向厲公覆命——除了面見周天子之外,郤至還與孫周進行了接觸。
厲公聽後大爲震怒,甚至衝動的就要對郤氏動手。不巧,彼時宮中發生一些突發事件,此事便被耽擱了。等他重燃熱情,並未發現郤氏有任何超常舉動,楚國那邊跟郤至的聯繫也不見異常,於是他決定壓下衝動,暫時不追究。畢竟此事太過重大,波及範圍太廣。
厲公一而三再而三的選擇相信郤至,乃是出於對郤氏的看重。誰知郤至如此不識好歹,竟敢對他的貼身侍從下手。前後諸事一關聯,郤至的反賊形象躍然而出。反賊就是郤至,郤至就是反賊!厲公越想越肯定,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不容他再作任何幻想。
思及此,厲公問道:“是不是要秘密調集兵士將他們團團包圍,然後再——”
“我們在明處,調動任何人馬都會引起對方注意,恐怕難以做到秘密,還是將夷陽五、清沸魋等人叫來一起商議吧。”胥童又道。
“好,你派人將他們傳召宮中?!眳柟馈?
“不可——”胥童搖頭又擺手,“目標太大,意圖太明顯,恐怕爲對方察覺?!?
“那該如何?”厲公問。
“明日是十六,小人以賞月爲由邀請他們到小人的住處,定計之後再知會君主?!瘪阃馈?
“如此甚好?!眳柟f道。